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混蛋在提防。

你可以从他的步伐看出来,从他不断东张西望看出来。也许他可以感觉到有人在监视他、跟踪他。也许那只显示了他焦虑的程度:

而且他也带了枪。你看不到枪,但你完全知道枪在哪里——插在他右后方的腰带上。他的运动衫套在他的宽松长裤上,下摆很长,足以盖住枪,可是当你观察他,就能准确无误地确定枪的位置,因为他的右手老是护着那里,准备时机一到就拔出枪来。

他会很迅速吗?这个人已经六十多岁了,不可能有十来岁小伙子的灵敏反应。他很紧张不安,他心中无疑想着要迅速拔枪,但假设你猛然攻击他,假设你手上拿着刀奋力从后面扑过去。他要花多久才能听到接近的脚步声?他会多快转身,多敏捷地用左手把衣服下摆拉到一旁,拔出枪来?

街上还有其他人,不过你可以忘掉他们。等他们弄清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一切已经结束,当他倒在人行道上流血时,你已经绕过街角了。

你可以办得到。要不要试试看?

不,时机未到。

或许他之前该买张车票。比如一张纽约往华盛顿的城际列车车票。用他们认得的名字订,阿登·布里尔、亚当·布莱特或阿尼·伯丁森。

可是他们会去查售票记录吗?如果查到了,会认为这个购票行为很重要吗?

或许是浪费时间,也是浪费钱。

说到这个,他倒是有钱可以浪费。他的皮夹里面有笔新入袋的现金,承蒙已故的“沉默者威廉”赞助,他毕竟没有那么沉默。老比尔交出了他的提款卡及密码,因为他明白若要挽救自己的生命,除此之外别无他途。当然,这样其实也不能挽救他的生命,他也不会妄想,但有人把你压在地板上,不断拿刀往你身上戳的时候,的确很难清晰思考。

问出密码之后,他刺入了最后一刀。然后他把刀抽出来,之后没多久他就从比尔的账户里面提了五百元出来。加上比尔放在袜子抽屉里的现金,大大改善了他的财务状况。钱不是问题。

但他需要一个地方待。他想睡觉,而且也该洗个澡了。

而且他得找个方法靠近斯卡德夫妇。

一抹微笑浮上他的双唇,就是他曾在弗吉尼亚州对着车上后视镜练习过的那个谨慎的浅笑。两只鸟,他心想。而他知道要在哪里找一颗石头了。

那个男人的名字是汤姆·塞尔温,身高有六英尺,体重肯定超过二百五十磅。虽然胖,但他看起来步伐灵活,肯定是个好舞者,虽然这里没有机会见证。在这个灯光黯淡的五十八街酒吧里,虽然点唱机里有很多爵士乐曲和流行歌,但却并没有舞池。

“奥尔登,”汤姆·塞尔温说,“奥尔登。就像迈尔斯·斯坦希的那个好友吗?”

这个说法不错。“事实上,”他说,“如果我不提家母是‘美国革命女会’的会员,她一定不会原谅我——”

“我完全可以想象。”

“哦,她找了一个系谱学者查出了从约翰·奥尔登和普丽希拉·穆兰的直系后裔——”他怎么能想起这些名字的?“一直传到她身上,然后到我。她本来想给我取名为约翰·奥尔登·比尔斯,可是家父的名字就是约翰,而且他觉得家里有一个约翰就够了。”

“我会忘记所有关于约翰和厕所的文字游戏。”

“因为你是绅士,那么我也不会谈任何偷窥者和多疑者的联想。”

“很公平。”

“于是家母就去掉约翰,给我取名为奥尔登。”

“奥尔登·比尔斯。”

他弯下头,表情有些夸张。“正是我。”他说。“我之前注意过你,你知道。”

“真的?”

“你以前也来过格里斯尔达酒吧。我看你走进来过两三次,点了杯单一麦芽苏格兰威士忌,或许就是你今天晚上喝的这个牌子——”

“或许不是。我不是那么忠诚的人。我一直在寻找更好的,你知道。”

“啊,那当然。”

“我在寻找的过程中,乐意尝试不同的滋味,可能有人会这么说吧。”

“谁有机会说呢?你走进来,点一杯酒,慢慢喝完,然后离开,没跟任何人说过话。”

“我从没想到有人会注意我。”

“啊,行了。像你这么有吸引力的男人?你当然感觉得到别人在看你,包括我在内。不过你好像从来不是来找伴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家里有个人。”

“我明白了。”

“不过我今天不想回家。”

“那你想去哪里呢,奥尔登?”

