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热了,倒开始让人怀念前段时间连绵的阴雨。陶然他们教室里就更热了,每天坐板凳屁股都能湿透。教室里的两个大风扇根本就不够用,就这赵友中仍然每天自习课上都来坐镇,也不嫌热。

前段时间盛传和赵友中谈恋爱的孟茜早恋了,对象是他们学校的一个体育生,那男生每天晚上都来教室外头等她。

这本来应该彻底洗清了赵友中和孟茜的那些传闻,但是女生里头又有另一种传闻了,说是孟茜把他们班主任给踹了:“你没看班主任最近脾气很差,人也瘦了很多么?”

只是这一回陶然却不信了。他觉得赵友中虽然严厉,但还真是个好老师,对他也比以前好了。

陶然的成绩在六月份突飞猛进,一下子窜到了班级前三,这让陶然更有干劲了。盛昱龙问了问赵友中,赵友中说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考上名牌大学应该问题不大。

名牌大学,自然要比长海大学更好,听赵友中的意思,应该是全国排名前几的几个学校都很有可能。盛昱龙把这话告诉了陶建国夫妇,夫妇俩倒是高兴的很。

人活着不怕苦,就怕没盼头,陶然成绩好,他们夫妻俩也觉得日子有盼头了。

“看来当初送他去市里读书是送对了。”刘娟说,“也算阴错阳差。刚开始的时候我心里还真不踏实。”

当时他们夫妻俩冒险送陶然进市一中,是因为当时刘娟工作的厂子里已经开始盛传要倒闭的事,轧钢厂也不安生,他们怕万一出了事再影响陶然的备考,这才找了个由头把陶然送出去了。陶然在市一中的第一次考试很不理想,刘娟为此懊悔了好长时间,怕竹篮打水。

“孩子一向懂事,不需要咱们操心。”陶建国一边给刘娟按腰一边说,“明天就别去了吧,也不差那二十块钱。你还累成这个样。”

刘娟撇撇嘴,说:“二十块少啊?我原来上班一天也就这个钱,他给的真的算多的了。本来野菜这些东西就是薄利。也是我自己不中用,我看其他人干了一天不都照样好好的。”

她是好日子过惯了,多年没再吃过苦,想当年没出嫁的时候,刘家条件一般,其实也经常干活的。

“老六昨天给我打电话,说给我找了个面粉厂的活,活儿轻,就是工资不算高。”

刘娟闻言扭过头来,问:“一个月多少?”

“四百多。”

“那还可以,总比你现在在楼板厂累死累活的强。你看这才干几天,你就黑了一层了。”

黑还是次要的,主要是陶建国的脖子都晒脱皮了。陶建国说:“我要去市里的话,家里不就剩你一个了么。再看看。”

“我明天再去摘一天野菜,后天就跟着张姐去乡下进货……你觉得我卖野菜怎么样?”她说着便坐了起来,对陶建国说,“我听他们说,别看野菜在咱们这里不值什么钱,到了城里却比一般的蔬菜都贵,说是城里人爱吃个新鲜。我听我妈说,咱们这乡下田里也都是野菜,就是没有他们这专门种植的多,我想了,光卖野菜肯定是不行,不长久,但是如果跟张姐她们一样卖瓜果蔬菜,又感觉没什么竞争力,我想弄点野菜来当噱头,卖卖试试,如果可以,让我妈那地里下一茬不种粮食了,种菜。”

陶建国点点头说:“你自己看着办,做什么我都支持,如果将来你觉得卖菜是个营生,咱们花点钱买两亩地也行,要是用你娘家的地,怕你那俩兄弟有意见。”

刘娟重新又趴下:“再说吧。你明天要不要歇一天?”

陶建国继续给她按:“不用,你别说,以前都是按月领工资,如今按天给,每天下班就能拿着钱,心里还挺有干劲的。”

刘娟便笑了,握住了他的手:“我还是觉得你可以考虑一下老六给你找那个工作。如今岗位这么紧缺,他能找个合适的也不容易。”

“跟你交个底,我其实是不想再拿死工资了,今天还跟一起干活的张军商量着呢。”

“商量什么?”

