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细细想来,许多地方都曾显露过征兆。

例如谢镜辞心高气傲,对于绝大多数搭讪都一概回绝,至于成婚一事,更是从未做过考量。

但她却答应了与裴渡的订婚。

又比如当初进入归元仙府,她与裴渡被困于成婚的幻境,为了让幻境相信二人情投意合,谢镜辞曾对他说过一段倾吐爱慕之意的话。

那番话未曾经过思考,便被一气呵成地吐露而出。当时连谢镜辞自己都倍感诧异,为何能说得那般顺畅,仿佛一言一语并非虚构,而是早就被刻在心头。

虽然不太情愿承认,但以如今的境况看来,十有八九是真情流露。

真情流露。

这四个字像团火,冷不丁灼在她胸口,让整具身体都急剧升温。

不得不亲眼见到跟前的景象,这件事已经足够叫人面红耳赤,更要命的是,裴渡身为另一名当事人,正直挺挺站在她身旁。

谢镜辞内心化成一只疯狂的尖叫鸡。

这也太、太太太羞耻了吧!

在无声蔓延的沉默里,她强装镇定,抬眼迅速瞧一下裴渡。

入眼是少年人棱角分明的下颌,微抿的、被血染作嫣红的薄唇,再往上,便是一片落霞般的绯色。

裴渡的脸,可能比她还要红。

――但她完全没觉得有被安慰到!甚至更加不好意思了是怎么回事!

记忆还没完。

谢镜辞只想呜呜呜缩成一团,顺便也让裴渡闭上眼睛,不要再看。

少年察觉到她悄然的视线,似是有些慌乱,也仓促投来一道目光。

他的瞳孔澄澈懵懂,映了浅浅的、如星火跃动的光,叫人想起清晨林间的鹿。眼神在半空短暂相交,谢镜辞脑袋又是一热,做贼心虚般扭过头去。

紧随其后,便是神识一晃,身边景象换了模样。

这是另一段记忆。

谢镜辞不太敢继续往下看,抬手摸了把脸颊,果然滚烫。

蜿蜒如蛇行的九曲回廊不见踪迹,眼前浮现出一片苍翠竹林,正是学宫的一处试炼地。

此时正值傍晚,几个年纪尚小的女孩并肩而行,忽有剑风掠过,吹动枝叶窸窣。

但见竹树环合,在远处欲滴的翠色里,白衣少年持剑而起,斩断突袭的道道幻影。他不知挥剑了多久,身法已显出些许疲态,剑光却仍旧凌厉,冷如寒霜。

“是我们上回遇到的裴小公子。”

孟小汀循着风声望去,拿胳膊碰了碰谢镜辞:“这个时候还在练剑,他也太拼了吧。”

“身法还行,裴风南应该教给了他不少东西。”

另一名师姐抬眼张望,刻意压低声音:“这位小公子看上去温温和和的,似乎很好说话,但我听说,其实他跟谁都不亲近,整天待在剑阁和竹林练剑。”

有人笑了声:“这么努力,是不是想夺一夺学宫第一?辞辞,你可得当心了。”

裴渡离得远,又全身心落在剑上,并未发觉她们的身影。

年轻的小姑娘不过淡淡瞥他一眼,答得懒散:“他剑意不错。”

若是旁人,她从来都懒得搭腔。

孟小汀笑得更欢,开口时似有深意:“哦――是挺不错的。”

想来谢镜辞并没有将他忘记。

她不是会对谁一见钟情的性格,在学宫与裴渡重逢,心中的惊讶占了绝大多数,除此之外,便是对于他实力突飞猛进的倾佩与尊重。

或许还有一点点别的什么情愫。

在一行人匆匆离去的时候,虽然动作微小,身为旁观者的谢镜辞还是一眼就捕捉到了猫腻。

年幼的她面无表情,冷得像块铁,临近离开,目光却悄然一晃,不动声色地望了望远处那抹雪白的影子。

谢镜辞只想以手掩面。

身侧的裴渡半晌没有声音,连呼吸都如同静止,感觉不到任何气息。

在谜一样的尴尬里,画面又是一变,来到学宫年末大比。

大比采用一对一淘汰赛制,无论刀修剑修法修医修,抽到了对手就打,赢了上,输了便下。形形色色的修士斗来斗去,临近最后,只剩下她和裴渡。

谢镜辞练刀多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学宫遥遥领先的第一。裴渡虽然天赋过人、日日都在苦修,但由于学剑不过几年,不出意外落了下风。

