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中的万幸。

修真界里没有“天堂”这一说法,也并未流行过轰轰烈烈的中二语录,谢镜辞喊出石破天惊的那么一下,只引来几道略显困惑的目光。

只要她不尴尬,围观的人们就不会知道,自己这时也应该觉得尴尬。

“谢小姐,你误会了。”

陆应霖身旁的姑娘道:“我们今日并非想要招惹祸端,不过碰巧与孟小汀遇上――千灯会乃是盛事,倘若起了冲突,对大家都不好。”

待她说完,又有一人迟疑道:“我们听说了孤云山的事……”

“谢小姐、孟小姐!”

那人话音未落,便被另一道含了笑的男音打断。

这道嗓音清朗高昂,无论裴渡还是莫霄阳,此前都未曾听闻过,循声望去,于灯火敞亮之处,见到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年。

“这是龙逍。”

孟小汀嘶了口冷气,用传音对二人道:“龙家次子,当今最受瞩目的体修之一。这家伙缠着辞辞很久了,隔三差五地――”

“孟小姐,我已听闻孤云山之事,这是我为你娘亲寻来的一些药材,或许能助她早日醒来。”

龙逍极高,因是体修,除开伟岸笔直的身段,被衣衫层层包裹的肌肉同样引人注目,乍一看去好似紧绷的直弓,即便言笑晏晏,也能油然生出几分肃穆的凛冽之意。

孟小汀被他一番话打断传音,不便拒绝这份好意,道谢后将药材接下。

她面上没生出多余的情绪,心头却悄悄一揪,飞快望一眼裴渡。

啊啊啊这家伙怎么会突然出现!按照他的习惯,定会死命缠着辞辞不放……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她和莫霄阳还商量好了,一定要让辞辞和裴公子单独相处,去河边放花灯呢!

――没错。

自打从孤云山回来,辞辞就一直没对裴公子有过任何表示,两人之间的进展本来就慢得堪比蜗牛,她犹犹豫豫不去主动,进度直接被冻住了。

孟小汀当真从没想过,她这个雷厉风行的朋友,会爱得这么小心,这么犹豫,这么脆弱,连接近心上人的勇气都不剩下。

她一面觉得像嗑了蜜糖一样甜,一面又对好友的状态感到无比痛心,思索整夜,和莫霄阳一起制订了牵红线计划。

他们两人都是实打实的情感白痴,商量许久,到最后也不过是在今日清晨撺掇裴渡出了门,在商铺里精挑细选一枚花灯,让他在千灯会上送给谢镜辞,作为这么多日以来的答谢。

千灯会乃是云京盛事,倘若孤男寡女、波光清漾,再搭配满城暧昧不已的花火,说不定裴公子不知何时就会怦然心动,有情人终成眷属,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这是本应出现的剧情。

要是在他们两人之间突然夹上一个龙逍,孟小汀绝对一万个不愿意。

“听说当年形势危急,令堂舍命相护,才得以让孟小姐逃出生天,在下心生敬佩。”

龙逍说着笑笑,目光倏然一转,看似不经意地瞥过陆应霖一行人:“也难为孟良泽这么多年来谎话说尽,污了令堂的名声。”

孟小汀的身份实在尴尬,将她年龄一算,又恰好出生在孟良泽与林蕴柔成婚不久之后。

不少人都知道这男人抛下江清意、转而同林家定亲一事,他眼看没得洗,便把罪名往江清意身上推。

例如“一切都是妖女设下陷阱,为攀附高枝,故意将他引诱”;又或“他幡然醒悟,于千钧一发之际看清心中所爱,不再被虚妄的美色蛊惑”,硬生生把自己塑造成了个迷途知返的风流浪子,如今大彻大悟,一切全是妖女江清意的锅。

