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胤已经许久没有再回来过这将军府了, 如今再站到这让他前半生都为之痛苦和纠结的地方,他的心情反而异样的平静。当初权极一时的将军府, 已经随着令狐胤的离去而完全没落了,虽然门楣依旧, 牌匾上却已经结了一层蛛网,瞎眼的老奴在门口扫着枯黄的落叶。

令狐胤站在将军府的大门口,忍不住掩唇咳嗽了两声。

“将军,临安城外布有禁军,我们此行怕是已经叫人知晓,还是小心为上。”

令狐胤放下掩唇的手,他当然知道那些人是谁带来的, 但他既然已经来了, 就已经无惧生死。

扫地的老奴听到动静,转过身来,“请问来者是谁?”

燕城看了令狐胤一眼,上前道, “老先生, 我们是从前令狐将军的部下,此行来到临安,是想过来看看他,不知……”

那老奴一听令狐将军四个字,手上的扫帚都拿不稳了,急急的摆手,退回到了将军府里, 还将门关了起来。

燕城回首,“将军……”

令狐胤纵身一跃,就翻过了高墙,燕城紧随其后,但留下了两人在门外看守。

将军府已经完全破败了,到处都是荒草,从前的奴仆也都遣尽了,连那花园里的凉亭上的瓦片都缺了几片。令狐胤目不斜视,早在这令狐家将他交出去的那一刻,他与这令狐家十数年的恩情,就已经不复存在了。现在的他,只是令狐胤,而非令狐家的令狐胤。

令狐胤走到院子里时,脚步一顿,院子里一个素衣素面的女子,用荆钗挽着头发,站在一棵树下发呆。那女子清瘦单薄,站在雪中,有几分遗世独立之感。令狐胤几乎都要认不出,这是当初那个神采飞扬的令狐柔了。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站在院子里的令狐柔,回头望了过来。英气的眉,早就在令狐家大难的时候,被磨掉了锋锐,如今那双眼睛里,只剩下一潭死水。她看着令狐胤半晌,而后就垂下了目光,继续去看那棵树。

令狐胤踩着地上薄薄的积雪走了过来。

“兄长。”令狐柔还是认他的,“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令狐胤比她要高大许多,站在她的身后,一身黑衣满是肃杀的凛冽。

令狐柔额上系着一条白色的额带,一般是守孝或者丧偶的女子,才会戴的。

“小柔——”

“父亲已经故去了。”令狐柔语气平缓。

令狐胤面上未有痛苦之色,或是他在那牢狱里,已经磨平了对那人养育的所有恩情。

“你是来见他的吧?”令狐柔转过身来。她说的那个他,自然就是周琅。

令狐胤垂下目光,看着面颊消瘦的令狐柔。令狐柔比当初看起来温婉了许多,只是这温婉背后,满是血淋淋的伤痛。

令狐柔袖着手,天气这么冷,她却仍然只着一件单衣,冷风垂在身上,让她伶仃的身形显现了出来,“我带你去。”说着,就往院子外走去。令狐胤跟着她到了灵堂里,里面供奉着令狐家的先烈和周琅的衣冠冢。令狐胤站在那灵位前,就仿佛看见了当初那临安里风华无双的公子,他驻足许久,才缓缓拿起旁边的香,点燃了,供奉在灵位前。

“兄长,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令狐柔对周琅,不是没有感情,所以周琅在伤她至深之后,她还愿意为他立衣冠冢。

令狐胤仍旧看着灵位。

“当初周琅与你在兵营里,他是不是……”令狐柔有些问不下去了,人都已经故去,这些已经没那么重要了。但是她又觉得自己必须问出口,她曾在周琅的眼睛里,看见过喜欢,她一直觉得,那是个很温柔的人,即便不爱了,也不会如此绝情。

令狐胤冷淡的声音传来,“什么?”

“在与我和离之前,他还与多少女子有过纠缠?”当初从军营里传来的信,就是让她心死的关键。

令狐胤动了动,而后他转过头来,望着因为低着头而显得十分柔弱的令狐柔,“没有。”

令狐柔浑身一震。

令狐胤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问这个问题,却还是认真相告,“他畏你如虎,才愿意随我去军营,军中清苦,他未曾接触过女子。”

令狐柔紧抿的嘴唇微微张开,而后颤抖起来。

“他虽风流,对你却始终留有柔情。”令狐胤也看的出来,倘若当时令狐柔退步一些,她与周琅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自然,他也不会再与那人横生这么多的纠葛。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明明该是极悲伤的,但这极致的悲伤中,又衍生出了一丝残酷的甜蜜来。令狐柔闭上眼睫,困扰她许久的问题,在今朝终于得到了解答。一滴清泪从面颊滚落下来,“我知道……我知道。”

她与周琅花前月下的时候,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性格,但她太过强势,反倒将他逼走。在后来,她为了兄长去求周琅冒险,而周琅应允的时候,她就知道。

世上男儿多薄幸,一生一世求不得。周琅多情,但也因为多情,他对女人永远不会硬下心肠。她去求他,他就允了,即便为难,即便知道死路一条,也还是……

她真的,真的……

令狐胤看着面前的令狐柔慢慢蹲下来,环抱住肩膀哭泣起来。

“小柔——”

“我知道……我知道他喜欢我,我知道我在他心里是不同的。我知道……”她知道的太晚。她最后悔的就是没有当面去和周琅做个了断,以至于在他故去之后,这样的伤心。倘若一开始就说的明明白白,她痛痛快快的划清爱恨,又怎么像现在这样。

令狐胤终究是不忍,他站了许久之后,还是解开身上避寒的大氅,披在了令狐柔单薄的肩膀上。而后转身往门外走去。

令狐柔却一下抓住他的手,“兄长!”

