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安心的性格,显然不是遗传自她的母亲。她母亲的性格,大概可以用以下词汇来形容:温文尔雅、细致宽厚。安心降生的那一天,刘队长就给宝贝女儿想好了一堆响堂堂的名字,可是这一次,刘夫人没依他。

“不行,闺女不能叫那些名字,这个得听我的,我来起!”

也许是刘队长从事刑警多年,让夫人在家里不踏实,她就决定给女儿起个让人放心的名字,想来想去,“安心”这两个字挺好。丈夫拗不过妻子,只好同意了。

名字虽然叫“安心”,可这孩子生性却很调皮。小的时候,男孩子爬树她上房,男孩子骂人她打架,总是留着短头发,是个假小子,一来二去,竟然成为了胡同里的孩子王。

正所谓女大十八变,这假小子上了高中,性格渐渐地收敛,等到大学的时候,摇身一变,成了个淑女。姑娘长得漂亮,又少言寡语、安静娴熟的,一时成了男生们争相竞争的对象,可是她谁也没瞧上眼。

表面上,安心与她的父亲,性格是对立的:一个缓,一个急;一个爱静,一个好动。可是,她骨子里可是与父亲一脉相承,两人都是那么的争强好胜。从商学院毕业之后,安心就努力进入了一家大公司。一般的女孩子,找到这样一家公司后,就有些懈怠了,抽时间谈情说爱。可安心不同,等到把MBA的本子也考下来之后,一晃已经27岁,婚嫁大事成了棘手的问题。

这婚嫁大事之中,却也有不少性别不平等的情况。假如安心是个男人,大公司的商务经理,手里攥着MBA本子,说英语比普通话还利落,每月收入过万,只要他长得不太出圈,女孩子大多趋之若鹜。可她偏偏是个女人,有了这番事业,反倒成了累赘。一般男人是不敢靠上前来的!

为这事,她的母亲大人没少着急,拜托了各路朋友帮忙留意。朋友们倒也尽心竭力,介绍的相亲对象不少,可不是年龄大了,就是资历浅点。刘夫人倒不在乎,安心一口回绝。

她的父亲大人对这事,倒显得挺宽心,没事就劝:“孩子她娘,你就甭催了。咱家女儿不比谁差,总能遇见个棒小伙儿。”

说来也巧,正在这个时候,麦涛出现了。父女俩连眼光都相似,觉得这小伙子聪明又能干,安全又可靠。

要依着刘夫人的意思,赶紧结婚完事,了却一块心病。女儿嘴上虽不说,心里也还愿意。没想到,接连两年,麦涛的父母先后病故。婚事就这么拖了下来。

今天中午前后,安心正在开会,偷着出来接麦涛的电话。她心里其实是有些不高兴的,虽然自己性格刚强,可女孩子总还是女孩子,喜欢让人疼,让人关心。麦涛去旅游一周,每天喝得酩酊大醉,电话是基本上没打。安心当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赶上今天还是生理期,很烦躁,说话就有点不客气,冷冷地问了句:“干嘛?”

“啊?”麦涛一愣,他从刘队长的办公室出来之后,赶去赴约,公车之上,给女友拨了电话,原指望多日不见,有点小别胜新婚的意思,没想到对方口气生硬。

“啊什么呀,我这儿开会呢!”

“哦。”麦涛一琢磨,这是生气了。生什么气呢?他想不通。有句俗话,说“医人不医己”,说的是做大夫的,能治别人的病,可治不了自己的病。麦涛也是如此,心理学了如指掌,分析他人乃至分析罪犯,都井井有条,可儿女情长一点小事,他常常转不过弯来。

“这个,小心心呢,”麦涛老是肉麻地称呼女友,“没什么事儿,我回来啦。”

安心回了句什么,车上乱,麦涛没听清,“啊,你说什么?”

安心重复了一句,他还是没听清。

“我说我知道了!等我开会完了再说!”这一句,他听清了,边上的人也听清了。喊得声太大了。

安心挂上电话,麦涛骂了句:“这他妈什么手机!”

