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呼当哭,砂石弥漫,虎跳涧常年弥漫的浓雾被吹散了一角,露出了尚算清明的天景。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四足小怪物叼着一根被风蚀得发脆的骨头,挺着囊似的白肚皮往前跑动,耷拉下来的空空腹部来回撞击着它肮脏有力的足肢。

蛮荒诸物都在忙于死生,谁也来不及看顾谁。

陶闲身体不适,但看到曲驰急于去查探温雪尘情况的表情,便乖乖地缀着他,一语不发地跟去了。

巨塔需要有人看顾,于是所有从化外之地回来的弟子均留在了塔中,徐行之等人轻装简行,直奔虎跳涧方向,也即周弦的埋骨之地。

周弦的坟立在山洞侧旁的背风处。

十三年前,周弦是由陶闲和曲驰一力埋葬在此处的,因为彼时的他们并不知道在数月后他们会有一个稳定的家。

待他们在塔中落脚后,不是没有人提出要将周弦尸体起出、重新葬到塔边的,然而大家商议一番,还是作了罢。

入土便算为安,何必再为了活人的一份心安,惊扰亡故之人的清梦呢。

坟是平坦的,因为在蛮荒这般的蚀骨恶风之中,修筑一个坟头,不需半月就会被风自行铲平。好在她躺在地下,也算不得孤单,至少旁边还有一个程顶作伴。

迷雾磨洗,风沙粗粝,曲陶二人立下的木碑不出半月就朽烂了,后来周北南找回此处,叮叮当当地为他们做了两套石碑。

彼时周北南的记忆也未曾复苏,因此只恨自己当初身入蛮荒,未能及时找到妹妹,却丝毫不知自己的尸身就躺在百步之外,苫着一层飞灰尘烬。

而等周北南恢复记忆后,徐行之和他一起来拜祭过周弦。

蛮荒里没有上供可用的香,而徐行之当初的法力也不足以化出檀香一类的东西来,只好折了三根形状还算规整的树枝,插放在那孤零零的坟前,用火石点燃了,化作三股缭缭的湿漉漉的青烟,权作祭奠。

那时的徐行之尚未恢复记忆,但盯着那沐风受雨的坟墓看了一会儿,也看出了一些莫名的酸楚意味来。

从地上沉重纷乱的足印判断,温雪尘显然是从百里外就竭尽了全部灵力,他应该是折了一根粗木做手杖,踉跄着走到此处来的。

即使如此,他因为逃得早,也比他们早来了起码三日有余。

温雪尘来到这里的一切动向都有迹可循。

他并不知坟墓的确切所在,便先进了避风的山洞,盘绕一圈,无所收获,于是,山洞门口多了一进一出的两行脚印,步伐还算稳当。

坟墓并不难寻,因此他很快绕到了背风处,看到了三座并排而立的坟。

两座老坟,一座新坟。

新坟上写的是周北南的名姓,他和程顶的石碑一左一右地拱卫在他宠爱的妹妹身侧,如同最忠诚的卫兵。

为着探询真相,温雪尘下手掘了坟,用的工具应该是伴行一路的木杖。但是敲挖到一半,兴许是挖到了石头,木杖断了,木屑四溅,他便把手杖丢弃到了一边去,双膝跪地,开始亲自挖土。

温雪尘当时该是心绪烦乱,因为被扒翻上来的碎石石面上凝结着数枚干涸的血指印。

挖到的东西大概会让他大大失望了。那只是一具骨头,虫子已经把她裹身的衣服连带皮肉一起啃咬尽了。

在长久的辛苦挖掘后,他除了一具面目难辨的骸骨外,什么都没能得到。

以温雪尘的性情,大抵会在心中骂自己一声蠢货吧。

即使如此,他应该还是在掘开的墓边坐了许久,墓边能看到盘坐的痕迹,指尖烦躁地在泥土上切画的痕迹,甚至还有阴阳环的花纹刻印在泥里的痕迹。

向来挑剔的贵公子就这样狼狈地坐在一处掘开的坟边,呆坐了许久,然后,他发现了某样东西。

当年下葬时,曲驰想斫来几棵树木,刨出个棺材来,可惜蛮荒土地营养不良,数十里之内尽是矮树枯枝,蝇蚁肆生,他寻来的最高一棵树,伐去枯枝败叶,朽木烂眼,也只够做个干干净净的长匣子。

所以,周弦随身的长·枪被安置在了她的身侧,她使得最顺手的短·枪以及身上的一应小物,都被放在了匣中,免受了虫咬鼠噬。

那匣子显然也被温雪尘打开了来。因为在坟头有一堆有棱有角的碎块,应该是在地下埋藏日久,本就脆弱,现下受了风,见了光,又被搬运出来,一时不慎,便立时垮塌成一片潮湿的木渣。

徐行之凭借自己的记忆,知道那温柔缱绻的女子总是带着一条亲手绣的干净手帕,一枚玉铃。和自己肆意张扬的手铃声不同,她连身上的铃音都带着几分温婉柔情,泠泠的声音仿佛是一道清泉,自人心间潺潺流过。