令狐胤脚步一顿。

“你还要走吗?”令狐胤在她心里,永远都是她的兄长。

“嗯。”

“留下来……”

令狐胤握住她的手,然后一根一根的掰开她的手指,“小柔,你我兄妹情分已尽,我与令狐家,也已无瓜葛。”

灭他家国,弃他生死,他如何还能再回去。

“兄长——”

令狐胤不再理会她,大步走入了漫天的风雪中。

……

令狐胤从将军府里出来的时候,守在将军府门口的两人,已经躺倒在了雪地里,从身上流出来的热血,已经染红了地上的雪。

燕城拔出腰间佩剑来,挡在令狐胤身前戒备起来,“将军小心!”

令狐胤神色冷凝如冰霜,他虽久病,但当初战场浴血的气势却没有减损分毫,“出来吧,我如今手无寸铁,何必躲躲藏藏。”

刀剑出鞘的声音,几个男人从一旁的屋脊上跳了下来。即便令狐胤久病,他们也不敢小看眼前这位百战名将。

令狐胤看他们的服饰,就知道他们不是天擎国的人。

“令狐将军,我家相爷有请。”几人虽说着恭敬的话,手中抵御的利刃却没有丝毫放松。

“相爷?”令狐胤嘴唇一挑,一个讥诮的弧度。他虽归隐山林,却不是不问世事,南凤辞身为天擎皇子,却转投敌国,摇身一变成为一国之相,“他人在何处?”

“令狐将军随我们去了就知道了。”

“让他亲自来吧。”令狐胤知道,南凤辞一定会来的。

几人面面相觑一阵,而后道,“令狐将军,还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毕竟你如今,连兵权都没有了。”

一旁的燕城低喝,“找死!”

令狐胤抬手将他拦下,而后又抑制不住的咳嗽几声,几人见到他袖子上的血迹,知道他确实久病,就已经打定了主意。

“他想取我的性命,我也不想放过他,正好我与他,还有许多旧要叙,不如约在明日听风阁里。”令狐胤说话时,都还抑制不住咳嗽。他现在这个样子,哪有当初以一敌千的名将魄力。几人蠢蠢欲动起来,而后交换一个视线,飞身而上。

令狐胤手中虽无寸铁,但一双手已是可以穿金裂石,几人提刀来到他面前,他轻而易举的握住,而后剑锋寸断。他也不给几人退路,另一只手抽出燕城佩剑,一剑砍下,地上便又横了几具尸身。

血迹慢慢在雪地上晕染开,令狐胤仍旧咳嗽的厉害,因为伤了心肺,咳的面颊通红。

唯一站着的一人,看着周围几个已经惨死的同伴,对这令狐胤更是忌惮的不行,令狐胤的目光一望过来,他就忍不住毛发悚然。

“将我的话,转告给南凤辞。他既然想与我做个了断,那么就亲自来吧。”令狐胤将剑丢给燕城,燕城握着剑柄的时候,上面还温热的血淌了他一手。

那人狼狈逃去。

“将军,如今临安城里,南凤辞与谢萦怀俱在,我们……”

“他们想要要我的性命,我又何尝能放过他们呢。”令狐胤的脸颊上沾了放在溅到的热血,那血从眉心流下,在他面颊上划出一道血色的深痕。他目光阴鸷,仿若修罗一般。

当初他一箭将周琅从城墙上射落,但那南凤辞与那谢萦怀,又做了什么。想要祭奠周琅……那么就让他们三个一起下去吧。

那双沉寂已久的眼中,一簇病态的火焰升腾而起。

……

“幺儿,这是今年新裁的衣裳,你瞧瞧,喜不喜欢。”周雍从箱子里抖落出一件衣裳来,那衣裳上花纹刺绣精美繁复,用的也是上好的丝绸皮毛,观做工就知道有多么的价值不菲。

周琅伸手摸了摸,而后将腰带抽了出来,“这玉i颜色太素了,不喜欢。”

周雍将腰带抽过去,扔到了一旁。而后又从谢萦怀送来的几箱珍宝里,挑出一块巴掌大的玉,那玉成色极好,浑然天成,“那这块呢?”

“太大。”

“我叫人磨小一些,然后在用金线,将它嵌上去。”周雍才不在乎这玉璧这么大一块,有多么难得多么价值连城。只要幺儿喜欢,就是打碎了,做成扳指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周琅将玉璧握在手里,这严寒天气,这玉璧还是暖的,想来是罕见的暖玉,如果磨了,那剩下的也不能浪费,正好他喜欢的流光,喜欢这样的小物件儿,“爹,磨下来的,做几个耳给我。”

“诶,好。”

“今晚我还要再去宴春楼一趟,挑几件好些的珠宝给我,要配得上流光姑娘的。”周琅说道。

周雍也是年轻时候风流惯了的,他没觉得周琅这样半点不对,“今儿外面下了雪,出门会不会冻着?要不要我派人去,把那流光姑娘接到府上来?”

“如此美人,怎好让人家受了风寒,我去才是。”周琅说完,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周雍吓坏了,“幺儿,你是不是染了风寒?”

周琅揉了揉鼻子,也有些诧异,“没事,只是忽然……”

“阿嚏!”

“幺儿!”

该死。难道有人在背后念叨他?怎么阴风阵阵的。周琅抱紧双臂,压下方才莫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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