久而久之,这一面之辞逐渐传开,在不少人眼里,江清意乃至孟小汀都成了笑话。

这也是学宫中人对孟小汀颇有微词的最大缘由。

如今孤云山事毕,当年隐藏的秘辛真相大白,迷途知返成了薄情寡义,被众人当作谈资嘲弄的妖女,竟才是被背叛辜负的那一个。

惊天逆转,猝不及防。

曾经津津有味谈论过此事的人们,到如今反而不知应当如何面对孟小汀。

龙逍意有所指,陆应霖一行人听得脸色发白。

他们自诩为“正义”,理所当然地认为江清意心怀不轨、插足于孟林二人之间,由她所生下的孟小汀,自然也就沾染了污秽。

而今真相浮出水面,孟良泽不过是个恶事做尽、抛妻弃女的伪君子。他们被打脸打得啪啪响,闻言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啊,还有谢小姐!”

谈及谢镜辞,龙逍的语调显而易见拔高了些,剑眉悠悠往上一扬:“谢小姐,我家购置了不少花灯,都是千金难求的上等货色。这里还剩下两盏,还望小姐赏面收下。”

他说着指尖轻挑,自储物袋拿出两盏莲花模样的小灯。

灯内虽未点火,但由于材质特殊,竟于周遭火光之下,自行淌出流水般绵延的光华,轻柔如影,曼妙非常。

龙逍笑道:“此物由东海幻纱所制,内嵌一颗夜明珠,意作前程敞亮。”

“谢小姐应该不会收吧?”

莫霄阳摸着下巴,语气笃定:“谢府不缺稀罕的物件,她和龙逍看上去也不算太熟。”

“不。”孟小汀却是面色深沉,又瞧了瞧裴渡,“或许……”

然后莫霄阳就眼睁睁看着谢小姐接下了。

“不不不是吧?”

他兀地睁大眼睛:“我记得花灯只能放一盏,如果用了他的莲花,就不能再……这人和谢小姐关系很好?”

孟小汀拼命救场,也被传染了结巴:“当当当然不是啊!应该只是不想扫他兴致,辞辞一向很有礼貌。”

他们两人在识海里叽叽喳喳,一旁的裴渡始终沉默,安静着没有说话。

龙逍之名,他自是听过。

天之骄子、性情豪爽、气宇轩昂,似乎所有褒义的形容词,都能同他沾上一些关系。

他早就应该想到,谢小姐在云京城里生活这么多年,定然拥有数不清的朋友、故交、以及倾慕者。

而在她看来,自己与裴渡只不过相识了短短数日,其中情分……不知几何。

今早孟小汀与莫霄阳找上他,声称想给谢小姐挑选一盏花灯。

裴渡从未替哪个姑娘挑选过礼物,特意前往城中最为繁华的天机阁,精挑细选,买下一只圆滚滚的白兔。

他那时既开心又紧张,心口被锢得发闷,唯恐谢小姐不会喜欢,可如今看来,似乎一切担心都成了多余。

那只看上去又呆又傻的兔子,怎能比得上千金难求的莲花。

龙逍见她接过,眼底情不自禁露了笑:“谢小姐,你明日可有空闲?”

裴渡指尖动了动,虽是面色如常,眸底暗色却悄然聚拢。

谢镜辞:“没有。”

“那后天呢?”

“也没有。”

“那――”

“谢小姐答应过,会于本月同在下练刀。”

少年剑修的嗓音向来清越温润,此时却携了冰雪般的冷意,身影被灯火映得忽明忽暗,倏而站在谢镜辞跟前时,如同雨后丛林里的风:“道友之约,她恐怕无法应下。”

哇哦。

孟小汀嘴角浮起弧度弯弯,险些发出嘿嘿一声痴笑。

裴渡眸色极暗,仅一出声,便让周遭静了一瞬,旋即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

“这位郎君好生俊俏,怎地我从未见过?”

“你不认识?这是裴家那位公子。”

“你不是仰慕他许久?还不快上前搭搭话,说不定……”

谢镜辞心下无端烦闷,皱了皱眉。

“噢噢,这股剑意……你是裴公子吧?”

他的拒绝之意再明显不过,哪知龙逍闻言,笑得更欢:“没关系!我们三人一起,岂不是更好!能同谢小姐裴公子一道修炼,天下竟然还有这等好事!”

