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已燃到尽头,轻轻一抖,长长的灰便坍塌下来,沾染手背,生出尖锐的痛。

“你该听她的话。”

上方投下阴影,我抬起头,盛珉鸥已经站到我面前。

他挡住了唯一的光源,脸庞浸没在阴影中,眼皮下泄出的一点眸光,又冷又沉。

我“哈”地笑起来:“是,我应该听她的话。”

毫无预兆地,我一跃而起,猛地向他扑去,如同野兽露出利爪,握拳朝他狠狠挥下。

拳头准确击中面颊,盛珉鸥的脸偏到一边。我粗喘着,再次挥拳,这次他截住我的拳头,干净利落地一拳落到我的腹部。

一瞬间五脏六腑都像要被绞碎,我忍着剧痛,并没有放弃攻击。

两人缠斗在一起,揪扯着彼此的衣服,在脏污的地面翻滚,已完全顾不得什么体面。

不断上升的体温让我头脑昏沉,好不容易集聚起来的一点力气迅速流失。

盛珉鸥找准机会,将我按倒在地。

他扣住我的肩膀,整个人压在我身上:“你疯够了没?”总是平整的西服皱乱不堪,血迹沾染唇角,刘海垂落下来遮住眼睫,他狼狈又恼怒,“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靠近我,你自己犯贱怪谁?陆枫,世界不是一定要围着你转,喜欢就要拥有是小孩子的妄想,你多大了还在做梦?”

在他看来,我不过是在发疯犯贱。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忽然觉得好累,身体累,心更累。

十年来日积月累,我以为我可以撑更久,但雪崩来得那样猝不及防,让我实在无法再坚持下去。

“盛珉鸥,我就问你一个问题。”我静静开口,注视着他的双眼,不错过他眼里任何情绪,“十年前,你是故意设计……让我去找齐阳的吗?”

这个问题从前我一直避免去想,避免去问,但今天,我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或许潜意识里我自己也清楚,知道了答案,我就能彻底死心了。

盛珉鸥听了我的话,起先好似还没反应过来,微微蹙了蹙眉。

我见他不答,咬牙又问了一遍:“是不是你故意的?”

他长久盯视我,直起身松开我的肩膀。

“我故意的?”他用缓慢的语调重复着我的话,下一秒忽然俯身用力掐住我的脖子,俊美的面容阴沉地可怕,“是啊,我故意的。”

手掌扼住咽喉,压迫气管,阻绝空气的流通,我抠抓着那只犹如铁钳的手,却无法撼动丝毫。

他掐着我,双唇贴在我耳畔,轻柔道:“一切都是我故意的。你本来也要死,可惜齐阳没用,搭上自己也只让你坐了十年牢。”

我浑身都在不可抑制地颤抖,因为缺氧,也因为他的话。

或许这样死了也好……

脑海里突然生出消极的念头,我逐渐停止挣扎,任由意识一点点被黑暗袭卷。

“怎么,想死?”盛珉鸥的语气带着轻蔑的笑意,掐着我的力道松懈下来,“要死死远一些,别脏了我的地方。”

空气瞬间涌进肺腑,我呛咳着,本能地大口大口呼吸起来,眼角都咳出泪花。

盛珉鸥好似没事人一般站起身,理了理歪斜的衣襟,拍去身上浮灰,再抄了把散落的刘海,将自己尽可能打理得人模人样。

我捂着喉咙想要起身,却因为没有力气,只能侧伏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

咳嗽声中,皮鞋踏在地砖上生出的脚步声稳稳往安全门方向而去。

“陆枫,你不仅贱,还窝囊。”

安全门开了又关,呼吸渐渐平复,四周恢复一片寂静。

我盯着眼前砖缝,缓缓低下头,将滚烫的额头抵在上面。

“陆枫,你贱透了……”嗓音喑哑,我趴伏在那里,拳头无处发泄地砸着地面。唯有通过这样自虐的方式,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至失去理智。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十分钟,也可能是半小时。我从地上踉跄着站起,手背骨节处已淤紫一片,只是垂在身侧都在轻轻颤抖。

我没有坐电梯,而是如同行尸走肉般从安全通道一步步走下楼,再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回了家。

一进家门,连衣服都来不及脱,我便一头倒到了床上。

浑身无一处不痛,无一处不冷,如果就此死在这张床上,死在这个家中,也算不错的结局吧。

眼皮沉重无比,思绪无法集中,我闭上眼,任由自己陷入黑暗。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一会儿眼前是我爸惨死的模样,一会儿又梦到盛珉鸥床上的那只猫。

两段记忆交叠在一起,让梦中的世界都充满残忍的血色。

我爸是在下班回家路上出的车祸,当时我妈久等他不回来,已准备出门去寻,正穿外套,医院的电话就来了——一辆集卡没有看到我爸,直接从他身上辗了过去。

当我妈惊慌失措地带我们赶到医院时,医生直言我爸已经快不行了,要我们见他最后一面。

抢救室内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恐怖画面,我爸躺在担架床上,身上插满各种管子,一条白色床单覆住他脖颈以下。

他整个腹部以下,好似破裂的水管,鲜血缓缓自床单下透出,向外不断扩散,源源不断滴落到地上,很快便在担架床下积起一滩红色的液体。

见到如此惨状,我妈终于忍不住,喊着我爸的名字嚎啕起来,求他不要扔下我们,求他为我们撑下去。

我爸比我妈清醒,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没说废话,用最后那点力气一个个交代了遗言,半点功夫不浪费。