好在这一战打得酣畅淋漓。

他的悟性与剑意皆是绝佳,面对谢镜辞势不可挡的威压,非但没有露怯,反而攻势更稳。刀光剑影彼此交错,疾风如刃,竟生生斩断了比武台边缘的一根石柱。

最终裴渡力竭落败,大比宣告落幕。

谢镜辞的亲友团一个接着一个,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她应付得晕头转向,目光不经意往外一瞟,径直撞入一双漂亮的凤眸。

少年剑修手里紧紧握着长剑,孑然一身站在角落。

她身边是温暖和煦的阳光,以及吵吵嚷嚷、经常会被嫌烦的一大家子亲友,他却置身于石柱投下的浓郁阴影,孤零零的,面目有些模糊。

裴渡居然在看她。

他没料到谢镜辞竟会回望,耳朵兀地通红,目光忽闪一下,狼狈地弯了弯嘴角。

这个笑容极为生涩,带了仓惶无措的赧然。虽然立在阴影之下,但当狭长的凤眼轻轻一弯,笑意携了微光,仿佛能从眼睛里溢出来。

不怪当初的谢镜辞没出息,脸颊顷刻之间就变得滚烫。

这抹笑温柔得像水,即便是此时此刻的她,心口也还是不由自主地咚咚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戳中一样。

回忆里的小姑娘板着脸,别扭地移开视线。

谢镜辞绝望地想,她完蛋了。

当天夜里,稚气尚存的女孩趴在书桌上奋笔疾书。

谢镜辞心生好奇,上前一看,才发觉那是一本日记。

日记已经写了很久,往前看去,居然大多都在写裴渡。

裴渡心知不能阅览女子书册,很识趣地站在一侧,并未上前。

还好他没上前。

谢镜辞看着白纸黑字,眼前发黑,脑子里嗡嗡不止。

[今天居然见到了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他看上去变了很多,差点没认出来。本来想打个招呼,但他一句话都没对我说……应该是不记得我了吧?毕竟只见过一次面。

原来他就是近日传得风风火火的裴家养子,能在短短几年间让修为精进至此,也不知道裴风南那个老古董用了什么法子。

有机会的话,说不定能和他比上一比。]

谢镜辞一边看一边暗暗腹诽,只不过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居然能让你费这么多篇幅去写吗?

明明另外几天,都是用狗刨一样的字体在写[今天和孟小汀吃了烤鸭],或是[与周师兄比试,险胜]。

她心里咕噜噜吐泡泡,继续往下看。

[在竹林见到裴渡练剑,他应该快要筑基。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分明还只是个没什么修为的凡人,这种进阶速度真是不可思议。

他虽修为不高,剑法倒是用得漂亮,早就听闻他在剑道颇有天赋,果真不假。

不过师姐说,他一直独来独往,孤零零的,身边没什么朋友。

我要不要试着――]

最后那句话被无情抹掉,只剩下几个墨团,可以想象出笔迹主人当时的内心纠结,

紧接着来到今日学宫大比的内容。

谢镜辞低头一望,耳朵轰轰发热。

女孩字迹潦草,最初还在尝试一板一眼地写:

[学宫大比战胜裴渡,夺得魁首。

他朝我笑了一下。]

第二句话句话被一条线横穿而过,想必是小姑娘想将它划去,却又中途停了动作,笔尖堪堪顿在半空。

谢镜辞看见她的耳朵有些红。

狼毫笔再度往下,落笔不再成字,而是画了朵丑丑的简陋小花。

不消多时,小姑娘就在整张纸上画了满满一页的小花和波浪线,不时用力抿唇,挡下嘴边扬起的笑。

最后的几个小字藏在波浪线里,因为太过微小,必须细细去看才能认清:[有点可爱可爱可爱可爱。他还有酒窝!可爱可爱可爱。]