裴渡:?

“啊,这人就是这副德行,好奇怪的一修炼狂。”

孟小汀扶额:“他老是缠着辞辞比试,说什么‘用最锋利的刀破他最坚固的盾’……被打得越惨,下次来宣战的时候就叫得越欢。”

“就、就这样?那他干嘛要送谢小姐花灯?”

莫霄阳震惊疑惑之余,不免生出好奇:“最锋利的刀和最坚固的盾,谁更厉害一些?”

孟小汀:“……大概八九开?不对!现在是操心这种事情的时候吗!”

这群男人没一个靠得住!修炼狂!大笨蛋!

以陆应霖为首的一群人灰溜溜离开,龙逍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一路跟在裴渡身旁,声称仰慕裴公子已久,定要寻个机会,同他比试一番。

孟小汀心如死灰地瞅他。

这人平日里一身黑衣,今夜却穿得像只花孔雀,一看便知心怀不轨,倘若他打定主意要对辞辞下手……

她心乱如麻,匆匆看向谢镜辞。

今晚的谢镜辞似乎心事重重,不知一个人在思索些什么,一旦见到过路的酒家,便会顺手买上一瓶,咕噜咕噜往嘴里灌。

――她能不这样猛灌吗。

谢镜辞被酒气呛得轻咳一声,双眼渐渐失去聚焦。

此时此刻喝下的酒水,全是她倒流的泪水。

忧郁病娇的人设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刚一出场,就要了她的半条命。倘若任由其发展,不出几日,在云京城群众的眼里,谢镜辞将彻底变成一具尸体。

一具脑子不太正常、间歇性抽风的尸体。

她心里有种预感,在接下来的灯会,系统必然要干大事。

谢镜辞反抗不能,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把一切行为推给醉酒。

入夜的云京人流如织,格外喧嚣。

天边一轮冷清清的弦月映了星光,将清辉洒满飞翘的檐角,天边皆是静谧,在墨一样晕开的黑暗里,云层浅薄得犹如雾气。

与之相比,城中灯火不熄、人声不绝,千万花灯若断若续,闪得恣意风情,竟将月光衬得黯然失色,沦为陪衬。

越是临近午夜,街边的行人就越发密集。

莫霄阳不由惊叹:“这么晚了,居然还有这么多人。”

“因为午夜才是重头戏。”

龙逍耐心解释:“于夜半时分,每个人都会备上一盏花灯,将写着心愿的纸条放进灯中,再顺着水流放入河中。”

孟小汀清了清嗓子:“话说回来,我知道有个地方没什么人,去那里放花灯的话,应该不会被打扰哦。”

谢镜辞一心想要逃离大众视野,闻言果然上钩:“在哪儿?”

孟小汀:“嘿嘿。”

孟小汀选中的地方靠近城郊,是一座被废弃已久的木桥。

此地虽然仍有几户人家,但由于桥下中空,只要涉水来到桥梁之下,就能得到一处远离喧嚣的小小天地。

孟小汀得意洋洋叉着腰:“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

这可是她和莫霄阳寻遍整个云京城,才最终拍板定下的风水宝地,试想孤月清辉、灯火茫茫,多浪漫啊。

“是挺好。”

莫霄阳跟着她的话念台词,露出苦恼的神色:“但我觉得吧,放花灯这种事儿,还是得在热热闹闹的地方――此地人迹罕至,一丁点儿千灯会的气氛都不剩下。”

龙逍正色:“我倒觉得这里挺好,孟小姐眼光不错。”

孟小汀想锤他。

“你想去热闹一些的地方?但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地方,若是浪费,未免可惜。”

她决定不去理会,继续按照计划背台词,恍然大悟般一拍手:“对了!我记得裴公子喜静,不如这样,辞辞陪着他留在这儿,我同莫霄阳去城中放花灯,如何?”

龙逍脊背一挺:“其实我也挺喜欢热闹的!热闹多好啊,全是人!”