他先是让我妈好好养大我们,要供我们上大学,特别是盛珉鸥,一定要让他上高中考大学。我妈答应下来,他才看向我,要我好好听我妈的话,以后不能再调皮。

我第一次面对死亡,还有些摸不清状况,心里又是害怕又是难受,只是一个劲儿学我妈,求他别死,别丢下我们。

然而这并非他想就能做到的事,他留恋地扫过我和我妈面庞,视线最终落到盛珉鸥身上。

盛珉鸥低垂着眼,注视着脚下那摊鲜红,从头到尾就像座毫无存在感的木雕般立在一旁,既没有慌张,也没有流泪。

他似乎感知到我爸的目光,抬头看过去,轻轻叫了一声:“爸。”

他穿着一件学校的白衬衫,站在我爸身边,一个是垂垂将死,一个是青春正好,宛如上帝安排下,最真实也最残忍的戏剧冲突。

“不要害怕……”我爸说话声音已越来越小,脸色可见地灰败下去,但还是努力冲盛珉鸥露出了抹微笑,“爸爸相信你,终会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为了听清他之后的话,盛珉鸥不得不踩进那滩血里,俯身凑近他唇边。

我能看到我爸的嘴在动,却已经无法听到他的任何声音。

片刻后,盛珉鸥直起身,怔忪看着他,最后点了点头:“好。”

时至今日,我仍不知道这声“好”意味着什么。只是我爸听他答应后,带着笑闭上了眼,没一会儿,机器发出刺耳鸣叫,监控器上起伏的线条趋于平直。

我妈爆出一声尖利嚎哭,推开盛珉鸥,扑到了我爸身上。

我无措地站在那里,医生护士赶来,将我挤到人群之外。

耳边充斥着哭声,眼里都是白红二色。

我咽了咽唾沫,四下扫视着,这才发现不见了盛珉鸥的踪影。只有地上留下一串沾血的脚印,往门外延伸而去。

我顺着脚印找到了他,就在门口,靠坐着墙壁。

他将脸埋进臂弯间,双手交叠着握住胳膊,指甲抠着手臂,留下一个个半月型的深红印记。

我蹲到他身边,不安地碰了碰他的身体:“……哥?”

他浑身一震,从臂弯间抬起头,眼底很红,却没有泪。

“爸爸死了……”我将脸埋在他肩头,呜咽着道,“我们以后再也没有爸爸了。”

他任我哭着,半晌后才回了一句:“我知道。”

从我爸出事到葬礼,盛珉鸥从头到尾没有流一滴眼泪,我曾无意间听我妈同她的朋友抱怨,说盛珉鸥就是个白眼狼,我爸对他那么好,他却连我爸惨死都不觉伤痛。

起先我并不认同她的说法,只觉得盛珉鸥必定是躲起来偷偷哭了,并非真的那样冷血。

后来……我明白眼泪根本是他没有的东西,没有的,你又让他如何展现?

也是我命不该绝,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竟然也退了烧。只是身上不住出虚汗,走两步就脚软。

本来想给自己点份外卖,结果发现卖粥的店都提早关了门,我后知后觉才想起来,今天是除夕。

从米缸挖出仅剩的一罐米,给自己煮了锅稀粥,聊胜于无地对付一餐,吃完了又想躺床上。

门外忽然传来“碰碰”砸门声,每下都又急又重,跟来讨债似的。

我挪着虚浮的步子走到门前,从猫眼往外看去,就见门外一左一右立着魏狮与沈小石两尊门神。

见我久久不应,魏狮朝沈小石抬抬下巴,示意他继续砸门。

我在门被这俩孙子砸坏前赶紧开了锁。

“有事吗?”

魏狮与沈小石见我终于开门,面上不由一喜,从我两边分别挤进屋。

“我打你电话你都关机,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魏狮将手里袋子放到桌上,看到那锅清到见底的白粥,蹙眉道,“你就吃这些啊?来来来,三哥给你买了好吃的,虾饺烧麦大云吞,你过来吃点。”

沈小石也将手上塑料袋放到桌上,一眼扫过去能看到不少蔬菜、肉丸之类食材。

“枫哥,晚上咱们吃火锅啊!”他哼着小曲将袋子里的东西一一取出。

我其实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坐下吃了个虾饺:“今天除夕,你们不回家过吗?”

魏狮大手一挥:“我爸妈看到我就烦,我也懒得回去,今年就跟你过了。”

沈小石也道:“是啊,今年就跟你过了。”

我知道他们并非没有地方过年,只是放心不下我,这才执意要和我一起过除夕。

这样看来,我人生也不算太失败。

咽下嘴里食物,我点点头道:“行,那你们准备火锅,我再去睡会儿。”

摇摇晃晃进了卧室,这次睡着再没做乱七八糟的噩梦。

一觉醒来,屋子里满是食物香气,许久不开的电视正播放着春节晚会,魏狮与沈小石将桌子搬到客厅,摆上涮料,已是准备就绪。

门铃响起,沈小石跑去开门,易大壮拎着两袋啤酒出现在门外。

置身在这人间烟火气中,曾经一闪而过的消极念头就好像一个笑话。

死屁死,就这么死了不就正如盛珉鸥的意了吗?活着就够窝囊了,死难道还要窝窝囊囊的死吗?

不,绝对不行。

老子就是牙齿掉光,身体朽烂,再也走不动路了,也绝对要活得比盛珉鸥长久。

吃饭时魏狮看到我手上的伤,问我怎么回事。

“不小心摔的。”我将那只手放到桌面下。

他看了我一会儿,眼里还有狐疑,但没再多问。

窗外不知谁点燃了成串的鞭炮,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火锅声,炮仗声,电视声,还有人声,在这夹杂在一起的喧闹声中,我举起饮料杯,敬了敬桌上的三人。

祝他们新年快乐,谢他们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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