然而玉铃被取走,戴在了周望身上,随她下葬的大概只有手帕、香囊等女孩子的零碎小物了。周弦向来简单朴素,所带之物不求金贵,一应均是普通世家女子的配饰,想来该是无甚特别的。

但是,这些小小的、无足轻重的物什,却就这般撬开了温雪尘被尘封已久的心门。

温雪尘的记忆本是虚妄捏造之物,以他的灵慧,一旦察觉到一丝不对之处,那么,哪怕是再精心搭建、维护的记忆沙堡,也会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他想起来了。然后他疯了。

任谁都能根据他留在周弦死去山洞里的痕迹看出来,他疯了。

洞中的地面上一片鲜血淋漓,满是血与内脏混合而成的污物。

他用自己所能找到的一切工具,杀了自己一遍又一遍,剖心,挖肝,割喉,切脉,竭尽想象,用尽所能,他在自己身上开出了一道又一道的伤口,个个都比孩子嘴巴还要大。

然而他无痛,亦无死。

没人能让死去的人再死第二遍,也没人告诉他已经死了冷了的心为什么还会这么痛楚,痛得想去死。

温雪尘的手指在空中乱抓,想要抓去在此间消逝十三年的灵魂,但他什么都抓不住,把指甲抓翻了也什么都抓不住。谁也不知道他在地上痛苦翻滚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在神思混乱间想了些什么。

留给徐行之他们的,只有满山洞的血迹、抓痕、刻痕,以及仓促混乱的文字。

徐行之顺着往山洞中走去,趟过从温雪尘身体里流出的血河,手指在粗糙的石壁上缓缓滑过。

山洞里满坑满谷,都是用碎石蘸血写就的疯言疯语。

温雪尘起先是拿了乱石在自己手腕上乱划,旋即四下切割、舞动,他在山洞间重复刻写下了起码千余个周弦的名字,却耻于在那茫茫的名字间刻上一个“温雪尘”,与之相伴。

刻过千遍后,温雪尘的神志也该是越来越清楚,因为他刻下的字迹渐渐有了条理。

周弦,周弦,周弦。

血字一直从洞口延伸至洞穴深处。

他用三日光景,在这里狂乱地追悼他的心爱之人。

最后,他慎之重之,怀着一点点隐秘的、不为人知的渴望,在山洞一角刻下了一个不一样的名字。

“温望”。

这两字刻得很小,很细致,很精心,且藏在黑暗洞窟最靠下的位置,若不是来人目力极佳,是绝看不到这两字的。

这是他写给自己看的梦想,就像小时候新年祝祷、放飞孔明灯时,在纸条上悄悄写下的梦想,只有天、飞鸟和自己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

笔走至此,温雪尘已冷静了下来。

温雪尘其人,清冷孤寂,却极有主意,他疯过癫过,最后总要报仇雪恨,并为自己寻一个合适的归处。

醒尸的血并不美味,甚至还有毒,更何况是一具苟延残喘了十三年的醒尸,就连向来嗜血的虫蚁野兽都不愿践足这片血洞。

所以,看到山洞尽头存放的几样东西时,徐行之半分都不意外。

……他放光了自己的血,护住了他想要留给他们的秘密。

陆御九跟在徐行之身后,看到内里鲜血淋漓的洞天,膝盖一软,跪倒在一片血渠中。

山洞尽头的巨石板上,赫然画一副详略得当的血绘长图,标注着魔道每一支宗派的所在之处,守宗阵法,人数几何,温雪尘向来处事谨严,每一个他能关照到的细节,都标绘得清晰明了。

但陆御九看向的地方和徐行之全然不同。

温雪尘惯常使用的青玉轮·盘,扇凉的小扇,阴阳环,俱被拢作一堆,放在了一块青岩之上。

他膝行着上前去,将东西一样样捧起,又颤抖着放下,最后,他双臂环抱起那枚青玉轮·盘,把它贴身揽进自己的身体里,颤抖着痛哭出声。

……温师兄想起来了。

但把所有随身之物都留下的温师兄又能去哪里呢。

陆御九的眼泪扑簌簌落在轮·盘之上,轮·盘似是有所感应,其内透散出的温润清光,竟化作一双无形的、冷情的胳膊,把陆御九整个抱揽起来,无声地拍抚着他的额头。

陆御九尚未察觉,只顾着流泪,徐行之站在他身前,是以也未曾觉察。

放在那巨石板下的,还有几封信函。

说是信函,也只是几张折叠起来的树皮,用鲜血写着某某敬启。

温雪尘向来为人体面,怕是从未使用过这样的纸笔。不过对他而言,有很多事已经不重要了。

收信人有三个,孟重光,徐行之,以及陆御九。

徐行之俯身展开了自己的信件。内里的字迹依旧是用血写就,寥寥八字,朱色渲染,刺得他双目生痛。

行之,抱歉。莫要寻我。

恰在此时,陶闲进了洞来,满洞的血腥气冲得他脸颊更苍白了几分。

他扶着一块稍干净的地方,小声叫:“徐师兄,徐师兄。曲师兄他们找到温师兄了。”

陆御九抱着那青玉轮·盘,一马当先地冲了出来,左右望上一望,却发现几人都立在周弦坟前,无人妄动。

徐行之快步自洞中出来,听见陆御九着急地大呼:“哪里?在哪里?”