没救了。

那些波浪线有多汹涌,她写下这些字的时候,笑容就有多么浪荡。

谢镜辞脊背发麻,只想就此融进空气,四大皆空。

裴渡虽然看不见日记的内容,但能清清楚楚瞥见她嘴角的弧度。他何其聪明,定是猜出了让女孩发笑的缘由,长睫一颤。

紧接着画面又是一转,来到某日的学宫。

学宫有灵力相护,向来天高气爽、祥云罩顶,日光缓缓落在长廊,映出少年修士们来去匆匆的影子。

孟小汀走得悠闲,四下张望间,戳了戳谢镜辞手臂:“奇怪,那里怎么围了那么多人?那间好像是……剑修的课室?”

谢镜辞兀地抬头。

人群熙攘,穿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她得以见到室内景象。

裴渡与四个年轻修士彼此对立,少有地蹙了眉头。

双方之间的氛围剑拔弩张,他孤身一人,竟未显出丝毫弱势,双目微沉,脊背挺拔如竹。

“裴小公子把我的玉雪翡翠撞落在地,如今碎成这副模样,想要怎么赔偿?”

其中一人环抱双臂,看好戏似的发出冷笑,说到这里,陡然拔高嗓门:“哦――我差点忘了,小公子从乡下来,恐怕没听说过玉雪翡翠的名头。一万灵石,你有还是没有?”

他身旁几人发出哄笑。

裴渡面色不改,并未生出愠怒的神色,嗓音有些哑:“我未曾碰过那翡翠,分明是你自行将它摔下。”

“自行将它摔下?”

那人冷哼:“小公子为了避开这一万灵石,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摔它图什么?你问问在场这么多人,谁信?”

“那是公孙家的人。”

孟小汀把嗓音压低,露出有些担忧的神色:“早就听说这人坏主意多,经常变着花样欺压后辈……裴渡横空出世,夺了他的名次,这绝对是明晃晃的报复。”

然而裴渡无从辩驳。

现场寻不到对他有利的线索,周围那么多旁观的人,也没谁愿意为了区区一个养子,得罪鼎鼎大名的公孙家族。

少年长身玉立,徒劳握紧右拳,单薄的影子被日光拉长,刺穿人潮,伶伶立在一边。

他不愿拔剑闹事,也不会说重话,只能执拗着正色解释,又呆又固执。

孟小汀一句话刚刚说完,便陡然睁大眼睛:“辞辞!你干什么!”

――谢镜辞沉着脸,一步步穿过间隙上前。

看热闹的人不少,像她这般出声的,却是头一个:“不巧,我不但相信,还亲眼见到这位道友自行摔下了玉雪翡翠。”

既然这人不讲道理信口胡诌,谢镜辞也就没必要句句属实。

要打败阴谋,只能通过更加不要脸的诡计,她懂。

“亲眼见到?”

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公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谢镜辞摆明了是要来砸场子,他强忍下心头怒火,勉强勾了唇:“谢小姐之前没在这边吧?你又是如何见到的?”

“我在不在长廊闲逛,道友理应不知道吧?莫非你在课室好端端呆着,还要时不时做贼心虚,去看看外面有没有人?”

公孙被怼得一哽,又听她继续道:“玉雪翡翠脆弱易碎,若要将其挂在腰间,往往会配上雪蚕丝――据你所说,裴渡将翡翠撞落在地,难道道友用的不是雪蚕丝,而是头发丝?”

人群里不知是谁发出噗嗤一声笑。

谢镜辞眉头一挑,视线隐隐带了挑衅,冷冷盯着他瞧。

“来这里闲逛?”

公孙心知翡翠一事无法辩驳,只得寻了另一处角度入手:“谢小姐用刀,来我们剑修的地盘做什么?”