其实这手机是他自己挑的,爱不释手,欧洲版本,什么都好,就是有个缺点,听筒声音比较小。

车子一路慢慢悠悠,开开停停,红灯一个挨着一个,怎么那么多呀。时逢酷暑,他又坐在靠太阳的那一面,不一会儿,汗就下来了。

他在车上慢慢地煎熬。他的艾老师,可是早早到了饭馆。

艾老师名叫艾莲,今年35,比麦涛大了7岁。为什么要叫老师呢?说起来,两人相识也不同寻常。

艾莲和麦涛同是学心理的,比他早7年毕业。毕业不久,艾莲开始写作,写的是侦探小说。起初销路不畅,生活也很贫困,终于有一年时来运转,收入扶摇直上。至今12年,艾先生的每本书,都能卖个十几万册。要说这个数字,上不了销售排行榜,不过在同类作品中,这样的销量也是凤毛麟角,何况其中一两部作品,还改编成了电影,在年轻观众心中,颇有口碑。

一个作者成了名,读者们自然成群结队,看看每次火爆的签售场面就一目了然了。不过成名之前,有一批铁杆读者,一直追随至今,让他难以忘怀。其中最热心的一个,便是麦涛。那时候麦涛还小,玩心重,也不好好上学,受到艾莲的影响,对犯罪心理学的兴趣大增,玩命苦读一年,才考上名牌大学的心理系。

从这一层关系来看,两人既是读者与作者,也有些师徒关系。两人同住在B市,家也离得不远,没事就坐在一起交流心得。对麦涛来说,从单纯的偶像崇拜,到学习交流,收获不小。而艾莲也挺喜欢这个小兄弟。

今天艾莲没事,早早就来了饭馆,等着麦涛。

这饭馆,他俩吃了五六年。饭馆面积不大,二层楼,既有些时下流行的菜,如馋嘴蛙、重庆烤鱼,又有些传统菜肴,这里的平桥豆腐、锅贴烧麦都是一绝。一层楼的客人坐的满满当当,二楼午饭时是不开放的,不过老板跟他俩也熟,为了说话安静,就给他们预留了楼上的位置。

艾莲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无聊地用手指蘸着茶水画着圈。自打戒烟以来,他这个毛病就算落下了,手不愿意闲着。

等了20多分钟,楼梯口蹬蹬蹬一阵急促的响声,麦涛来了。

好不容易下了车,他跑得又是一脑门的汗。

一上楼,抽出根烟刚点上,他就瞧见角落里坐着的艾莲,亲热地叫了句:“艾大哥,等半天了吧?”

“还好,你这趟旅游,玩得不错吧?”

“啊?”麦涛一愣,手里夹着的烟差点没掉了,“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呀。”艾莲认识麦涛的女友,不过没有她的手机号,确实不可能听说。

“那你怎么知道的?你是福尔摩斯啊?”

“看出来的呗!”艾莲笑了,露出两个挺可爱的小虎牙。按说这把年纪了,不该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不过确实挺可爱。

服务员早就在楼口候着了,知道俩人的习惯,没凑过来,让他们把话说完。B市的人,吃饭就三样事:吃饭、不吃饭光聊天和边吃饭边聊天。在饭馆的时间占了B市人业余生活的二分之一。

当然,这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不过实际情况也差不多。艾莲和麦涛属于第二种,上了菜,不吃,喝点酒,开始聊。等到俩人谈得满意了,菜早都凉了,他们也不热,凑合吃两口,然后结账走人。客人的吃饭习惯,老板管不着,反正他们总来照顾生意,虽然每次花销不大,老板还是心怀感激:这样的,才是照顾生意的老主顾。

艾莲喝口茶,一笑,“呵呵,兄弟,你不知道我怎么看出来的吗?”

麦涛摇了摇头。

“很简单啊。第一,瞧你这身脏兮兮的样子,头发都打绺了,就知道你至少一天没洗澡了,对吧?可我知道你是个挺爱干净的人,这说明你昨晚上没在家,当然也没在你媳妇家。于是,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忙什么去了。至于是办案还是外出,我并不清楚。这时候就要看第二点了。你衬衣的后背,都是褶子,如果你是把衬衣掖在腰里,那么前后都应该有褶,可你只有身后一大片,可见不是那么回事。唯一的解释,就是你长途坐车,后背在座位上蹭的。再瞧瞧你这黑眼圈,很明显是昨夜没有好好休息,大概是乘坐火车回来,一路上辛苦了。”

麦涛一听,赶紧摸摸后腰,真的一片皱皱巴巴。

“可是,我上楼来,一直面对着你,你也不可能看到我后背呀?”