周北南神色中怆意难掩,他伸出一指,示意诸人安静。

陆御九惶急之下,眼圈发红,却硬是忍住了泣声,伶仃地抱着温雪尘的轮·盘,侧耳细听。

半晌后,他双目猛然睁大。

他听到了一缕幽微的呼吸声,声音不是来自地上,而是地下,被层层新翻出来的土壤稀释过,近似于无。

徐行之握住信函的左手垂下,眸光沉沉。

……他早猜到了。

在留下三封信和自己的信物后,温雪尘一无所有、浑身浴血地爬出了山洞,用双手挖掘出了一处墓穴,为自己十三年前就该死去的肉·体找了一个归处。

——温雪尘与周弦,生不同衾,死则同穴。

温雪尘躺入泥土中,用已然挖翻了的十指,把刚刚挖出去的坟土重新盖回二人身上。

温雪尘不觉得痛,实际上也用不着呼吸,因而这项把自己掩埋起来的工作,他做得得心应手。

经过漫长的劳动,又调动了体内仅剩下的一丁点法力,他的世界总算彻底安静了下来。

身边躺着他的弦妹,黑暗的地母慈悲地包容着他,温雪尘感知到了过去十三年都没有体验过的安心。

他在那具骸骨耳边低语,送出了他没有一次能送得出去的情诗:“……坐观天地卧观心,流云成卿,飞星成卿。”

说罢,他握紧骸骨的手指,闭上了眼睛。

他早已死去,又养成了一具永不会死的躯壳,那么,他就永远在这里陪着他的弦妹。

温雪尘进入墓穴时,除了一身蝉衣,手中唯执一帕,上书“弦”字。

周弦一身瘦骨,手中亦执一帕,上书“尘”字。

命若琴弦,满身风尘。

弦尘二人,此间相聚,永不分离。

地上诸人望着地上一座平坟,谁也没提要将温雪尘带出的事情。

唯有曲驰小声说:“雪尘在里面。”

周北南垂下头,略有凌乱的鬓发垂下,挡住了他的眼睛:“……别说了。”

曲驰说:“我替他将灵力封印解开。他在里面,会舒服些。”

当初擒获温雪尘后,孟重光一心记挂着昏厥的徐行之,因而温雪尘的灵力是曲驰动手封印住的。

这回没人阻拦于他,因此曲驰捻起心诀,破开了加诸在温雪尘灵根之上的束缚。

刹那间,华光大盛,但那光芒并非来自地底,而是来自陆御九。

手捧轮·盘的陆御九只觉脉轮宛如被尽洗一遍,双膝猛然砸翻在地时,神灵却觉清透轻飘,一路朝九天之上涌去。正静明虚,纯气沆砀,陆御九的浑身都被纯净无比的灵力蚕茧似的包裹起来,一如初生孩童。

饶是徐行之,眼见此景也瞠目了片刻,方才含着极痛之意,哑声道:“雪尘啊……”

这是温雪尘送给陆御九的最后一份礼物。

——温雪尘生剖了灵根,熔去其形,将其寄寓融合在轮·盘之上。

他算到曲驰会释出他的灵力,也算得到清凉谷上下,唯剩一个陆御九有资格去碰触他的轮·盘。而能继承他这通身灵力的,也只剩下一个道鬼双修的陆御九。

现如今封印一解,他修炼数十年的功力,尽数涌入了陆御九体内。

而他的青玉轮·盘,也在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后,铿然一声,摧折成数片玉瓦,灵力流散,殉主而去。

陆御九通身灵光流离,宛如长灯明澈,然而功力骤增,并未让陆御九感到半分喜悦。

他张着嘴,已哭喊不出声来,口中唤出的声音颤抖如咽:“温师兄……”

……他的温师兄清醒地躺在眼前的浮土中,却已与他们山海永隔。

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就连曲驰亦在发呆,竟一时间无人发现,陶闲留在了山洞中,并未出来。

徐行之刚才看到的信函,他也看到了,于是他把剩下两封信函捡起,打算出去交给孟重光与陆御九,然而当他目光扫过“孟重光”三字时,却不由得滞住了。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陶闲晓得,这位温师兄极厌恶非道之人,对孟重光更是不假辞色,为何在这分离之时,不留下只言片语给关系更好的温师兄和周师兄,偏偏要给孟重光留话?

而且,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预感,陶闲觉得这封信他一定要拆开看上一看。

在短暂的踌躇之后,他白着一张脸,颤着一双手,打开了折叠着的树皮。

陶闲虽不大识字,但是上面的字都不算难,每一个字他都能看得懂。

少顷,他浑身剧烈哆嗦起来。

“蛮荒之境,三器化成。世界书一分其二,半属陶闲,半属行之。务必杀陶闲,保行之。”

陶闲一把将染着血的树皮揉皱,手忙脚乱地藏入了衣袖间,像是急于藏起一个不堪入目的化脓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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