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二年(一九九〇年)十月九日星期二,东京警视厅搜査一课的吉敷竹史,穿过宫津线天桥立车站的检票口,来到站前的国道上。初秋的空气清新如洗,但也夹带着一丝凉意。

虽然一大早便从东京出发,但还是错过了换乘新干线的最隹时间,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从吉敷竹史的眼前,驶过一长串卡车,紧接着是几辆小轿车,车后扬起大片尘土,扑面而来的汽车尾气,完全打消了他度假的心情。

北风吹过,带走了尘土和废气,留下些许潮水的味道。

因为今天起得太早,再加上之前一直在工作,昨晚根本没有睡好,所以,吉敷竹史现在非常疲倦。不过,经过连续一个月不休息的工作,终于换来这次为期两天的假期,让他可以有时间,来到日本沿海的这个小城市,虽然身体有些吃不消,但如果不抓紧时间放松一下,恐怕接下来直到退休,都不会有时间出来旅游了吧。

吉敷竹史之所以会来天桥立,是因为他的前妻——加纳通子,现在正独居在这里,并在旋转桥底下,经营着一家雕金店。

最近一年来,吉敷竹史经常抽空,给加纳通子打去电话,通子也会时不时地联系他。每次两人在电话里的交谈,都让吉敷竹史心里,感到非常幸福,他甚至觉得,照这样下去,两人或许有机会复合吧。

可是进入了九月之后,加纳通子的态度变得有些竒怪,她很少联系吉敷竹史,就算吉敷竹史给她打电话,她也总是以工作忙为借口,早早地就把电话给挂断了。加纳通子对他,似乎越来越冷淡,起初吉敷竹史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了,可到了十月份,加纳通子就再也没有打过电话来。吉敷竹史打过去,却一直是忙音,始终没有人应答。

吉敷竹史纳闷了,加纳通子是不是设置了语音信箱?于是他一直拿着电话,直到提示音响了三十下,结果还是没人接。

吉敷竹史心想,要是加纳通子为了不接他的电话,而使用语音信箱,难道是因为自己做了什么,让她不高兴的事情了吗?可是他想来想去,也始终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

虽然吉敷竹史对于女性的心理,自己不甚了解,在感情方面,又是个玦乏细腻的男人,也许会在不经意间,惹得前妻生了气,但也不至于连电话都不接,甚至还专门设置了语音信箱,来故意躲避自己吧。

吉敷竹史觉得,此事确实有点蹊跷。就平时的行事风格而言,吉敷竹史这次显得过于在意,或许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前妻的缘故吧。

可不可以这样解释呢?加哪通子是一个脾气有些怪异的女人,所以,她对吉敷竹史的关心,采取了不同于常人的回应方式,借此来迷惑他,可是仔细想来,就算是对前夫的行为有所不满,不接电话也未免太竒怪了,因为打电话来的,也可能是别人,通子毕竟是个生意人,要是为此耽误了自己的买卖,那可怎么办好呢?

莫非是换了电话号码?不过,如果是换了电话号码的话,委托电信局,把新号码通知熟人,不就好了吗?可就为逃避不满的前夫打来的电话,甚至连号码也换,有必要吗?

换号只是一个猜测,吉敷竹史心里依然不解:对于女人而言,前夫总打电话来,是不是让人很困扰呢?

或许因人因事而异吧。至少在过去的春天和夏天里,自己在与通子通话的时候,丝毫没有感觉到她有任何困扰。

女人,特别是独自经营着生意的女人,心里总会有不安全感吧。这时候,前夫如果打来电话,应该多多少少会给她一些安慰,除非她有了其他的男人。

其他的男人?!……

吉敷竹史心里一惊。难道是因为她有了其他的男人?这就对了!女人忽然疏远前夫,甚至逃避他打来的电话,会出现这种异常举动,除此之外别无他因。

想到这里,吉敷竹史的心情,顿时消沉了下去。既然离了婚,那对方和其他男人好上了,本也无可厚非,但对于难忘旧情的吉敷竹史来说,难免有一些失落。

横穿国道时,吉敷竹史回想起上个月,给加纳通子打去的一通电话,在电话里,他邀请通于来东京。这并不是唐突的邀请,因为据说通子店内所用的雕金材料,只有东京才有,可是,加纳通子当时,却笑着拒绝了。

对于她的回应,吉敷竹史感到有些意外,因为之前说要来的也是通子。吉敷竹史问她为什么,她说工作很忙,店里腾不出人手代她,总之是含糊其辞。

然后,吉敷竹史又说,自己可以帮她买,抽空送过去给她,可通子这回却明确地说:“不要来!……”声音里透着淡淡的笑意,能感觉到她的心情不错。可她的拒绝,却是如此不留余地,让吉敷竹史的心明显凉了一大截。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好。

