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背后、九枝灯眼前早已是血火沸反,两千亡灵积攒了十三年仇怨,此刻倾洪而出,将本就措手不及的百余魔道弟子瞬间冲进了绞肉的血海之中。

川内他处也响起了洪亮的刀兵之声。

当初周云烈投降魔道时,应天川弟子大部分被保全,后来自尽了一批,逃了一批,归拢起来还有一千五百人,死样活气地撑着个人架子,被新调拨来的一批魔道弟子笑话是怂包软蛋,他们也照旧垂着眼皮,把嘲弄自欺欺人地挡在外头,好像那眼皮已是他们最后一道遮羞布。

既选择了苟延残喘,尊严便是奢侈之物了。

然而,就在今日,周北南陡然闯入川中,大闹盈日,把整个应天川搅弄得风云变色,也把他们死水一片的心湖搅出了些紧揪揪的波澜来。

而在半夜时分,一名不速之客不声不响地钻入囚禁群羊的羊圈,连守圈的群狼都未曾惊动,并带来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风陵徐行之。

徐行之、乃新一代弟子中的翘楚之人,他夺得天榜魁首的那一次,恰是在应天川,几乎所有应天川弟子都记得他的一袭白衣、竹骨折扇,以及爽朗如清风入怀的大笑。

单是听到这个名字,就足以让一群人回想起他们遥远的、尚有意气时的年纪。

九枝灯性格向来远人,又心思领袖,知道人是经不起试探的,因而绝不会闲来无事派人来测试他们的忠诚度。更何况来通报消息的人是熟脸,还是那个最不会拿“徐行之”三字轻易开玩笑的孟重光。

孟重光简明扼要地讲清状况后,便静立在侧,等待他们作何反应。

群羊面面相觑,半晌之后,一名长相漂亮俊秀的弟子摇摇晃晃地从羊群中站起,胡乱抹一抹脸,吐出一句与他外貌绝不相符的低骂:“……妈的。”

撂出这冷钉似的两个字,他转身走到了门前,砰砰凿响了紧闭的房门:“来人,来人!”

在场所有人的喉咙都吊紧了,在他与孟重光之间来回看着,唯恐他是要跑去告密,惹着这尊姓孟的凶神。

孟重光不动不摇,安然靠墙而立,心里只惦记着一个人,并不把眼前这圈禁着的一千五百只羊放在眼里。

若他想要,只需一夜,他可以把应天川杀到不留一个能喘活气的。

然而他不想把时间花在这般无聊的事情上,他只想尽快把这儿的事情办完,回到师兄身边。

哪怕是想到九枝灯会看上一眼师兄,他便指甲作痒,恨不得挖了那人的眼珠子。

门外留守的魔道弟子止有二十之众,不明原因地看到漫天烟火已甚是烦躁,身后乍然而起的哐哐敲门声更是惹得他们火起。

离门最近的弟子一把拉开殿门,怒喝道:“敲什么?叫死鬼!”

话音未落,他的腰间剑被那弟子蛮横地一把夺去,反手一割,头颅即刻险伶伶擦着廊下风铃飞了出去,这仓促的六个字便作了他临终的遗言。

这一剑,割开了生长在应天川弟子们心中长达十三年的结痂,喷溅出憋忍了十三年、几乎化为暗脓的血。

好在血尚有余热,温酒可矣。

以一颗头颅作奠,被收缴了武器的弟子们接二连三空手闯出了囚牢,二十人的看守队伍瞬间被他们冲垮。

有魔道弟子掏出焰火,惊慌失措地想去拉,却被迎面而来的应天川弟子一把接手过去,在用瓦片徒手扎入他胸膛时,以牙齿拉响了焰火,在冬日的天上为他们自己下了一场六月雪。

徐行之早凭借单枪匹马,把应天川外围搅扰得混乱一片,将刀刃径直顶到了九枝灯眼睛下。再加上千余迅速发了狂的应天川弟子和两千余流离的鬼魂,已大大压过了那些慌乱失措的魔道弟子。

远处是林暗草惊,近处是灵压冲撞,应天川眼见已呈失势之态。

然而此时,徐行之的手却在发抖。

他将肩上火镰凌空一扬,化镰为剑,直指少女咽喉,剑身淬有烈火,一缕缕腾跃,雪片似的飘落在二人之间,如同徐行之此时熊熊燃烧的心火。

阶梯之上站着的是九枝灯还是徐梧桐,他眼花心煎,早已分不清了。

二人分明没有一处相似,但都是一般的清冷干净,素雅得像不施工笔的山水画。

九枝灯迎着剑尖,缓缓踏出一步:“哥哥。”

徐行之只觉头痛欲裂:“你闭嘴!别这么叫我!”

九枝灯却不理会他的疾言厉色,温声笑道:“蛮荒里冷。我叫温雪尘给你带去了衣裳。师兄收到了吗?”

他顶着徐梧桐的脸,说出这样的话,刺得徐行之眼睛和耳朵生疼生疼。

那被他捧在掌心里的宝贝分明是一只怪物,但宠了那么多年,岂是说能放下就放下的。

他的呼吸都在战栗:“九枝灯……”

九枝灯打断了他:“……师兄,叫我梧桐。”

徐行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只觉这名字犹如诅咒。

九枝灯再次迈步走下阶梯,不躲不避,迎着火光溢溢的一口剑锋缓步行来。

“九枝灯这个名字师兄不喜欢,我便不叫了。”清冷少女双眼被火光映亮,口吻近乎讨好,“徐梧桐,还是别的什么,只要师兄喜欢,只要是叫我,什么都可以。”

徐行之一言不发,只暗暗咬紧了牙齿,将心痛的颤音强自咽下。

察觉到徐行之的神情变化,九枝灯轻声问道:“师兄,你可是难过了?”

