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男人单身的时候,竟然会如此快乐呢?”刘安心用略带悲剧性的口吻,隔着电话问自己的父亲,“就好像他和我吃饭完全是在应付差事,一听到你找他,马上就喜笑颜开的。”

“别说傻话,闺女。我不也是……”刘队长盯着尸体,一门心思都放在上面,话说一半,才意识到说错了。我不也是什么呢……我爱工作超过爱你妈?即便事实真的如此,又即便自己的妻子早就给予谅解,可这话该怎么对女儿说,他愣了愣,“哦,你还是叫麦涛接吧,我都给他打了3个电话了。”

饭馆里人声鼎沸,麦涛的欧版手机声音很小,没听见倒也是正常现象。刘队长无奈,猜着他和自己女儿在一起,这才拨打了女儿的手机。

一听说刘队长找自己,麦涛马上意识到,又出了什么大案子,急忙用纸巾擦着手。手上的红油勉强擦掉了,不过指甲缝里还透着虾蟹的腥气。他兴冲冲地一抬头,正迎上女友眼里的责备,也知道自己表现得太兴奋了,赶紧低下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在座位上扭了扭。

安心打心底有些可怜他,也有点好笑。男人对事业有热情不是坏事,可他好不容易回到B市,在自己身边陪了还没有两小时,就又要被父亲抢走,她心有不甘,就拿父亲出气,“喂,老爸!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父亲装傻。

“还能是什么问题,要不然你俩结婚算了,我带着妈妈过日子。”

“这孩子,胡说什么呢?”每逢这个时候,刘队长就郁闷为啥自己没能生个儿子。他不是重男轻女,更是把女儿视为掌上明珠。不过若是儿子,大概就能理解自己当前的处境了吧?

“我都可以想出来接着会发生什么事,老一套了。你告诉他发生了案子,然后麦涛就会把我一个人扔下,跑过去找你。看完现场之后,他肯定去找那个艾老师讨论。总是这一套,你们不嫌烦呀?”

麦涛贱兮兮地陪笑,哄道:“哎呀,你见过艾老师,不是也很喜欢他吗?”

“两码事,这时候我可不喜欢他。要不然你跟他结婚去!”

短短十几秒钟,麦涛就跟两个男人结婚了……他知道女友是真的生气,也不敢乱说话,坐在那里装好孩子。

“唉,好女儿,别闹了,你也不愿意看着老爸出洋相,对不对?这样吧,我跟你借麦涛一个晚上?”

“老说借,你什么时候还呀?”

老刘一时语塞,他这方面人品比较差,总是有借无还的,至今已经一年半了。他跟女儿不能动气,只好撒泼耍混,说:“女儿,你要是不听话,我告诉你妈去,让她跟你说。”

这是下策中的下策,刘夫人知道了,指不定骂他们谁呢……

安心知道,反正父亲坚持的事,就一定得成立。磨烦半天,你还得依着他。何况自己的男友,又是个见到案子比见到娘还亲的家伙,无奈之下,她把手机递过去,恶狠狠地盯着麦涛。

麦涛像个小媳妇似的战战兢兢接过来,可不敢用手抓,指甲还脏呢,他就用纸巾垫着放在耳边,“刘队,又出啥事了?”

“哦?”换人换得挺快,老刘磕巴了一下,“今天我跟你说的那家伙,又作案了。”

“啊?这才3天!”

“是啊,详细情况,你来现场自己看吧。哦,要不然你先送安心回家?”

“行。”麦涛站了起来,“咱俩走吧。”其实他俩也吃得差不多了,正打算晚上去看场电影,自然是泡汤了。

小饭馆收的是加工费,先结了账,走时自然也没人拦着。

两个人打了辆车,“喂,老爷子,你得把地址告诉我呀。”

“嗯,还在天堂苑,不过这次是西区。”

“啊?”麦涛没想到,两次案件,时间间隔如此之短,竟然连地点都如此相近,这是否说明,凶手就是居住在这个社区里的人呢?

一路上无话,出租车拉着他们,原打算先送安心回家,不过大小姐改了主意,“让我也去现场瞧瞧吧?”