“现在呢,”他说,“我想留在这里。就在这个舒适的气氛里,和一个风度翩翩又有吸引力的绅士谈话。”

“你真好心。”

“这是事实。唯一的问题是——”

“啊,我希望没有问题。”

“就是快到打烊时间了。”

塞尔温看看他的表,是昂贵的图诺表,表身很薄,面盘很大。“的确是,”他同意道,“这里打烊之后,你想去哪里?”然后,见他犹豫着,“你的曾曾曾曾曾曾祖母说过什么来着?‘你何不为自己说话呢,奥尔登?’”

他原先低着头。此时他抬起眼睛,毫无保留地直视着汤姆·塞尔温。“我想去你家。”他说。

大厅的服务员柜台位于左边。他早就知道了,所以走进大楼时,他故意走在塞尔温的右边,让那个大块头挡住服务员的视线。他们两个人互相问好。——“晚安,塞尔温先生。”“美好的夜晚,乔治。我看到萨米今天晚上又打中了。”

在电梯里,塞尔温按了9,门关上时叹了口气。“萨米·索萨,”他解释道,“他和乔治在多米尼加共和国是同乡,虽然那地方可能没大到可以称之为乡。比乡更小是什么?”

“小村子吗?”

“或许吧。《科利奥兰纳斯》可能更恰当。你看棒球吗?”

“不看。”

“我也不看,不过我会设法搞清萨米·索萨的表现,这样跟乔治才有话讲。他是小熊队的,我指的是索沙,不是乔治。小熊队在芝加哥,他们的主场球场以前没有灯,现在有了。到了。”

那户公寓有个天花板很高的房间,大约三十平方英尺,还有一个凹入的小厨房。除了那张大号的双人床,上面枕头堆得高高的之外,其余陈设都很古典。墙上有一幅很大的抽象油画,镶着简单的黑框,另一面墙上有许多版画和素描。他判定,这是个很舒适的房间,比起乔·波汉的公寓真是改善太多了,真可惜他不会在这里待太久。

“我有苏格兰威士忌。”塞尔温说。

“或许晚点再喝吧。”

“哦。有人不想等了呢。”

“有人连话都不想讲了。”他说,开始脱衣服。他的主人抬起一边的眉毛,然后解开自己衬衫的纽扣,脱掉,又脱下了长裤。他的衣服遮掩了一些肥肉;一旦裸体,他全身的重量便无所遁形了。

“我一向很不好意思脱衣服,”汤姆·塞尔温说,“你可以想象我有多讨厌体育课。这几年我才明白,有些人并不在乎像画家鲁本斯笔下那样丰腴的体型。显然你也是其中之一,不是吗?我的意思是,难怪你不想浪费时间喝酒或聊一聊。你都准备好了,不是吗?更别说你那话儿天生那么大。谈到准备,那边的抽屉里有橡胶玩意儿。左边有六号的。不过来吧,我来帮你戴上,我有这个荣幸吗?”

塞尔温帮他戴上安全套之前,先提供了一段巧妙的口交。然后跪在床边,前臂压在床垫上,巨大的臀部一览无遗。这幅景象毫无吸引力,塞尔温身上毫无成为性对象的魅力,然而他发现自己热切地想占有这个男人。

不过,首先他把那把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悄悄拿在手上。然后他按照计划,让塞尔温达到高潮,但自己忍住了。塞尔温的呼吸恢复正常,然后他正要爬起来,但一只手按在他肩上,让他保持原来的姿势。

“天哪,”他说,“你还是很硬。你还没射,对吧?那就来吧,没问题。我希望你也能舒服。”

“没办法。”

“是生理上的问题吗?要吃颗药还是什么?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

“我不想让自已射,”他说,“我要留着给住在十四楼的一个女人。”