学宫不是他的老巢,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哪里轮得上这人来管。

――虽然不得不承认,谢镜辞之所以假借闲逛为名,特意来这边晃悠,的的确确别有用心。

裴渡在学宫没有倚仗,她心里一急,本想说些庇护他的话,舌头却猛地打滑,下意识开口:“裴渡是我小弟,由我罩着。我来特意看他,有问题吗?”

谢镜辞:……

透过小姑娘茫然的双眼,谢镜辞仿佛能听见她心里的声音:我这个白痴在讲些什么?

讲出奇奇怪怪的话也就罢了,更叫人伤心的还在后头。

裴渡怔怔立在原地,等终于反应过来,慢吞吞道了句:“多谢……谢、谢大哥。”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这短短的一句话,她需要用一生去治愈。

当时的谢镜辞少女心受创,看不见身后那人的表情。

透过裴渡茫然的双眼,仿佛也能听见他心里的声音:我这个蠢货在说些什么?

公孙自讨没趣,没再继续找麻烦。谢镜辞神色受伤,施施然出了课室。

“辞辞。”

孟小汀眼神复杂,拍一拍她肩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已经很不错了。”

小姑娘失魂落魄像个鬼,猛地扭头看她:“他叫我‘大哥’?大哥?我看上去有那么――那么剽悍吗?”

孟小汀赶紧摇头:“往好处想,他不排斥做你小弟啊!而且‘大哥’算什么,很有江湖风范嘛!没叫你‘大姐’就不错了。”

大哥的确比大姐好点。

众所周知,“大姐”相当于“大娘”的一种雅称。大哥好歹还算是同一个辈分,碰上谁都能叫,一声“大姐”叫出来,画风立马变成禁断的忘年之交。

走在学宫里,谢镜辞有气无力:“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挺差劲?”

“像一只发了疯的大母狮。”

孟小汀很诚实:“或是一颗在油锅里挣扎的炸汤圆。”

谢镜辞如同垂死挣扎的鱼,恼羞成怒,一蹦蹦出三尺高。

记忆之外,谢镜辞以手掩面,裴渡脸上的红潮自始至终没退过。

“谢小姐。”

他解释得吃力:“我那是一时心急。”

当时谢小姐从人群里走出来,径直挡在他面前,裴渡只觉得像在做梦。

脑子和心里全是一团浆糊,迷迷糊糊听她说了个小弟,他心口砰砰直跳,下意识顺着谢小姐的意思出声。

在凡人界的江湖里,与小弟相对的,往往是“大哥”。裴渡没想太多,稀里糊涂就开了口。

话语说完的那一刻,他只想从谢小姐眼前彻底消失。

回忆仍在继续。

谢镜辞内心受挫,再也没敢去和裴渡套近乎,在日记本上提笔狂书:

[收为小弟这种做法,怎么想都不是正常的搭讪方式吧!是英雄救美,不是好兄弟结义啊啊啊!怎么会变成这样!再也不看那些行侠仗义的话本子了!付潮生周慎害我!]