陶建国笑了笑:“等定了再跟你说。”

“对了,楼下余家好像要卖狗,他家那狗我看着挺喜欢的,咱们要不要买过来,他们家说随便给点钱就行,街坊邻居要有想要的,白送也行。”

“他家那狗不是经常跟着他们家孩子么,怎么要卖了?”

“听说他们家要搬家了。”

“搬哪儿去?”

“还能搬到哪里去,当然是去陈家了。我才听说原来余欢先前那男人家里条件还挺不错的,是镇上的一个富裕人家,看样子余欢是要跟他去乡下了。”

“那原来哪个梁教授呢?”

“谁知道。”刘娟趴在床上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好好的大学老师看不上,竟然还是选了一个刚出狱的男人。”

陶建国就笑了,往枕头上一躺:“你们女人啊,就是这样,不管经历多少个男人,心里头最记挂的,永远还都是头一个。”

刘娟瞥了他一眼,坐起来,拍了拍陶建国的身体,让他趴好,自己坐上去给他按,一边按一边说:“你怎么知道那男人是她第一个男人了?”

“猜的呗,你也说了,什么样的男人能叫她放下梁教授那块肥肉?她男人那么多,能为了这个陈平抛下一切跟他走,肯定这个男人对她来说不一般咯。”

“你见了么,我今天回来的时候见那男人往外丢垃圾,虽然说头发短的跟秃子似的,但长的还真不错,怪不得他们家的和平生的那个模样。”

“那孩子……”陶建国笑了笑,说,“长的是真俊,就是托生错了,像个女娃。”

不只是陶建国这么觉得,就连陈平也这么觉得了,问余欢:“这孩子性格怎么这么腼腆,跟大姑娘似的。”

余欢撇撇嘴,说:“他从小就那个样,我看是托生错了。”

“也是我不好,一直没在他身边,没个父亲领着,孩子就是容易长歪了。这些都还好,就是我看他对那姓梁的比对我亲,我看着心里挺不舒服。”

余欢捶他:“你不舒服,你有什么资格让他对你亲?”

陈平说:“他是我儿子,不跟他老子亲,还能跟谁亲?”

陈平其实更吃醋余欢和梁成东的关系。余和平为什么能和梁成东这么亲,他跟梁成东中间还不是因为有余欢连着,要不是余欢跟梁成东处的好,余和平怎么会跟梁成东关系这么好。

“我去看看孩子睡了没有。”陈平说着就又爬起来了,余欢躺在床上,说:“他快高考了,要学习呢,你别打扰他。”

“我知道,就是去看一眼。”

陈平去余和平房间看了一眼,余和平正趴在书桌上睡觉呢,他就笑了,拍了余和平一下:“困了去床上睡。”

余和平猛地惊醒,看到陈平的时候还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说:“我作业还没写完,明天早晨要交。”

陈平想多跟余和平相处一会,但是又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余和平长相白净乖巧,脾性看着真不像他儿子,两个人相处彼此都有些尴尬。他文化水平又不高,也辅导不了余和平的功课,看他写了一会作业,就自己从房间里出来了,回到主卧,对余欢说:“这孩子学习倒用功。”

“他除了学习用功也没别的优点了,”余欢说,“不过好在如今有你在,不然我真想让他退学了。”

陈平愣了一下,问说:“怎么让孩子退学呢?”

“上个大学一年就得四五千块,我哪有这个钱供他上学,我一个人拉扯他,能让他上个高中就不错了。就是人家父母都在的,初中就辍学的也多的是。你都不知道我独自一个人带着他,有多难。”

“那我爸妈当初要接他走,你怎么不肯?”