麦涛觉得不合适,可不敢违抗圣命。

即便如此,女友还是埋怨了半天,一会儿说他和爸爸合伙来气自己,一会儿又说总是半夜出去,哪个女人敢嫁他。

出租车司机见多识广,小两口在车上吵架拌嘴算不上新鲜,又觉得这正是甜蜜的副作用,因此只是笑,也不插嘴。

半小时后,车子开到了犯罪现场。离得老远,司机的心就往下沉,“哎哟,您看这前面全是警车,咱们过不去吧。”

其实不止是警车,附近的居民,听说又发生了命案,早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哎哟,前几天东区才死了个姑娘,怎么咱们西区又……”

“这天堂苑怕是出了杀人魔,咱们去别的地方住段时间,避避风头吧。”

“可这次死的是个男人啊,这怎么回事?”

这天堂苑接连死人,谁的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

出租车开不动,麦涛便付了钱,带着安心下了车。

他并不着急挤进人群,而是打量着四周的环境。比起上次的小路,这里无疑宽敞了不少,恰是半扇楼区的中心,不远处,有个小小的社区公园,绿茵草坪一直绵延二三百米。

不用说,凶手的胆子是更大了,这一次的作案地点,还没有上一次隐蔽。

有维护秩序的警察认识麦涛,冲他招招手。

麦涛回头对安心说:“我要进去了,你先回家吧,不然我跟你父亲也不好交待。”

“不行!”安心遗传了父亲的倔脾气,“我也要去看,爸爸要是生气,有我呢!”

麦涛没辙,四周围警用灯光闪烁不停,弄得他有些头晕眼花。分开众人,他和安心一前一后,走进现场。

又越过了一小片灌木丛,他们看到了尸体,边上还站着安心的父亲、法医和几名警察。

刘队长听到脚步声,回头看见自己的女儿,瞪了麦涛一眼,“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不是我,是她……”麦涛心虚地瞅瞅安心,寻思着,姑奶奶,你倒是说两句什么啊,别让我一个人挨雷。

可是安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尸体,整个人僵住了。

老刘办案30年,有时候遇见为难的案子,偶尔把卷宗带回家来翻阅。调皮的小安心,因为好奇,也曾偷偷看过这些卷宗。起初也有些害怕,可看着看着就习惯了。对于尸体,安心是不太害怕的,就跟她对恐怖片免疫一样。

可今天尸体的样子,却让她着实吃了一惊。

麦涛纳闷,顺着女友的目光看过去,嘴里还打趣地说:“哎哟,这哥们眼珠子够大的呀!”

没人搭理他的俏皮话,麦涛仔细一瞧,张开的嘴巴也凝固住了。

死者确实是杨瑞星,只见他仰躺在草坪上,姿势不太自然。这倒没什么可说的,受到凶手的偷袭,死不瞑目,睁着眼睛也不算奇怪。但这眼睛,睁得实在太大了,也很不自然。一般人睁开眼,眼珠上总还是有一段眼皮的。而死者的眼睛上方,却看不到一丝眼皮,好像眼皮都已经瞪没了,硕大的眼珠,一直张开到眼眶上。偏偏这杨先生的睫毛还挺长,在眼眶边直挺挺地根根竖立着。他的瞳孔早已放大,看起来特别的黑,在眼珠的中间,空洞的,不,还不如说是诡异的眼神直瞅着夜空,活像是一尊蜡像。

虽说是夏夜,可一阵晚风吹过,众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麦涛瞅瞅法医,“孙大哥,这死者的眼睛……”

法医名叫孙靖,40岁模样,阅尸无数,今天的案子居然让他也有些出神了,听到别人叫自己,这才回过神来,“哦,麦先生,就等你了。”

“不,我是说,这人的眼睛。”

法医孙靖没出声,递过来一只塑料袋,里面有些硬邦邦的,白颜色的,像是结晶物的小颗粒。

“这是啥?”

“强力胶,已经干了,是我从死者眼部周围采到的样本。”

这句话一出口,麦涛霎那间明白了,人是不可能把自己的眼睛睁开到这种程度的。死者的眼皮是被强力胶粘在眼眶上了!