然后画面再转。

这次的背景总算不再是学宫,邪气阴冷,蔓延如雾,放眼望去,整个空间都是幽谧}人的暗色。

孟小汀曾对她说起过,在由学宫主导的玄月地宫探秘里,谢镜辞曾遭人坑害,误入荒冢。当时千钧一发之际,是裴渡及时赶到,与她联手相抗,才终于击退邪魔。

如今展开的画面,应该就是荒冢之中。

玄月地宫森寒潮湿、不见天日,因废弃多年,曾经又是邪修聚集的地盘,邪气经久不散,浓郁非常。

荒冢作为地宫禁地,更是诡谲幽深。

此地藏于深深地下,立了几座不知名姓的坟冢,被绿苔全然吞没。四周不见阳光,唯有几团鬼火悬在半空,散发出淡淡幽蓝。

记忆里的小姑娘四下张望,手里握着笔直的长刀。鬼哭似是察觉到逐渐靠近的杀气,嗡然作响。

她踩到什么东西,垂眸一看,竟是好几块凌乱散开的骨骼。

正是在低头的瞬间,谢镜辞耳边袭来一道冷风。

置身于静谧地底,邪魔的呼啸便显得格外刺耳。她反应极快,抬手拔刀去挡,虽然挡下了绝大多数力道,却还是被汹汹邪气击中胸口,后退一步。

出口被人做了手脚,没办法从荒冢之内打开。

她明白这是一场计谋,却为时已晚,倘若当真死在邪魔手里,所有秘辛都会同她一起埋葬。

少女只能咬牙去拼。

这只潜伏在荒冢的邪魔不知沉眠了多久,甫一现身,空气里就弥漫起腐肉生臭的味道。

它身形不大,行踪莫测,应该是由邪修们不甘的怨念所化,凝成一具漆黑骷髅,所过之处腥风阵阵,让她不由皱眉。

一个邪魔便已难以应付,谢镜辞刚要拔刀迎敌,却听见角落里响起一道咔擦响声。

受到邪魔感召,沉眠于荒冢的尸体皆被赋予了邪气,尽数攻向她这个唯一的活人。

彼时的谢镜辞初出茅庐,哪曾遇见过这般景象,一只两只倒还好,然而坟墓里的、角落里的骨架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在尸山血海里,她连立足的地方都不剩下。

刀光斩断连绵不绝的尸潮,邪魔本体更是四处飞窜。谢镜辞应付得一个头两个大,本以为即将葬身于此,在上下跃动的鬼火磷光里,突然察觉出口一动。

裴渡进来的时候,披了层薄薄软软的长明灯灯光。

一个人难以抵抗的局面,若能变成两个人,难度就降低不少。

他看出谢镜辞陷入苦战,没有多言,拔了剑朝她步步靠近。与鬼哭猩红的杀气不同,属于少年人的剑意澄澈明朗、灿白如雪光,刀剑交织的刹那,一暗一明,爆开涟漪般不断扩散的灵力。

以一敌多,最忌身后遭到偷袭。

一旦把后背交付给他人,无异于彼此握住了对方的命脉。他们不甚熟识,甚至没讲过太多的话,此刻却展现出惊人的默契,将尸潮步步击溃。

邪魔亦是无所遁形,在四面八方环绕的灵力里,发出最后一声嘶哑咆哮。

谢镜辞心口一动,下意识感到不妙。

在同一时间,她终于听见裴渡的嗓音:“谢小姐!”