“呵呵,这很简单,楼梯拐角处不是有个金属大茶壶吗,一反光,我就看到背影了。”

麦涛眨巴眨巴眼,审视着对面坐着的艾大哥。艾大哥精神不如前两年了,可因为每天长跑,身体很是健康。他跟麦涛差不多个头,头发有点稀疏,所以烫了个卷发,很合衬他的脸型。他的下巴上留了些修剪得很整齐的胡子,颇有学者风范。

十年过去了,麦涛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盲目崇拜的毛头小子,可是对于艾大哥,他总有股子由衷的钦佩感。“要不然这样吧,艾大哥,你也别写书了。成天对着电脑,伤身体,跟我去办案子吧。像你这样的人才,去了肯定比我混得好。”

“不用了,我都习惯自由的生活了,话说,我还知道,你这次去的是新疆,对吧?”

这他妈太离谱了吧?知道坐火车去旅游,就够夸张的了。怎么还知道我是去了新疆?

见麦涛一头雾水的模样,艾莲笑得更起劲了,“哎呀,兄弟,把你给唬住了,真是不好意思啊。你平常抽惯了混合型香烟,我是知道的,看看你现在手里拿的是什么?”

麦涛一低头,见手里拿着的,是新疆特产的烤烟——雪莲王,恍然大悟,“好啊,大哥,你忽悠我。”

“呵呵,其实你一上楼,我看你掏出盒子来,就知道了。你不爱抽烤烟,因为第二天早上起来嗓子不舒服,有痰。而且以你的身份,也不至于有人老给你送这样的好烟。只能是,你到了当地,人家拿烟招待你,你自己的烟又没带够,所以,就带回来抽了。是这样的吧?”

麦涛点点头,“那你之前说的那两条?”

“你头发脏了,不假。至于你衬衫背面,其实反光影子很模糊,我看不清楚。不过既然知道了你手里拿的烟,大概也就能判断出来了。”艾莲话锋一转,面带严肃,“兄弟啊,有的时候,答案就在眼前,我们看不到,非要把简单的问题给复杂化,峰回路转,也许才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他是个作家,善于提炼。

麦涛点点头,艾大哥说得对。庸人自扰之,有时候确实是自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两人说话告一段落,叫了菜,依然是常吃的那几样:牛蛙、拌木耳、拌苦菊。两人都是有点岁数的人了,饭量没有上学时那么大,这些就够吃了。

冰凉的啤酒上来,麦涛喝了几口,感到一阵沁人心脾的凉意,趁热吃了两口牛蛙,辣中带香,又是回味无穷的特别滋味。

撂下筷子,搁下酒杯,麦涛问:“大哥,平时都是你教我,也帮我咨询,缓解我心里的压力。今天有点事情,不知道我该问不该问,之前我也说了,老哥你现在出书的速度放缓,看来也是疲倦了,不知道有没有想过换个行当?”

“怎么?还想邀请我去你那儿工作?”

“那倒不是,我想起个往事,是以前听其他读者说的。想来问问你?”

“喔,你这是要八卦我呀?来,问吧!”艾莲挺痛快。

“我记得你大学毕业的时候,做过专职的心理咨询师,后来不干了,才去写书。我说这话,你别往心里去啊,我是说,你写书的头几年,收入很少,为什么不回去再作咨询师呢?要说你这个本事,混口饭吃,也比那时候上顿不接下顿的强啊。”

“哦,你问这个,是纯粹好奇呢?还是……”

“都有,你说完了,我再告诉你吧。”

“也好。”

艾莲叹了口气,又用手指去蘸茶水。麦涛瞧出来了,这次可不是因为无聊,他心里似乎有些难言之隐,难以排解。

不过瞧出来,他可没敢说话。

两个懂心理学的人,坐在一块聊天,是件挺不容易的事。平日里工作惯了,总是观察人、分析人。两人这么对着分析,那就跟斗法没什么区别了。所以,哥俩有个默契,也算是不成文的规矩。凡是窥探到对方的隐私,除非对方愿意说,否则不能问,也不能再对第二个人说。

艾莲犹豫半天,这才说:“咱俩关系不外,我也就不瞒着你了。其实我当时转行,是因为大姐死了。”

“啊?”这话麦涛可没想到。

“是啊,一晃12年过去了,我连她埋在哪儿都不知道。”

艾莲的讲述,把话题带到了12年前的那个时代,揭开了一段往事,也提到了一个真正的心理咨询师所体会的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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