“呀!”安心发出一声低低的叫声。

刘队长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女儿还在旁边呢。只见她环住麦涛的胳膊,身子微微发抖。

“安心,听话,你先回去吧,跟你妈说,今天晚上我不一定能回家了。”

女儿点点头,又意味深长地瞧了麦涛一眼。这一眼,既有同情,又有担心——时至今日,她才知道自己的男朋友,对抗的是什么样的怪物。

天堂苑出了杀人魔,她的男友能否降伏这天堂魔影?她不知道,连麦涛自己心里也没底。

刘队长安排警员送走了女儿,麦涛在尸体旁边蹲下来,观察着尸体的手部。虽然死者年纪不小,身体挺胖,可手指比较纤细,白白嫩嫩的,一看就不是从事体力劳动的,指甲也修剪得很整齐。看得出死者的穿着打扮比较阔气,应该是某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

麦涛像是对别人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手上没有婚戒,也没有戴过戒指的痕迹,应该没有结婚。很少做体力劳动,家里应该有保姆,或与年迈的父母同住。死者的身份查出来了吗?”

“目前还没有,围观群众没人认识死者,刚刚联系了物业方面,看有没有购房时的身份记录。”

钢筋水泥隔断了人心,邻里间彼此互不相识,这也算是大城市的通病。

想这天堂苑西区,开盘已有十年,能不能找到当时的记录都很难说。即使找到了,那一摞摞厚厚的档案,挨个查找死者的照片来确定身份,也是规模不小的工作。

麦涛点了点头,又问了一下死亡时间。

法医孙靖将插在死者肝部的温度计拔出来,略一心算,“大概是晚上8点前后。”

唔,与上次的凶案,发生时间相似。

“那么死亡原因呢?”麦涛环顾四周,这一次可没有砖头,凶手当然不可能自备砖头在街上游荡。

“这一次……”法医面露难色,翻动死者的身体,把后背露了出来,“你自己看吧。”

借着旁边手电的光芒,麦涛先观察死者的颈部。这里不像上次,用砖头砸过,有明显的伤痕。只见发迹线附近的头发上,沾染了斑驳的血液,可却没瞧见伤口。

“在这里。”法医用手分开死者的头发,露出了一个直径约两毫米的圆洞。“这就是让我为难的原因,”法医解释说,“击杀位置和上次一样,可无疑更加精准了。任何人遭受了这样的袭击,都会立刻毙命。凶器推断应该是锥子,或其他尖利的器具,如果不是运气太好,凶手毫无疑问是具备相当医学知识的。我敢打赌,现在咱们这些人,除了我,没人能准确地打击这个位置。”

刘队长的担忧变成了事实,凶手进化了,但只用了短短的3天时间,这进化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麦涛在心里对比这两起案件:

第一起死者为女性,第二起为男性;

第一起有财物失窃,第二起尚未确定;

第一起凶器为简陋的砖头,第二起却像是刻意的准备;

第一起死者眼皮没有动手脚,第二起,死者眼皮被粘上;

第一起看似抢劫杀人,第二起则暗含了某种动机。

而两起命案唯一的连接,就是他们后脑都遭受猛击,脑干受损,一命呜呼,这到底是不是一人所为呢?

麦涛站起来,直勾勾地瞅着死者圆睁的双眼。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凶手想看到什么?

民间曾有这样一则残酷的传说:说人死的时候,他所看到的场景,会印刻在视网膜上。如果取下视网膜贴在别人的眼睛上,那个人就可以看到死者最后看到的东西。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否则破案也就不费吹灰之力了。把受害者的视网膜戴上,谁都能看到凶手。

当然,即使如此,这案子也是个例外,因为凶手总是在身后悄悄下手的。

也许……麦涛猛地一激灵,也许这正是凶手的意图——让被害人睁着眼,永远把自己的样子印在眼睛里。

他们要永远看着我!永远,不能安息,不能超脱。麦涛的脑子,忽然出现了这样的画面:凶手站在面前,高高在上,统治着被他杀害的死者!