一声轰隆爆响。

邪魔自知落败,爆体身亡。四溢的邪气瞬间充满每个角落,少女怔然立在原地,鼻尖萦绕着清新的树木香。

在邪气涌来之际,裴渡挡在了她身前。

万幸他没受到多么严重的波及――

谢镜辞反应及时,在他靠近的刹那调动全部灵力,一并护在裴渡身后。

她的灵力所剩不多,虽然充当了护盾的角色,却没办法阻止所有奔涌的邪气。裴渡不可避免受了伤,暂时失去神智,被她笨拙接住。

记忆之外,谢镜辞眼睁睁看着当初的自己把裴渡扶出荒冢,在玄月地宫发了个求助信号。

直觉告诉她,接下来的画面,很危险。

是和荒冢邪魔不一样的危险。

死里逃生的少女累极,长长出了口气,径直坐在宫墙的角落,须臾之后,把视线一偏。

糟。糕。了。

她向来都是怕什么来什么,谢镜辞心中警铃大作,不敢继续往下看。

地宫里亮着长明灯,灯火葳蕤,不甚明晰,朦朦胧胧照亮她身旁少年的侧脸。

这是她头一回如此贴近地、仔仔细细地观察裴渡。

小姑娘目光直白,在静谧的空气里有如实体,不知怎地,突然从嘴角溢出一抹笑,迟疑片刻后,慢慢伸出右手。

她的指尖莹白圆润,力道很轻,恍如一刹那的蜻蜓点水,悄悄戳了戳他酒窝所在的地方。

这个触碰稍纵即逝,谢镜辞看见她脸上迅速涌起的红。许是觉得不好意思,少女迅速收回右手,把脑袋兀地埋进膝盖,胡乱拱来拱去。

救命啊。

像小猪拱食。

谢镜辞:……

谢镜辞只觉得浑身都在往外噗嗤噗嗤冒热气,几乎随时都会两脚一蹬,变成一只蜷缩着的通红软脚虾。

这是她吗?这里真的是她的记忆吗?她面对裴渡怎么会如此娇羞――好吧即便到了现在,她还是会因为裴渡脸红,本性不改。

她已经不敢去看裴渡了。

被遗忘的记忆逐一铺开,谢镜辞脑子里一团浆糊,混沌之中,忽然想起当初进入归元仙府,她在幻境里说出的话。

“你日日在不同地方练剑,鲜少能有与我相见的时候,我便特意观察你前去练剑的时机与规律,刻意同你撞上,佯装成偶遇,简单打个招呼。”

原来这段话并非是假。

浮动的记忆里,少女独自行走在落叶纷飞的后山,模样慵懒,手里捧着本书。

其实那本书根本就被拿反了。

后山宽广,她佯装无所事事的模样绕了一圈又一圈,等终于感受到凌厉剑风,立马低头盯着书看,直到听见一声“谢小姐”,懒洋洋抬头:“裴公子?好巧。”

然后便是简短的寒暄与道别。

等转身下山,走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少女眼尾才忍不住弯弯一勾,把书拎在手上转来转去,走路像在飞。

“有时学宫领着我们前去秘境探险,那么大的地方,我总跟小汀说,想要四处走一走,瞧瞧各地机缘。其实机缘是假,想找你是真,若能在秘境遇上你,只需一眼,就能叫我觉得高兴。”

原来这段话同样句句属实。

“辞辞,你以前不是嫌弃秘境小儿科,从不愿进来探秘吗?”

秘境里群山连绵,在彼此掩映的树丛里,孟小汀累得气喘吁吁,扶着腰喘气:“不行了,咱们休息一会儿。这么多山路,绝对不是给人走的地方。”

这要是以前,她们俩早就从秘境里悄悄脱身,去城里大吃特吃了,

谢镜辞递给她一颗丹丸,眼里是诱哄的笑:“多走走路,强身健体啊。你不是体修吗?很有用的。”

孟小汀双眼睁得浑圆:“体修才不是像这种修炼方式!我――咦,那不是裴公子吗?”

于是她竭力压下嘴角弧度,佯装出冷然又陌生的模样,抬眼回头。

这一幕幕画面有如当众处刑,谢镜辞脑子被烧得发懵,心里迷迷糊糊,迟迟冒出几个字:对不起,小汀。

回忆进展到这里,画面已经在渐渐褪色,不剩下多少。

当神识的光晕越发黯淡,终于来到被忆灵吞噬的最后一处记忆。

――被谢镜辞深深藏在心底、视为珍宝的回忆,竟然发生在谢府的饭桌。

“裴风南那老顽固,居然向我引荐了他的二儿子。”

谢疏喝了口小酒,语意闲适悠然:“我本以为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在意这种事情。不过裴钰急功近利,剑法谈不上出色,性子也听说不怎么好,要想配辞辞,还差得很远。”

他身为亲爹,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家女儿天下第一,哪个臭小子都配不上,近年来拒绝的提亲多不胜数。

“裴家那几个孩子……”

云朝颜说着一顿:“唯有裴渡尚可。当初地宫事变,多亏有他出手相助――辞辞还记得么?”

虽然没有记忆,但谢镜辞能猜到,当时的她定是心如鼓擂。

本在埋头拔刀的少女动作停住,答得迟疑:“是还不错。”

“哟,我女儿头一回夸人!”

谢疏哈哈笑:“裴风南还说了,另外两位公子也随你挑――倘若让裴渡与你订婚,你是愿或不愿?”

