楚尧还在扯着嗓子嚎啕,顾潇手里的菜刀就落下了。

那不甚锋利的菜刀打着旋儿从他手里飞了出去,直直斩破窗纸,劈在了外面木桩上,刀锋入木三分,离店小二只有不到一寸。

他若是动一动,那颤巍巍的刀刃就要切开皮肉,像被割喉放血的一头肥猪。

紧随店小二身后的老板娘花容失色,三个跑堂呆立当场,手里抄起的棍棒砍刀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砸中脚趾头也不敢喊痛。

楚尧被这一下惊住了,也就忘了哭,只本能地打嗝儿。

“狗改不了吃屎,做贼的当然也不走空。”顾潇回身看着门外五人,手里摸出那锭银子,“鸟为食亡,人为财死,世上从来不缺脑子不够胆子来凑的蠢货。”

他之前没想过惹麻烦,这黑店的人自然也不会来触霉头,按理说顾潇完全可以安然无恙地睡上一晚,明日一早又酒足饭饱地踏上前路。

可是这么个年画娃娃似的小肉丸子,要真是落在黑店手上,下场估计也只能去喂狗了。

顾潇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和“一身麻烦不嫌多”之间摇摆了一下,终是决定再行善一回,左右一个连人带鞋都没三个马扎高的小娃娃又不会跟他以身相许,大不了把他往家人那里一扔就甩手走人,说不定还能蹭顿好的。

那二十两银子,不是真为了买肉菜,而是将银钱露白,倘若这店里的人识趣,他自然留下银两带着孩子走人,井水不犯河水;然而他们见财起心,那么也就不怪他出手无名了。

老板娘一张涂脂抹粉的脸扭曲得难看,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用力拔出木桩上的菜刀,厉声道:“怕什么?他就一个人,还能反了天不成?都给老娘上!”

顾潇笑了笑,一阵古怪的声音突然响起。

那声音来自黑店众人身边那根木桩,这客栈十分简陋,木石早已陈旧腐朽,唯有厨房还勉强能看,外面搭建的窝棚只由四根烂木头撑着些碎砖烂瓦和茅草,适才被他那蕴含内力的一菜刀嵌入,刃入三分,劲去七分,好比在木桩里横插一手,现在被生生拔了出来,残留的断木自然就支撑不住了。

老板娘脸色大变,然而还来不及呼喊,窝棚就坍塌倒下,劈头盖脸地把他们五个人压在了下面,灰尘腾飞,泥水四溅。

“可惜要露宿荒野了。”顾潇耸了耸肩,一手拎起楚尧衣领,趁着那五个人还没爬出来,便从厨房里一跃而出,屈指在唇边吹了个口哨,土墙后就传来一声嘶鸣。

顾潇拎着楚尧翻墙而过,果然看见了那匹被拴在矮树桩旁的老马,他扯断麻绳,翻身坐了上去,把小孩儿往马背上一放,道;“抓紧点儿啊,掉下去的话估计就脸着地,当心将来娶不着媳妇儿。”

楚尧:“……”

他今年七岁半,虽然年纪不大,但见的世面不少,这还是头一回看到如此不是东西的大人,真是长见识了。

然而人在疯马上,不能不低头,那马虽然老了,但脾气可大,被栓了这么一会儿老不耐烦,眼下终于脱困,就跟疯了一样刨了几下地,然后呼啸一声冲进苍茫夜雨之中,一路撒疯狂奔,好几次把楚尧给摔下来,吓得他只好化身为四脚蛇,死死抱住了马脖子。

顾潇不厚道地笑起来,雨水和着风灌了一嘴也没让他消停,好在这货还有点良心,当楚尧连打三个喷嚏后,他终于脱了外袍,用力拧干了水,然后罩在了楚尧身上。

“这荒郊野地哪儿有大夫?争气点儿啊,小崽儿!”顾潇一边给他遮着雨,一边打量着周围环境,嘴上还不肯歇:“你要是染上风寒,我就去野坟地里刨根骨头给你下药了。”

楚尧:“……”

他们纵马在雨夜里狂奔了好一会儿,顾潇终于发现了一个山洞,他先下马去探了探,洞口杂草丛生,但土石并不光滑,应该没有蛇类出没,又进去摸索了一会儿,这才把孩子也抱进来。

楚尧冻得小脸发青,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地打摆子。现在下着雨,顾潇身上的火折子也都湿了,他在洞里捡了些干草铺在地上,把自己和小孩儿的外衣都扒下来挡住洞口风雨,又从包袱里找了件还没湿的衣服把楚尧裹成了春卷儿,这才把他抱在自己怀里,警告道:“敢趁我睡着乱跑的话,当心被狼叼走!”