这修炼狂竟突然开了窍。

孟小汀笑出了老母亲一般的欣慰:“那你就跟着我们吧。”

她说走就走,毫不留恋,只想迅速溜掉,不留给谢镜辞拒绝的机会,没想到甫一转身,突然听见后者唤了声:“等等。”

孟小汀心口一紧,同莫霄阳飞快对视。

“你是不是还没买花灯?”

谢镜辞语气淡淡,朝她扔来不知什么东西:“别买新的了,用这个吧,图吉利。”

她茫然低头,才看清被扔在自己怀里的,正是龙逍送给谢镜辞的那朵莲花。

对了。

龙逍送的花灯,一共有两盏。

“这样不好吧?毕竟是龙逍……”

孟小汀说着咬住舌尖:“龙公子送给你的。”

“无碍!”

龙逍双眼滚圆,脊背挺得有如标枪,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把每个字都说得十足僵硬:“我本就是见到有孟小姐同行,才特意送上两盏――如果莫道友想要,在下也能给你一份。”

可怜价值千金的东海幻纱,愣是被这个败家子玩成了大批发。

孟小汀得了漂亮花灯,开开心心地挥手道别,等谢镜辞从酒劲里恍惚片刻,再凝神时,三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河边只留下她和裴渡。

“嗯……”

谢镜辞按按太阳穴:“我们去桥下吧。”

老实说,比起宽敞的河边,桥梁之下要显得压抑许多。

木桥黑黝黝的影子沉甸甸落下来,隔绝了万家灯火,汇聚成与世隔绝的空间。岸边河水退去,露出嶙峋石块,在幽寂夜色里,让她想起野兽凸起的獠牙。

“你准备纸笔了吗?在放河灯之前,要先写好自己的愿望哦。”

谢镜辞默念除尘诀,寻了块空地坐下,背靠桥墩。

身旁的裴渡安静过了头,不知在思索何事,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应她:“嗯。”

明显就不大对劲。

谢镜辞斟酌着发问:“你不舒服?”

“没有。”

他这才恍然回过神来,混沌的瞳仁里重新蒙上清明亮色,用了与往日无异的温和语调:“莲花灯很漂亮,谢小姐写下心愿,定能心想事成。”

……他方才真是昏了头。

眼见谢小姐收下别人的花灯,心口发涩、不自觉地消沉难过,这些感觉都无法避免,但倘若因为他的情绪影响了谢小姐,那定是万万不该的。

尤其是在这样的日子里。

裴渡没再出声,低垂了眼睫,把面容藏在桥梁浓郁的影子里。

“莲花灯?你说龙逍给的那个?”

谢镜辞笑了笑:“我才没打算用那个――你难道看不出来,他是特意送给孟小汀的?”

在拥挤的黑暗中,所有声响都显得无比清晰。

裴渡愣住,抬头。

“什么‘看见孟小汀,就顺手给了两个’,就是一句彻彻底底的谎话。”

不施粉黛的年轻姑娘打了个哈欠,目光和语气都是懒洋洋,微微偏过头来看他时,眼尾被月色打湿,晕开i丽的光。

“他之所以用来寻我比试,就是为了能看一眼孟小汀;平日送礼也是,为了能把东西亲手交到孟小汀手上,龙逍曾好几次给学宫里的每个人都送了一份礼物――败家子啊。”

笼罩在心口的阴翳倏然消散了。

裴渡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不自觉想要扬唇轻笑,却又忧虑着会被对方察觉,让一切小心思无处可藏。

“那谢小姐――”

他竭力止住笑意,做出一派肃然的模样:“谢小姐手头可还剩有花灯?若是没有,我这里多备了一盏。”

谢镜辞笑了:“你特意给我买的?”

她半开玩笑,而裴渡不置可否。

从储物袋里搜寻物件,往往只需要弹指之间,他的动作却前所未有地缓慢,感知到长长的兔耳时,指骨下意识一僵。

他不知道……谢小姐会不会喜欢。

兔耳被少年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白光一晃,整个花灯便出现在裴渡手中。

等待是段十分漫长的过程,仿佛每一须臾都被无限拉长,划在他心尖上。

在笼罩四野的寂静里,裴渡听见一声噗嗤轻笑。

“天机阁买的?”