不止是记忆里的小姑娘,就连另一侧的谢镜辞本人,也感到心口在砰砰狂跳。

她一颗心提到了喉咙,眼看着坐在桌前的少女摆弄一番筷子,漫不经心地应答:“还……还成吧,应该。”

谢疏那句话摆明了是在开玩笑,没想过能得到确切答复。

她话音方落,一旁的爹娘皆是眉头一挑,纷纷露出了然之色。

谢镜辞的双眼逐渐失去高光。

当初的她还以为自己情绪内敛、做事滴水不漏,但谢疏和云朝颜何其聪明,“还行吧”这三个字落在他们耳朵里,无异于摇旗呐喊:“对对对就是他!我早就想把他拐回家了!”

“那我改日同他去说,”谢疏努力憋笑,“辞辞,你别反悔。”

小姑娘板着脸,还是不甚在意地低头。

后来便是例行的回房,锁门,坐上床头。

空气里是一瞬短暂的静默。

谢镜辞看见她右手一握,紧紧攥住床单。

破案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与裴渡的订婚是场乌龙,结果却是谢镜辞本人的早有预谋、强取豪夺。

坐在床头的少女终于没忍住笑,上下扑腾了好一会儿,整个人翻到床上,用被子裹成一条虫。

一条扭来扭去的虫,脸上带着春光满面的笑,有时实在忍不住,便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呼呼的气音。

谢镜辞的脸快要热到爆炸。

这也太丢人了。

记忆里的她翻滚好一会儿,似是想到什么,腾地坐起身来,翻开桌前的日记。

[心想事成!梦想成真!未婚夫!激动!哦呼!]

她写到一半,没忍下激动,又把脑袋埋进手里撞了撞。

这个动作倏地一停,少女重新抬头。

[……他要是不答应怎么办?]

[管它呢!那我就再努把力!激动!哦呼!]

真是强取豪夺啊。

谢镜辞当真是没眼看,强压下识海里沸腾的滚烫泡泡,一把捂住裴渡眼睛:“……别看了。”

有的人活着,她却已经死了。

记忆到了这里,便已步入尽头。

四散的金光悄然散去,化作一颗圆润光团,落在谢镜辞掌心。再睁开眼,两人又回到了琅琊的密林。

谢镜辞手没松,能感受到裴渡脸上滚烫的热度。

他的身子在隐隐发颤。

她没想好接下来的说辞,心乱如麻。怔忪之际,手腕忽然覆了层柔软的触感。

裴渡握住了她的手,将它轻轻往下压。

他力道很轻,落在谢镜辞身上,却激起一片战栗的酥麻。她抬了眼正要出声,却见到一双通红的眼瞳。

裴渡定定看着她,凤眼是绵软的、微微上挑的弧度,瞳仁漆黑,却在此刻映了水色,荡开桃花般的浅红。

他喉头微动,嗓音发哑:“谢小姐。”

这声音近乎于沉喃,尾音下压,撩得她心口一沉。

手腕被继续下压,少年人欺身向前。

他又低低道了一遍:“……谢小姐。”

这声音像蛊,谢镜辞只觉得耳朵快要化开。

木香越来越近,裴渡覆上她的唇。

这个动作不似亲吻,更像是浅啄,几乎没有任何力道,自她唇珠向下,来到微抿的嘴角,紧绷的下巴,以及白皙纤细的侧颈,像是最为虔诚的信徒。

他一点点将她抱紧,指尖轻颤,勾勒出她脊背的轮廓,仿佛为了确认一切并非幻象。

“对不起……我从来都不知道。”

这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

在许许多多孑然一身的日与夜里,裴渡都是将她看作唯一的信念,一步步往上爬。谢小姐能答应同他订婚,便已是难以想象的喜事,今日所见的一幕幕景象,如同团团簇簇爆开的蜜糖。

他被冲撞得不知所措,只觉眼眶酸涩发烫。

这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奔赴。

当他竭力向谢小姐靠近的时候,她也在不为人知地、默默然注视着他。

在以往,裴渡甚至不敢做出这样的假想。

心绪如潮之后,便是情难自禁。

“谢小姐。”

喑哑的少年音缱绻在颈窝,裴渡下巴蹭在她肩头,带来微弱的痒,以及一滴滚烫的水珠:“……我像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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