说话间还做了个鬼脸,幸好这洞里太黑,楚尧才没被吓哭第二次。

他在顾潇怀里窝了一会儿,安静地感受这冷雨夜里唯一的温暖慰藉,半晌才道:“谢谢。”

洞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顾潇却一摸就准,他捏了捏小孩儿肉嘟嘟的脸,道:“当然该谢我,要不是你,我现在还在跟周公他老人家的千金花前月下呢。”

楚尧:“……”

顾潇问道:“不过看你的样子,不像穷人家的孩子,大半夜孤身一人跑到这儿来做什么?难道是被他们从镇上拐来的?”

楚尧犹豫了一下,才嗫嚅道:“不、不是……我是,自己跑到哪里的。”

顾潇奇道:“小小年纪就学会荒山猎艳了?”

楚尧:“……”

他作为一个正直纯洁的小胖墩儿,简直不能与这满心污秽的家伙交流了。

顾潇挠了挠他的下巴,跟逗猫似的:“算了我也懒得问,明儿个就把你送回家去,对了,你家在哪儿?”

“我家在……不!”原本安安静静窝在怀里的肉丸子突然一抖,差点儿从顾潇怀里滚了出去。

顾潇被这反应一惊,小孩儿双手抱着他不放,急得说话不成整句:“你、你……我、我……”

顾潇摇摇头,变躺为坐:“这儿就你和我,没别人,小小年纪可以不会干人事儿,但一定要学会说人话,乖,把舌头捋直了再说。”

楚尧哆嗦了好几下才平静下来,如果此时有光,顾潇一定能看清这小孩儿脸白得不成样子。

可惜并没有,他只能通过怀抱里一直瑟瑟发抖的身体揣测这孩子是受了极大惊吓,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他没急着说话,只用一双温暖的手顺着楚尧背脊轻抚,过了一会儿,楚尧才开了口,声音犹有余悸:“我家很远,这次是跟哥哥溜出来玩儿的……”

顾潇挑了挑眉:“然后呢?”

“我们遇到了坏人,被抓起来了……”楚尧在混乱的小脑瓜里捉出回忆,努力把它们拼凑整齐,“我们是在眠枫城遇到那些人的,他们杀光了保护我们的侍……仆人,把我和哥哥塞进马车,前两天哥哥趁他们不备带着我跑了出来,但是很快被追上了,他让我跑,我……”

“所以你就跟没头苍蝇一样跑到这儿,看到个客栈以为能吃点东西就钻进去,结果差点而变成一盘菜了?”顾潇了然,亲切地点评道:“蠢。”

楚尧觉得这货幸亏不是自己家里的人,否则早被拖出去杖毙了。

不过他眼下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相求,于是小孩子无师自通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一忍功,继续说道:“我、我想请你去救我哥哥……我不会让你白干的!我们家有钱,真的很有钱!你要什么都行!”

顾潇摸了摸他的小脑瓜,感觉这孩子真是太实诚了,生怕别人不把他当肥羊宰。

他自诩是个有道义的好人,于是思量了一会儿,断然摇头:“我帮你救人,不要钱。”

小孩儿刚震惊于他这弃暗投明般的转性,就听见他下一句话:“我要人,你家既然有钱,那么就给我个人吧,要长得特好看的。”

哪怕洞里黑暗,楚尧看他的眼神也如同看一头孽畜。

顾潇懒得揣测小屁孩儿的心思,他自己算盘打得很好,行走江湖哪能一个人闯荡,身边带个漂亮的人,哪怕不能一起干架,看着养眼也是舒服极了。

说不定最后还能拐个媳妇儿回山,让师父师娘高兴一下呢。

越想越是愉悦,顾潇随口问道:“你知道那些人什么来历吗?”

楚尧顾不得腹诽,赶紧道:“我不清楚,但偷听他们谈话的时候,提到了……嗯,他们提到了葬魂宫。”

顾潇舒展的眉头顿时皱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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