谢镜辞道:“没想到裴公子竟有这等爱好,着实有些出乎意料。”

她的笑声毫不掩饰,像道火星燎过耳根。

裴渡被笑得无措,低头遮住汹涌而来的窘迫,分明的骨节下意识用力,泛起冷白之际,又听她继续说:“你看这个。”

于是他抬头。

四下昏暗,谢镜辞捧在手里的物件则是雪白,被月色匆忙一勾,显出浑圆轮廓。

仿佛有什么东西软绵绵砸在他心口上。

长耳朵,短尾巴,圆滚滚的身子。

在谢小姐手心……赫然是只和他手里一模一样的兔子。

所以她才能一眼看出,这盏花灯来自天机阁。

“看来我们还挺有缘。”

谢镜辞笑意不减:“我早就选好啦,毕竟是云京本地人,不会像你和莫霄阳那样忙手忙脚。”

她顿了顿,眼底溢了好奇:“你的花灯是什么样子?”

他的花灯。

裴渡尚未从怔忪中反应过来,闻言径直低头,按紧手里的储物袋,寻了一阵,呆呆愣住。

当时他替谢小姐选好花灯,因为太过紧张……压根没选自己的那一份。

谢镜辞看出猫腻,轻声笑笑:“怎么了?”

裴渡:“……”

裴渡:“灯……忘在了房间里。”

“那也没关系,你手上不还有一盏?”

裴渡心里发乱。

可这是他专程为谢小姐挑选的礼物。

好不容易见她拒绝了龙逍的花灯,好不容易选中合她心意的模样,倘若不能亲手送给她,一切就全都没了意义。

“裴渡。”

她定是看出他的失落,再度用了开玩笑的语气:“这只兔子,不会真是你打算特意送给我的吧?”

裴渡心乱如麻,没做多想:“嗯。”

这个单音甫一出口,不止是他,连谢镜辞也愕然愣住。

心脏像被无数条丝线绞成一团。

他原本可以解释,之所以买下这盏灯,不过是因为路过天机阁,孟小姐说她可能会喜欢,自己正好有多余闲钱,便顺手买下。

但那样一来,这份礼物就难免显得过于廉价,仿佛连带着他对谢小姐的情愫,也成了一种顺便与将就。

裴渡不愿让她那样想。

猝不及防,手里捧着的兔子花灯被人一把夺过,取而代之塞进他手中的,是拥有同样触感的滚圆绵柔。

“送出去的礼物,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谢镜辞的声线有些闷:“反正都是兔子……把我的送给你好了。”

裴渡抱着怀里的花灯,那上面还残存着属于谢小姐体温。

桥梁下的他安安静静,藏在心里的另一个他早已把自己裹在被褥滚来滚去,蜷缩成一只红彤彤的虾。

他们都带了纸笔,将心愿写好后塞进花灯,顺着水流轻轻一推,伴随水波潋滟,两只大白兔就开始了乘风破浪。

“愿望不能告诉别人。”

谢镜辞道:“说出来就不灵验了。待会儿会有不少百姓聚在河流下游,每人拾起一盏花灯,为不知名的心愿献出祝福。”

放完花灯,自然也就到了从桥下离开的时候。

她刚要继续开口,没想到抢先闯进耳朵的,是一道阎王催命般的叮咚声。

谢镜辞就知道,狗贼系统不会轻易将她放过。

好在她足够机智,有了醉酒这个挡箭牌,不管说出怎样的话,她都能心安理得――

才怪啊!

谢镜辞看着脑海里行行排列的字句,前所未有地目瞪口呆。

救、救救救救命。

“谢小姐。”

裴渡已有了起身离开的前兆:“时候不早了,我们是不是该尽快与他们汇合?”