有一段暂停,很有趣的暂停,最后塞尔温开口要说话,但永远没有机会了。他双手移动,刀子也跟着动,血从割开的喉咙大量涌出。塞尔温的身体弓起卷缩,拼命扭动,血溅得到处都是。

幸好,浴室的设备非常好,冲澡真是舒服极了。之后还有沙发,没被血喷溅到,即使不如那张大号双人床那么舒服,但也够令人满意了。

他很轻易就入睡了,睡得很沉,而且当然没有人打扰。

闹钟六点吵醒了他。他睡了四个小时,想再多睡一两个小时。不过清晨是最好的时机。

假设他在这里多待二十四小时呢?好像不太可能有谁来找塞尔温,但另一方面,他的尸体会让这个地方越来越不舒服。这里的空调设备没问题,但空气中仍充满了浓重的肉体腐烂和血的腥甜气味,再过二十四小时——

不,根本不必考虑。而且他必须待着,因为他一旦离开,就再也进不来了。之前他得有塞尔温相伴才能进入凡登大廈,但塞尔温几个小时前就不再是那个快活的同伴了。

该走了。

他根本不打算清理,以除掉他来过的痕迹。现在警方一定已经从乔·波汉位于五十三街的公寓采到他全套的指纹了。他向来避免不必要地碰触任何表面,但他的指纹布满了那台笔记本电脑和放电脑的桌子,而这真造成了什么差别吗?警方有了他的指纹,而且现在他们也可以从他冲澡后用过的毛巾取得他的DNA,这表示如果他们抓到他,就可以确认是他干的了。

他们总归是会确认的。有太多人见过他,可以从一排人中将他指认出来。如果警方逮到他,如果他们在威斯康星州或怀俄明州逮到他酒醉驾车,只需一个寻常的指纹检査,就能终止他的杀人生涯,甚至终止他的生命。

但他绝对不会喝醉,开车前也从来不会喝酒。

所以不会是这样被抓住。可能会是其他方式,早晚的事情,不过都在遥远的未来——或是不久的未来,但无论如何不会是现在。而总之,现在,就是此刻,只有现在才算数。而当这一切都过去,说真的,你会遇上什么?

你会随遇而安。

这幢建筑的两旁各有一个楼梯间,但乘电梯似乎比较简单。电梯来到九楼时是空的,他唯一担心的就是电梯门在十四楼打开时,可能有哪个认识他的人——斯卡德、埃莱娜、那个年轻黑人、几个警察——正在门外等电梯。但现在很早,还不到七点,也大大降低了撞见谁的可能性。

而且他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担心,因为他还没有机会把这件事情想得太仔细,电梯就到达目的地了。他前一晚和塞尔温上楼时,曾注意到电梯里装了监控摄像机,而且是由大厅里的服务员监看着——如果那个家伙肯费事去看的话。这会儿他站的姿势尽量不让摄像机拍到太多,而且确定让身体挡住他拿在身侧的刀子。

但当然十四楼没有人在等电梯,整个走廊也的确都是空的。他走到14G的门前,看一眼名牌,确定那的确是斯卡德的公寓。

如果他有钥匙——

但是,可惜呀,他没有。而任何他想得到的进门办法,都可能会驱使公寓里的男主人带着一把枪来到门口,或让门照样锁着,去打九一一。

那么,就按照原来计划吧。

他走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后方的楼梯。离楼梯间那扇门几码之处,有另一扇门,里头是个小房间,有个通往垃圾箱的滑槽和两个资源回收箱。还有个供搬运工清理垃圾箱的服务电梯。

楼梯间可能会有监控摄像机,不过好像不太可能每层楼都有一个。垃圾间没有摄像机,不过可能会有住户提着垃圾进来,届时他如何解释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他突然想象着一整排住户,一个个老太太提着装满垃圾的购物袋,而他别无选择,只能一个接一个刺死他们,肢解后把尸体一块块扔进垃圾箱的滑槽,拼命赶在下一个人出现之前把手头这个清理完毕。

他决定改去楼梯间。里面看不见任何摄像机,而如果他看不见摄像机,那摄像机又怎么看得见他?

他把门撑开一两英寸,足以让他看清楚14G的门口,但不会暴露他的行踪。

现在他只需要耐心等待了。而耐心正是他一向都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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