就在这时,通子又忽然开口了:“不好意思啊,竹史先生。”道歉并不能缓解吉敷竹史内心的失落。他的情绪已经跌落到了谷底,此时更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只覚背后一个劲冒着冷汗。

“竹史先生,你很忙吧?我也是。像这样在电话里聊聊天,不就很好吗?我也会经常给你打电话的。”

不知怎的,总感觉对方很不情愿,却又不得不这么说。吉敷竹史已经彻底崩渍了。

“通子,你……”吉敷竹史感觉自己的声音,明显消沉了很多,好不容易张口了,却又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下去,因为此时心里已经一团糟糕了。

“你可真是……让我难过啊……”

“啊,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加纳通子的言语里,依然透出让吉敷竹史愈发感到难过的轻快。

“你为什么不喜欢和我说话呢?”

“哦?怎么这么说?”通子的语气,始终充满让人无法理解的轻快感觉。

“我们之间的隔阂和误会,在正月见面时,不是已经化解了吗?难道不是吗?”吉敷竹史在痛苦的深渊中,拼命挣扎,用尽最后的气力问道。

“我现在不想说这些。”通子应道。从声音里听得出来,她已经开始动摇了,“我只想说些开心的事情。”最后她说道。

“我也是啊!”

“那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你不能来东京,也不让我过去看你,这是开心的事情吗?……本来就是你说过想来东京的,不是吗?”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吉敷竹史愤然问道,通子顿时沉默了。

吉敷竹史又说道:“我想请你给我解释清楚。”

片刻之后,加纳通子忽然说:“我不能过去。”

吉敷竹史吃了一惊,一时无语。

“你这个女人……真是搞不懂你。”吉敷竹史叹了一口气说。

“对不起……不过,请你相信,我没有变。”

“你变了。”

“不,我真的没有变!……请你相信我!”通子一脸哀求般地说道。

“我以为我们的感情,在那次会面以后,有了很大的进展,可没想到,你还是老样子啊……”

“对不起,竹史先生,我忽然有些不舒服……”

“我也是!……”吉敷竹史赌气似地说。

“不好意思,我挂了。”电话挂断了,吉敷竹史久久地呆立在那里。

之后,加纳通子虽然打来过一次电话,但似乎并不想多说什么,再后来就一直是忙音了。

吉敷竹史苦思冥想,却始终不明白这个女人,究竟在想什么,结婚时就这样,没想到十年之后,她还一点也没变。

平成二年时,吉敷竹史曾帮助加纳通子,解决了一桩困扰她很久的陈年旧案。当时吉敷竹史以为,这样一来,通子就可以回到他身边了,就连她对结婚的恐惧感也会消除,春天两人通电话时,他也是这么说的。

可是没有想到,这一切到了最后,竟成了吉敷竹史的一相情愿。事态一点也没有好转,通子依旧还是老样子。

想来想去,吉敷竹史终于开始怀疑,通子对自己冷淡的态度,是不是因为她认识了别的男人。除此之外,不会有其他更合理的原因了。

进人十月之后,加纳通子已经有两周没给自己打电话了,于是为了探明真相,吉敷竹史趁着假期,跑来了天桥立。

沿着国道走了一段之后,吉敷竹史拐进了小胡同,胡同里有很多土产店。还有一些以观光客为对象的食品店,到处弥播着烤鱿鱼和烤魔芋的香味,招揽客人的女子站在路边,向过往的路人,展示出亲切的微笑。

已经有十个月,没有来到这里了。上次来的时候,还是满眼的白雪,商店、马路,全都被积雪掩埋了,现在没了雪,感觉还真不习惯,像是到了另一个地方一样。雪,能改变人对一个城市的印象。

吉敷竹史一路沉默着,尽管走得并不快,但完全没有流连,只是埋着头,笔直地往前走,显然,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此时内心的紧张了,在东京时,他曾无数次想象,来到天桥立,軔通子的店铺走去的情景。而现在,一切就在眼前。

不久就能看见通子的店铺了吧。她会以怎样的表情,来迎接自己呢?吉敷竹史毎次想象时,总得不到答案,旋转桥就在不远处,通子的店铺就在桥的右前方,附近的灯光提醒吉敷竹史,幻想结束了。

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已到黄昏时分,路边的小店相继亮起了灯光,准备迎接夜幕的降临。

通子到底是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吉敷竹史此次的旅行,就是要给这些问题,寻找到一个答案来。