他正欲起身,手臂便被不由分说地按住。

谢小姐笑了笑,声调却是莫名发冷:“怎么,这么不愿同我待在一起吗?”

察觉他卸了力道,她语气间冷意散去,恢复了同往日无异的和煦:“不如和我说说话吧,呐?”

这个呐。

这个呐的那味儿太浓,谢镜辞险些丧失呼吸,心脏咯噔咯噔跳不停。

裴渡没拒绝,乖乖坐回她身边。

“其实每年千灯会,我都会觉得有些伤心。”

她语气飘忽,虽是噙了笑,却叫人听不出真正的情绪:“在五年前,我一位名叫‘阿白’的朋友,便是死在了千灯会上。”

“谢小姐……”

“我身边一直没有太多人,他们都不愿意和我做朋友。”

谢镜辞靠着木桥,忽地伸了手,撩起足尖一缕水花,水声与人声交缠,带着夜半独有的迷幻感:“我一直想,要是能有谁来陪陪我就好了――可阿白却死了。”

众所周知,病娇之所以成为病娇,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拥有一个孤独不幸、不被人喜爱的童年。

谢镜辞的人设也不能免俗。

苍天可鉴。

阿白是她家里养了半个月不到的玉蚕,最后吃桑叶太多,撑死了。

阿白,你好惨啊,死了都要被拿出来鞭尸。

“我娘说,死去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有时我抬头看着天空,会莫名觉得,阿白就在那里看我。”

她顿了顿,抬手指向远处雾蒙蒙的天空:“就在那儿。你知道那颗星星的名字吗?”

裴渡默了一瞬,嗓音柔和:“天狼。”

“不。”

谢镜辞语气幽怨:“它叫冰凌蝶泪?玛丽凡多姆海恩?雪魍樱雨伊娜莎。”

谢镜辞:……

谢镜辞:有!病!啊!

裴渡沉默片刻,嗓音里带了无奈的纵容:“谢小姐,你喝醉了?”

“阿白死后,我一直很难过。”

身旁的姑娘忽然朝他靠近一些。

低如耳语的轻喃划过耳畔,寥寥数语,却激得他心头大乱:“你也要像它那样……离开我吗?”

四周的气息陡然下沉。

黑暗描摹出她暧昧的影子,月色下坠,映亮谢镜辞漆黑的、漩涡一样的眼眸。

有什么东西缠上了他的脖子。

“明明我已经这么难过了……”

谢小姐的声线几乎成了低哑气音,随着她越来越近,裴渡闻到愈发浓郁的酒香:“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看着我,而是迫不及待想要逃开……甚至把目光分给别人呢?”

裴渡直觉脖颈一痛。

随之而来的,是逐渐填满四肢百骸的麻。

――谢镜辞动用灵力,将其化作一根根纤长丝线,自他衣衫浸入,遍布全身。

像极了蔓延开来的细密绳索,一点点咬进血肉之中。

在云京街上行走的时候,的确有不少女子前来向他搭话,无一例外被尽数回绝。

谢小姐因为这件事……感到了不开心吗?

勒在他脖子上的那一缕气息不算用力,却牢牢扼在喉结之上,生出麻麻的痛。

谢小姐定是醉得厉害,否则绝不会讲出如此露骨的话。

“只看我就好了。”

她像在自言自语,瞳仁中空茫混浊,却也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每个字都重重揉在裴渡心头:“就连身上也沾了其她女人的味道,要是再不乖乖听话,关起来应该会有用吧?”

灵力越来越紧。

完蛋了。

谢镜辞只想变成人造火箭直冲青天,永远离开这个躺满她尸体的伤心地,哪怕有醉酒作为掩护,这种台词和行为……

果然就是个变态吧!

按照给出的剧本,裴渡一定会像所有被病娇困扰的男主角那样仓皇逃窜,他逃她追,他插翅难飞,经过几个回合的推拉,最终被玩成破布娃娃。

救命。

谢镜辞心下忐忑,已经做好了被裴渡推开的准备,然而出乎意料,后者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背靠木桥的少年无路可退,因她周身炽热的温度而面颊绯红,恍如明月蒙了浅浅血色,眼尾稍稍一弯,说不出的绮丽勾人。

裴渡居然笑了。

他说:“好。”

谢镜辞:?

