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钦文曾经是沈晾唯一的助手。他的存在就像是旁辉对于沈晾一样。沈晾将为数不多的信任给了他,同时也与他保持了很大的距离——因为他不想看到对方的厄运。

安钦文比沈晾大了6岁,他是b市医科大学的高材生,在沈晾调到阳城之前,他本来是阳城唯一的法医。他以为来的是一个助手,但沈晾去了之后,他却变成了助手。

安钦文的工作能力很强,交流能力也比沈晾强许多,当时阳城的警官们都戏称他为“外交官”,因为和沈晾沟通简直如同在跟外国人沟通。

沈晾很倚仗安钦文,也许安钦文自己都不知道。

小半年前的真空杀人案出来的时候,沈晾已经想到了此人,但是他拒绝去思考那可能是对方做的。在入狱之前,他还未曾陷入那样的绝望,他对人依旧有信赖感。那种信赖感沿用到了如今。当时他也想过,他处理过那么多的案子,不少案子只有他一个人能够获得最细节最完全的致死手法,为什么偏偏是这桩案子?好在最后他们找到了真凶。沈晾不得不承认自己松了一口气。

但是李潮风的出现让他又不得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李潮风在审讯室里对他说:“你给我做预测,你放了我,我告诉你当年你的资料是谁给吴峦绪的。”

他的脑海中几乎是瞬间闪过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你不想知道谁害了你吗?!你在监狱里受到迫害,就这么过去了吗?!你不想报仇吗!”

沈晾当然想。

但他不敢知道。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一直不愿意去怀疑那个人。他分明早已经有了猜测。

如果他曾经最信任的人背叛了他,那么现在他最信任的人,一样有可能背叛自己。

沈晾拒绝去思考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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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联络了其他警车,确定了警车的分布,除了刑警外还有一支公安特警突击队也出动了。他们降低速度,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工棚。王国他们先在外围看到了杨平飞的车,他的车藏得很隐蔽。王国在它旁边停了下来,打开了手|枪的保险。沈晾和车里的李陌僵持了一会儿,最终没有坚持下去,兀自下了车,李陌的枪一直在他手里,等其他人都下了车,他一个人在车里咬牙安静了几秒钟,按住了自己颤抖的手。

几辆警车已经先一步到了现场,并且形成了一个隐隐的包围圈。王国几乎调出了所有的警车,还有沿路派出所的。没有等所有包围圈形成,已经有人射爆了一辆警车的前轮,司机紧急刹车,才免于和右侧的车相撞。几个刑警迅速跳下车,请求王国指示。

公安特警已经和王国在出发之前就沟通过方案,到达之后又进行了一次临时的部署。

楼下的十七个人见到警察非但不害怕,而且还同样做出了部署。这叫王国也觉得有几分诧异。他不禁想起了之前杨平飞和卢苏麒的对话。

吴不生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明明知道警方会将他们包围,为什么还要选在这个地方?如果他们想要让人质作为自己的保|护伞,现在就该出来了。

王国同样不认为吴不生在此处,但这是他最大动干戈的一次,吴峦绪因为苗因也的事还暂时被拘留在警队。吴不生的得力助手死的死拘的拘,他生性多疑,很难在短时间内再培植出一个左膀右臂,这一次他大张旗鼓地劫走旁辉,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难道当真只是为了报复沈晾?