“看着吧,愚蠢的人们!”

麦涛艰难地吞了下口水,喉咙中似乎有某种东西火烧火燎的——第一起命案先不说,这第二起,绝对是盘剥型杀手的杰作。

他像高高在上的神那样,剥夺凡人的性命。他早有预谋,也绝不会后悔,在人们死后,继续盘剥他们的精神和灵魂。

这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死神!

刘队长看麦涛发了半天呆,

就问:“小麦想到什么了?”

“啊?没什么。”麦涛还不能说出自己的想法,对于警方来说,他的说法常常是缺乏依据的,心理学不是范式科学,太多推测是循规蹈矩的警察们所不容易接受的。

另外,就算推断出这是盘剥型杀手,对于破案也并没有什么帮助。凶手为什么要杀人,又是如何选择对象的,为什么要炫耀般地粘上死者的眼皮,凶手的行动方式更让人揣摸不透——每次都在人来人往的地点杀人,这是否也暗含着什么意义?

眼下只有两起命案,并且这两起命案,都找不到有力的证据,说明是同一个杀手所为。

麦涛发现了一个非常可悲的事实:连环杀人案,就像是中学时学习过的数列。假如数列是1,2,4……那么你大概可以说,这是等比数列。假如是1,2,3,5……那么你可以说,后一个数,是前两个数的和。可是,目前只给出1和2,你能说这是什么数列吗?

眼下也是如此,只有两个案子,只死了两个人,你能总结出什么,推断出什么?两起案件是如此的不同,凶器不同,性别不同,连是不是抢劫了,你都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就是你有爱因斯坦的大脑,又能做些什么?

一种深深的悲哀,席卷上麦涛心头,把他整个意识都给包裹住了:为了破案,为了还给受害者一个公道,他得期待着凶手再一次行动,再一次杀人,完成那个数列……

麦涛的情绪跌落到了低谷,眼下他毫无用武之地,拿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向刘队长告了辞,“明天上午,您得开个碰头会吧,到时候我说说自己的看法,希望能有帮助。”

老刘从没见过未来姑爷如此神色,以为他也是被尸体吓着了,关心地问:“你现在去哪儿?回家还是去我家?”

“我去艾大哥那儿看看,也许他能有些想法。”

刘队长早就知道,艾莲常帮着麦涛分析案情,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麦涛并不住在附近,就一路打听,一边慢吞吞地朝着艾莲的家走去。

也许是命案消息传得太快,一路上除了少数店家,没遇见什么行人。倒是人们纷纷把目光投向麦涛,看他慢吞吞地走,表情木讷,纷纷躲闪。

走了好一会儿,麦涛才想起来应该先给艾大哥打个电话,人家要是不在家,自己不就白跑了吗。

电话才响了一声,对方就接了起来,“哟,麦涛,这时候你不是应该和安心在一起吗,怎么给我打电话。”

“天堂苑又出了命案,我正从现场往您家溜达呢。”

艾莲沉默了一会儿,“行,那你过来吧,还喝酒吗?”

“不喝了,我脑袋都涨了。”

“也好,我冰箱里还有些吃的喝的,你什么都别带了。”

挂上电话,麦涛继续慢悠悠地往前晃荡,一边晃荡一边琢磨。看刘队长那意思是认为两起案件系一人所为,而自己也有这样的怀疑。可是,证据是什么呢?

陶晓薇的尸体上,凶手并没有做什么手脚。陶晓薇的眼皮……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那是上午和艾莲聊天时提起的问题:凶手砸死陶晓薇,应该马上抢过财物,逃之夭夭。可是凶手没有那么做,而是把陶晓薇的尸体拖进了灌木丛……

她被拖进了灌木丛,可是却没有发生什么!

莫非,那家伙在第一次,就是想粘上死者的眼皮,只是被什么东西打扰了,才放弃的。

打扰他的一定就是那条流浪狗。

这么说来,两起案件必然是一个凶手!

麦涛猛然醒悟过来,抬头看看,自己已走到艾大哥家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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