转过最后一个街角,来到连接着旋转桥的小路。马上就要到通子的小店了。

在转角处,吉敷竹史停住了,对面,淹没在暗夜中的旋转桥隐约可见,再前面是被黑暗笼罩的树丛,附近排列着灯光炫目的土产店和小棚子。

上次和通子在此再会的时候,天气十分寒冷,小店都紧闭着玻璃窗,客人们窝在里面,而现在,玻璃窗全都敝开着,摆满了特产的柜台,吸引着过往的行人,店员们在店铺前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

吉敷竹史提醒自己:一定不要太引人注目,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加纳通子的小店在哪里呢?吉敷竹史努力在街上搜寻着。在幻想中,通子的店铺总是灯火辉煌,映照着过往顾客的脸,然而现实总是和想象相反:只有通子的店铺没有亮灯,事实上,干脆连大门都关上了。

吉敷竹史倍感意外,呆呆地站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这样的情况,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握紧了提着皮包的右手,快步走过街道,然后横穿小巷,来到通子的店铺前,他都能感觉到,背后其他女店主逼人的视线。

吉敷竹史站在店铺前,面对着一廊紧闭的灰色大门。门上没有任何广吿文宇或是涂鸦。安装在门边的邮箱里,塞满了邮件和宣传单之类的纸张,从上面的日期可以推断,通子的店铺,已经有好几天没营业了。

吉敷竹史一时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只觉众人异样的眼光,灼烧着他的脊背,内心在离开与驻留之间,挣扎了好一阵子。

他试图寻找一些线索,终于发现在大门的角落里,贴着一张白纸,凑近一看,上面写着“本店暂时休业,有事请拨打以下电话联系”的宇样,接着,便是一长串电话号码,以及类似房间号的数宇“四〇一”,吉敷竹史赶忙掏出笔记本,把这些信息记下来,然后离开了。

吉敷竹史慢慢地走过旋转桥,将好事女人们的视线抛在身后,内海早已沉浸在夜色中了,水面平静,没有行驶的船只,只有几艘小舟停靠在岸边。

吉敷竹史低着头,慢慢地往前走着,脑海中浮现出去年冬天,在这里散步的情景。那时漫天飘着大雪,通子穿着搭配和服用的外套,脖子上围着的动物绒围巾,在寒风里上下舞动着。

加纳通子领着吉敷竹史,在这附近漫步,给他介绍了周围很多有名的景点,据说这里到了夏天,会成为海水浴场,岸边不知为何,还有几门大英帝国的铜炮,全长仅约三公里的天桥立,到处栽种着松树、椿树、山樱。野玫瑰和木棉树。

吉敷竹史不禁将头转向右边:唉,通子此刻会不会也在这里呢?

一切只是吉敷竹史瞬间的错觉而已,自己的身边,只有寒冷的空气,他不想一个人继续走下去了,于站决定从这里折返。虽然并没有特别留意,但吉敷竹史觉得,自己往回走的步伐变快了。

走过旋转桥,再次经过通子那间大门紧锁的小店时,站在通道。看起来像是店主的女人,又投来灼人的目光,走过她身边吋,立刻传来“欢迎光临,请进”的招呼声;在去往车站的路上,吉敷竹史走进路边的一个公用电话亭,放下手提包,取下听简,然后掏出笔记本。

这串从贴在大门的纸上,抄下来的号码很长,前面的区号,似乎不是本地的。这究竟是哪

里的号码呢?

吉敷竹史插入电话卡,开始拨号,这通电话究竟会打到哪里呢?他的心里开始紧张起来。

电话亭就在国道边上,时不时就有大卡车的柴油机引擎声,从身边呼啸而过。

一声、两声……吉敷竹史下意识地数着铃声,心里第一次冒出不样的预感。如果这是通子未婚夫家里的电话,那可怎么办?吉敷竹史忽然产生了这种想法。

仔细想想,这种可能性还很大。一个女人要在这样的小城市里生存下去,必定非常艰难。加纳通子既漂亮又贤淑,来提亲的人肯定很多,反倒是打算一个人撑下去的想法,比较不合理。要是她现在,正好在相亲怎么办?而且,进行得还很顺利,对方已经决定,要带通子去拜见家人,并想把她永远留在家里了,那这通电话,岂不是会让通子很困扰?

已经离婚十年了,还不知廉耻地给前妻的新家庭打电话,这完全就是黑社会的行为嘛!

挂掉吗?吉敷竹史将听筒捶在手上,犹豫不定。

“您好。”听简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啊,你好!”吉敷竹史一阵慌乱,这不是通子的声音吧,吉敷竹史心想。

紧接着,对方的话更让他吃惊:“你好,这里是宮津综合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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