他拿起车内的通讯器,低声说道:“各组按原计划进行,人质一人……”

“不,四人。”沈晾打断了他。王国顿时楞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沈晾的双眼有些泛红。他大睁着眼睛,眼眶里有强行被逼回去的湿润。

“哪四人?”王国意识到了什么。

“……我的父母,妹妹,和旁辉。”

王国忍不住怔了一下,连忙对那头说:“人质四人,有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他看了一眼沈晾,对着他的口型说:“十七岁。女性,另外两名男性一名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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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呵,他们来了。”站在走廊上的关思乔笑了一下,只见到一个大大的探照灯射出的光线将他笼罩进去,下方的人拿起了喇叭喊话,命令他们交出人质。

关思乔冷笑了一声,扔掉了手里的烟,扭身回来对柯晓栋说道:“他们下面的都还没清扫完呢,就先对我们放话了。”

柯晓栋只顾抽烟,视线放在地面上,仿佛根本不在意下方的警察,甚至不去想他们可能会立刻突破上来将他们包围。

“雷鸣呢?”他问道。

关思乔站在走廊上,背靠着墙道:“下去了。”

旁辉侧躺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烟雾弥漫中的柯晓栋。柯晓栋曾经是很爱笑的,但是现在他的眉头几乎一刻没有松开过。关思乔曾是个做事认真,行为坦荡的军人,形象也好,但是现在他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让旁辉看得非常难受。

旁辉躺倒在地上,因为寒冷,疼痛已经渐渐削弱了一些。他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向前方,看着自己曾经的两个战友。他能听到警笛的声音,能听到沈晾的一家三口传来的惊恐的呜咽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一切的声音都在放大,所有的影像都在他面前恍惚摇晃。

他看见了曾经的部队。他们在部队里高歌,互相搂着肩膀。他和他的兄弟们去过草原、沙漠,开过飞机,也下过海,他们就像三栖动物,哪里都能去,什么任务都能解决。他曾经为他们自豪,也为他自己自豪。

但是那一场大雪掩盖了所有的快乐。那几个曾经一起在星空下唱军歌的的战友,一个缺了腿,一个没了眼,一个丧了弟……

他们站起来,站在旁辉的身边,用唾沫使劲唾他,冷冷地质问他为什么不救他们……

旁辉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一直在后悔。为什么不救他们。

他在之后的十年用尽了心力使出浑身解数救沈晾,未尝不是对自己内心的一种补偿。

沈晾。阿晾。他的眼前浮现出沈晾的模样。

他穿法医白大褂的样子,他皱着眉嫌汤圆烫的模样,他青黑着眼圈抱住旁辉说他不想忘记,他亲吻旁辉的脸颊时、撒起床气时、直视旁辉时……

还有他一次次病痛,住进医院的模样。

也许这些面孔在旁人眼里都令人惊惧可怖,但旁辉只觉得心疼和可爱。沈晾不是一个女孩子,更不是一个会撒娇的娃娃。他是一个有些阴沉的男人。

旁辉时常想到,他何德何能,才能得到沈晾的青睐,上天一定是把他几万辈子的功德都积攒下来,给了他这样一个让沈晾看不见未来的躯壳。

他不能放下沈晾。这是他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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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方的喊话持续了十几分钟,双方的对峙还没有正式打响。当第一声枪响起来的时候,整片场地一团混乱。王国等人和两个公安特警躲在荒草丛里,和杨平飞汇合了。

杨平飞给他们指示了楼层布局和人质关押地点,几人进行了一个简单快捷的部署。

杨平飞低声对他们说道:“上面那三个特种兵,舒雷鸣下来了,还有两个在里面,都不是什么善茬,你们万事小心。”

王国皱了皱眉,问道:“下来了一个?没见着。”

“埋伏着呢吧,警惕点儿。”一个公安特警说着,联络了其他的公安特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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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思乔站在走廊上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碾灭燃到尽头的烟,走进了房间。旁辉微微抬了抬头,用模糊的眼神看了看走到面前来的那双脚。

关思乔蹲下来,说道:“按雷鸣说的,你得还我一只眼睛。”

他哼笑了一下,手指摸了摸旁辉的眼皮,按在他的眼睑上。旁辉的眼球受到了压迫,一阵阵酸疼,只能用另一只眼睛看关思乔。

他喘着气,嘴唇苍白干裂,“你想要……就拿去吧。”