“只看你就好了。”

他的声线有如朗月清风,此时却夹杂了若有若无的蛊惑:“要是再不乖乖听话,我便听凭谢小姐处置,关起来……除了你,谁都不知道。”

谢镜辞:???

这是什么走向?裴渡他、裴渡他为什么会抢走她的台词?!

谢镜辞懵了,狂敲系统:“他被吓傻了?我我我怎么接?”

[数据库里也没有应对措施啊!]

系统少有地出现了抓狂的征兆:[正常人谁会像他这么玩儿!这人怎么比变态还变态!]

谢小姐没有做出反应,面上是因醉酒浮起的红。

裴渡只觉心口狂跳,像被一根丝线拽在半空,不时发疼。

他像个可耻的小偷。

她定是头脑不清醒,因而并未反驳他这番离经叛道的话,也并未感到恐惧或惊讶,沉默片刻,有些茫然地继续出声:“那……说好了,你是我的。”

裴渡无声笑笑。

他暗地里关注她许久,听说过那只名为“阿白”的蚕。

这是裴渡笃定她神志不清的最大缘由。

一只偷腥的猫碰到了沉眠的鱼,悄悄伸出爪子。

他因与谢小姐的咫尺之距,紧张到不敢呼吸,心里却仍在渴求着更加贴近。

醉酒后的行为虽然匪夷所思,但绝大多数时候,总会藏着些许真实的心思。

也许谢小姐只当他是一个玩具,或是宠物――

像大白那样的宠物,激起她心里微不足道的一丝占有欲。

但那并不重要。

只要谢小姐愿意让他留在身边,无论以何种方式,裴渡都甘之如饴。

谢小姐想要占有他,这件事本身……便已经足够让他开心。

少年无声伸手,连带着浓郁酒香,将她揽入怀中。

桥梁之下寂静无声,所见皆是沉沉暮色,两个人的气息彼此交缠,生出古怪的热。

在距离她耳朵极近的地方,裴渡低声说:“谢小姐,我是你的。”

谢镜辞,炸了。

有史以来第一次,她大脑里空空如也,忘记系统,忘记接下来要说的话,甚至忘记所有事物的存在,只留一片空白,和一束乱窜的烟花。

“云京里的公子少爷,也并不好。”

裴渡静了片刻,忽而又道:“谢小姐倘若总把目光放在他们身上,我――”

他他他会干什么。

杀掉珍藏?做成饺子?关进小黑屋?

谢镜辞后背发麻。

俗话说得好,要用魔法打败魔法。她原以为自己拿了个杀天杀地的病娇剧本,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莫非裴渡才是传说中的天然黑?

千奇百怪的死法一股脑涌现,谢镜辞神经高度紧绷,听他悠悠一停。

裴渡还是很小声,没有想象中的冷意与杀气,竟是携了浅浅的委屈,祈求般告诉她:“我会难过的……谢小姐。”

他不会杀意横生,更不会伤她分毫,只是会难过而已。

倾慕谢小姐,向来都是他一个人的事。

午夜的风哗啦啦吹过来。

风明明冰冷透骨,周遭氤氲的水汽更是寒凉,谢镜辞却情不自禁地浑身发烫。

如今的裴渡,理应觉得她喝醉了酒,神志不清。

这是她清醒时绝不可能听到的言语,近乎于痴恋般的卑微恳求,叫人心尖发颤。

不会吧。

裴渡那样一朵遥不可攀的高岭之花,却心甘情愿对她讲出这种话,他不会是――

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地,喜欢她吧?

“我会一直看着你,所以……”

水流的窸窣轻响挠在耳朵上。

在逐渐加速的心跳里,她听见裴渡说:“谢小姐,多看一看我吧。”

谢镜辞的心啪嗒一声。

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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