“我的儿子,为什么要给他们?”余欢提到陈平的父母又是一肚子气,“你爸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好歹是自己的亲孙子,难道不跟着他们一起生活他们就一点不管了?这么多年,只当我们死了。”

陈平没说话,他对他父母其实也有怨言的。乡下人看中声名,他坐了牢,家里人都急着跟他划清界限,连带着他的儿子也都不管了。用他们的话说,年轻的陈平和余欢都不学好,谁知道余和平是不是陈平的种儿。何况陈家三个儿子,孙子也有四个,不缺这一个。

“所以这不是听了你的,不回镇上去了么。”陈平说,“只是我留在这里,也不知道能干什么。”

“慢慢找,找不到就在家呆着,反正家里也不至于没钱吃饭,不是还有我么,我那理发店虽然说赚钱不多,养活咱们一家三口还是行的。你只把你分家该得的田地家产拿回来,咱们儿子上大学也有个指望了。”

陈平搂过她点点头,说:“知道了。”

余欢笑了笑,眼角略微有些湿润,没再说话。

余和平又听到余欢和陈平的嬉闹声,余欢的声音愉悦而娇媚,他捂住了耳朵,两只眼睛看向闹钟,已经是晚上的十点钟了。也不知道他捂了多久,四下里已经一片静谧,小白拱了拱他的脚,他便低下头来,递了一块饼干给它。

余和平的一模成绩只在他们班排第二十多名,他们班还是普通班,考上长海大学基本属于无望了。

但是梁成东告诉他说,不一定非要考长海大学,就是其他大学也很好,但是大学一定要上。因此他努力的目标,就是长海大学旁边的学校,长海师范学院。

两个大学只有一街之隔,而且长海师院距离梁成东的家还更近一点呢。

距离上次和梁成东见面,他都不记得过去多少天了,只觉得很久很久,久到他都有一些焦急。自从陈平搬到家里之后,余欢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其实他不知道陈平哪里好,即便陈平是他的亲生父亲,他对陈平也没什么感情。他敬仰并羡慕的是梁成东那样有文化有地位的人,而陈平什么都没有,即便是多年牢狱之灾也没有改变他粗俗痞气的毛病。他不喜欢,不知道余欢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

对他来说,陈平的到来唯一的好处是余欢变了,余欢从前在男人面前如水似花,但骨子里是暴戾的,常常把怒气发到他的身上,如今有了陈平,好像整个人都变得平和了,也没有太多的心思在他身上。

有了陈平,这个家里便不再会有梁成东。余和平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考大学上,等他考上长海师院,他就有机会再见到梁成东了。

余和平趴在桌子上,想着那一天他在梁成东的床上哭,梁成东摸着他的脸,说:“你妈也是很不容易的,不管她做什么决定,你都不要怪她。每个人都该有自己选择的人生。”

他噙着眼泪问:“那我的人生,也可以自己选择么?”

“那当然了,”梁成东说,“所以你要好好学习,人越优秀,越有主动的选择权,有一天你也可以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

从没有人跟他讲过这样的道理,有文化的人说出来的东西就是会不一样。他们老师平常鼓励他们,都是说让他们努力给家里人增光,不辜负父母的血汗钱,将来让自己和家人都过上好日子,却从来没有人跟他说,每个人都该有自己选择的人生。

这句话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上。身为一个同性恋,没有什么比能自己做主自己的人生更诱人。老师讲的那些大道理只会让他觉得有压力,而梁成东的话让他意识到上大学对于他的意义,可能不止过上好日子那么简单。

他会有能自己做主的一天么?他自己选择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余和平在疲倦的幻想里,嘴角微微咧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他想,他将来或许会变成另一个陶然,然后成为梁成东那样的人,他这个从污泥里爬出来的人,或许有一天也会人模人样,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余和平睡着的时候,陶然还在背单词,他每天的临睡前都有背十个单词的任务。陶然学习的动力,是让家里人过上好生活,给家里人增光,不辜负陶建国夫妇的血汗。他的人生似乎是注定的,就是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娶妻生子,过一个父辈们都梦寐以求的生活,很普通,但又很美好,符合世俗的价值观。他并不追求标新立异,也从未想过什么自主的人生,他甚至都还从来没有想过爱情。

所以陶然跟了盛昱龙,梁成东选择了余和平,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这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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