关思乔笑了笑,说:“我呢,不想要了。”

“我只想问你,当年为什么只救了建昭,没有救天惊。”

旁辉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压抑着腿上的剧痛,涨得脖子通红。他憋不出话来,只是用一种很深的眼神看着关思乔。

关思乔和他对视了好一会儿,扯了扯嘴角,站了起来,对柯晓栋说:“雷鸣还没回来,你去看看。”

柯晓栋看了关思乔一眼,双眼微微眯了眯,提起墙上靠着的枪就往外走。旁辉看到面前的关思乔背对着柯晓栋,对他松了松拳头。一枚钥匙从他手指缝之间漏了出来。旁辉楞了一下。铐住他的手铐是他们从自己身上搜出来的,这枚钥匙他也很眼熟。

就在这时,柯晓栋忽然提起了枪,厉声叫道:“谁!”

关思乔扭过头去,只听到一个声音响起:“是我。”

这个声音让柯晓栋和关思乔的身体都有些僵硬。

“是我,建昭。”

柯晓栋扣动了扳机,就在那一刹那,另一个人将门口的李建昭扑倒在地,有人中弹了。

旁辉听到声音就知道那枪没有落空,他的心瞬间揪紧,用力抬头向外看去。只看到倒在地上的李建昭挣扎着站起来,大吼了一声“旁队”就向里猛扑进来。柯晓栋咬着牙瞄准他低吼道:“建昭,你来了更好,你也有份!”

关思乔捏紧了拳头,也站了起来。对李建昭他们的情感很复杂,当年旁辉就救出了李建昭一个人,后来他们调查旁辉和李建昭的时候,发现这两人都已经退伍,也让他们感到了一种怅然和痛快。李建昭是唯一活下去的人,而他们却都是被放弃的。

“不要!”角落里的沈澄瑶失声尖叫,只见李建昭像是一头猛虎一样扑过来,柯晓栋咬着牙开了枪。就在那一瞬间,李建昭的肌肉像是吹了气一样鼓起来,用相当惊人的力量和速度拍开了柯晓栋的枪。柯晓栋的一条腿是义肢,行动远没有李建昭那样敏捷,眼看着李建昭就要扑倒柯晓栋,那一拳下去瘦弱的柯晓栋铁定支撑不住,关思乔掏出了口袋里的手|枪,几乎毫不犹豫地对李建昭开枪了:“休息休息吧,建昭。”

李建昭的左胸口炸开了一蓬血花。

旁辉的眼圈红了,他看着自己面前落在地上的钥匙,再看着李建昭,胸口被一阵强烈的郁愤之气堵塞着。他用力挪动了一下,耳旁充斥着那一家三口的尖叫。他们虽然知道这几个人的危险性,但是看到那枪里真的开出了子弹,仿佛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命危在旦夕。

“放开我、放开!旁叔叔!”沈澄瑶尖叫着,“我哥呢!我哥呢!”

旁辉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沈晾曾经和他一起回过老家一次,那一次见沈澄瑶时,沈晾给他的母亲做过预测,当时沈晾告诉他母亲没有出过大事。这是因为他母亲最近的一次厄运早已发生过了还是说……他们会逢凶化吉?

沈晾要确定的是半年之内沈澄瑶的未来,这么说沈母这一次——

旁辉的目光投向了正在瑟瑟发抖的沈母,沈母双眼大睁,满脸惊恐,几乎有些神智失常了。

旁辉的皱起眉,努力逼迫自己的意识从痛苦造成的涣散中恢复清醒。沈晾当时没有说过沈母究竟遭遇了什么,也没有什么突出的症状。如果这一次沈母的确没有受伤,而使得沈晾跳过了这一段时间,也许雷鸣他们几个并未存有真正要置他们于死地的心。旁辉想起了关思乔丢下的钥匙。

他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无论如何,他不能坐以待毙,看着自己曾经的战友互相残杀,犯下大错。