他没能等到徐行之的回答,于是他继续说了下去。

“……师兄,不必太难受,想一想我们的十三年吧。”九枝灯温声细语,谁也想不到生了这样一张将世界隔离在外的冷淡面庞的人会用这般催人化春的腔调说话,“师兄做了许多以前我连想也不敢去想的事情。你曾背我去爬山游湖,与我一道动手做饵,钓鱼,一钓便是一整日;钓上鱼来后,师兄在湖边支起了火架。我不能吃鱼,但那日我把所有的鱼都吃了。”

徐行之也记得那次。

徐梧桐在湖边吃了鱼后,当夜便病倒了,浑身起了疹子,高烧不退,他足足在床边守了她两日两夜,晚上干脆和衣睡在她床侧,唯恐她热度再起,没人照料。

然而此时,所有的美好尽数化作穿肠毒·药,逼得徐行之无路可逃,他只能尝试着徒手开拓出一条通路,好解放自己行将崩溃的心:“我是和梧桐……”

九枝灯道:“我便是梧桐。我是你认识的所有人。”

说着,少女莲步精巧,迈至徐行之剑前,让那剑锋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地攫紧了自己的咽喉。

“师兄,人世间纷扰太过,他们道听途说,知道你是世界书宿主,都想夺去你的性命,我只得将你藏起,谁也不给看……况且,若你还记得往日之事,这十三年有几多痛苦,几多不安,我不愿去想。所以我想要你忘记,彻彻底底,从头至尾,一样都不要记得。”

这话说得坦诚且不加伪饰,却只让徐行之觉得可笑,他的剑尖虽然颤抖,也并未退却分毫:“你把我当成什么?你豢养的宠物?”

九枝灯干脆道:“我把师兄当成所有。”

“所有?”徐行之紧紧逼视于他,“所以你制造了一个全然虚假的世界,把我囚禁其间十三年?九枝灯,你有何脸面说这话?”

“师兄于我而言,确是所有。”少女眉眼间竟有了些笑影,“师兄不需变成任何人,便是我的世界。”

他迈开步伐,跨前一步,徐行之掌心冷汗汹涌而出,竟是向后猛退一步,堪堪让她柔嫩的咽喉避开了罡火烈烈的剑尖。

“就譬如说现在,师兄要我的命,尽管拿去便是。”少女继续一步步向前,“我说过,九枝灯不与师兄拔剑。”

徐行之被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少女逼得步步倒退,然而剑尖他是无论如何不肯撤去的,他不能料想,万一自己懈怠,再次落得当年下场,重光又该到何处去寻他。

“……师兄为何不肯下手呢?”九枝灯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柔声询问,“徐梧桐让你下不去手吗?”

得不到徐行之的回应,九枝灯抬手,手指自鼻尖滑落,缓缓划出一个高挺秀丽的弧度:“……那这样呢?”

……出现在徐行之眼前的,赫然是徐三秋那张慈和温柔的容长笑脸。

眼看徐行之眸间喷出勃然怒意,九枝灯却似闲庭信步,对准他的剑尖,一轮轮转变自己的容颜,从他的“挚友”,到他的“四邻”,再到他那些曾心仪过的“邻家少女”,那玩耍似的态度一步一步地把徐行之刺激到浑身发抖。

他许久未曾发怒了,如今热血灌盈四肢、直冲头脑的感觉,几乎是有些陌生。

但本能告诉他,唯有眼前之人身体中的血可以平息这般躁动。

而在接触到徐行之充血的双眼时,九枝灯终是隐隐露出了释然的神情。

现在没有旁人,他心里眼里只有徐行之一人,因此他不必操心魔道前途,大可以放下一切重担,做他从许多年前便想做的事情。

——与其让师兄在事后想到他亲手诛杀了自己十三年来的一应亲朋,不如就在此时当面展示给他看,断绝他的一应希望,令他发狂,让九死其罪亦莫赎的九枝灯横死在此处。

……能杀九枝灯的,唯有徐行之一人。

他若是再也抱不到师兄,能死在师兄手中,那也是很好很好的。

“那……这样呢?”

在徐行之情绪已波动如潮汐之时,他掐准时间,缓缓化出了自己的本相。

然而,就在徐行之眼中红意渐浓时,横空里闪出的一刃薄光叫九枝灯登时变了颜色,也将他从天上人间、唯此二人的迷梦中强行拽出。

他猛然振足,一道堪称可怖的灵压横推而去,就连时刻警惕他出手的徐行之也未能预料到这股强劲的冲击,双足向后飞踏了数步,才勉勉强强稳住了身形。

好在孟重光亦非凡品,迎着这噬人的灵压翩然落地,一双眼先着急地寻到了徐行之,发现他身上无伤,一颗心方才稳住,再转向九枝灯时,暖意尽褪,一双眼立时化作生肉为食、长于林间的野兽模样:“……九枝灯!”

九枝灯冷笑:“孟师弟,别来无恙。”

“孟师弟”三字叫孟重光忆起昔年与他同窗之时,胸中怒气愈发暴涨,口吻倒是安定,但也带了无穷的讽意:“九枝灯师兄,你已做出这等事情,还敢与师兄见面?”

九枝灯看孟重光的眼光如同看一枚眼中钉,眼中求死之色渐次褪去,露出一双薄红微透的双眼:“我为何不敢?”

“你幽禁了师兄整整十三年,如今竟然有颜面……”

“幽禁?”

听得九枝灯意有所指的语气,徐行之突然觉得有些不妙。

多年不见,九枝灯早已习得皮笑肉不笑的精髓,双眸浅眯,冷声笑道:“……你不在此地碍手碍脚之时,我与师兄居于别境,可是十分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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