旁辉开始用力扭动起来,一个翻身强忍着痛苦将地面上的钥匙抓在了背后铐着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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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开。”沈晾用黑漆漆的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李陌。

“不行。”李陌再次重申了一遍。王国、李建昭在从沈晾口中得知他们的厄运之后,就和熟悉地形的杨平飞从建筑物另一头悄悄上楼了,而想要跟上的沈晾却被李陌拦了下来。

考虑到沈晾的身体比不上警察,不能起到实质性作用,王国他们没有制止李陌的举动。他们更害怕的是沈晾在看到旁辉的情况下会失控。而李陌不知道王国和李建昭究竟是昏了什么头,竟然让沈晾对他们使用了能力,更加弄不明白王国将沈晾带到这个战场上来做什么。对他来说,沈晾就是一个死神,他能够轻易收割别人的生命,将他放在这里,几乎是给了他一个最佳的作案环境。谁也不知道在场的人将会怎么死去。

他很清楚自己的职责——监视沈晾,确保他没有害死任何一个人。但是王国和李建昭已经让这一点有些失控了。

他不能让沈晾在这个混乱的地方肆无忌惮地游荡。

沈晾的脸色冰冷,拳头上青筋突出:“让开!”

李陌感到汗珠从他背上慢慢滑下来。但是他不能让沈晾离开他的视线。

“救人是警察的事,你没有任何作用,也不要妄想再使用你的能力,”李陌说,“别人可能会被你蒙骗蛊惑,但是我不会。”只有他能保证恪守职责,其他人不了解沈晾,他们很可能为了沈晾口中的某些道理乐意献身得到自己的厄运。

这种购买自己厄运的行为让李陌感到荒唐而不解。

同样被留下的卢苏麒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结结巴巴地说:“警……警察同志,沈哥——”

“你不要被他骗了!”听到“沈哥”两个字,就一阵阵火起的李陌打断他低吼道,“他是个特殊人物,能给人带来厄运,你们不是都想让他安稳度过这半年吗?他只有留在这里才是对他最好的处置方式!他只要进去,有一个人死亡,他就有嫌疑!”

卢苏麒张了张嘴,突然之间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这个警察和旁辉的职责是一样的,但恐怕前者才是这个特殊部门真正处理特殊人物的方式。

卢苏麒看向了沈晾,只见到沈晾握紧了拳头,嘴唇抿得发白。他大睁着双眼,死死地盯着李陌咬牙切齿地说:“我的家人、爱人,在上面——而你,认为我会去杀人!”

李陌暗暗吞咽了一下,坚定地说:“有许多犯罪行为是出于保护亲人的目的不正确地实施,正是因为这,你才必须留在这里!”

沈晾感到一阵阵的晕眩。他一路以来都在强烈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恐慌和躁动。他的眼前不断闪现出旁辉倒在地上的画面,无数的幻觉向他袭来。他捂住自己的眼睛,痛苦地弯下身体,卢苏麒连忙虚虚扶住他的肩膀,急切地安慰道:“沈哥,他们都很厉害,你放心吧,就算等在这里——”

沈晾荒唐得泪水都掉了下来。旁辉不知是生是死,他却被一个无关紧要的警察拦在下面看着另外几个人去送死!

沈晾的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旁辉是他的世界里色彩最鲜亮的东西。是他在暗无天日的监狱里、在看不见尽头的折磨下唯一的希望。他强烈压抑着身体里涌起的一种庞大的不安,那种崩溃的压抑和无声的呐喊几乎将他的胸腔摧垮。他用赤红的眼睛看向李陌,眼前在狂乱交错的旁辉的影像中,渐渐闪过李陌过去几天的景象。

李陌看着沈晾那红黑的眼睛,感到一种心悸攫住了他,他几乎在那一刻感到自己拥有某种特殊的能力。和沈晾一样的能力。他能预感到自己即将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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