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莽对沈晾和旁辉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玩笑式地提了一句“和和沈哥一个姓”。当时旁辉没感觉到什么。姓沈的人虽然不多,也不少,沈英英还是和沈晾一个姓的,自然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是他不知道,这个沈裴居然真的是沈晾的家人。

沈晾有个堂弟,年纪和沈澄瑶差不多大,早产,生日上稍微超过了沈澄瑶那么几个月,仿佛是赶着生出来的。这些旁辉都不知道,但在沈晾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他意识到沈晾一直在关注这个家,关注着这个将他抛弃的家庭。

这样看来,沈晾来到这里的目标有两个,一个是沈澄瑶,更大的一个则是沈裴。如果从案件上查,警方没有那个理由和动机去查沈裴,沈晾一来为了确定那份合同上的沈裴就是他的堂弟沈裴,二来为了告知这一家他出来了。

这究竟是一种报复还是报平安,旁辉不知道,他只知道沈晾的情绪非常低落。

在沈老爷子出来之后,沈晾的这种低落就更加扩大化了。

“孽障。”沈老爷子看着那一厅的混乱,只说了这么两个字,拐杖一拄,就将动手的双方都止住了。

沈晾的叔叔和婶婶看着老爷子,脸上有几分忌惮和惧怕。沈老爷子非常守旧,很重礼教,如果沈晾回来了,他的地位被认可了,他就是目前最大的孩子,沈家的祖宅和祖产是要留给他的。哪怕他们的小儿子沈裴可能不怎么稀罕这份财产,这一对夫妇却对此非常执着。

沈老爷子定定的看了沈晾一会儿,接着目光瞥向了他身边的旁辉。旁辉没有主动赶上前去亮明自己的身份,他私心里都不想继续待下去。

沈晾站得笔直,从来没那么直过,他看着沈老爷子,一句话都不说。

沈老爷子只说了三个字:“你走吧。”

沈晾为什么能出来,沈老爷子是知道的。他的大儿子虽然和他不亲,当年也通过旁辉的信和他大儿子知道了这件事。

沈晾如果犯了杀人的罪行,他一辈子都别想出来,立马枪|决都有可能,他现在出来了,代表他可能是被冤枉的。沈老爷子隐隐对此有所感觉,但是他不想细究。他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将沈晾驱逐了。他已经有了一个能继承家业的健康优秀的孩子,这孩子虽然成长环境不如小凯那么好,但也是被宠大的,半点意外都不曾有。他父母因为当年的事,多少对他有些保护过度,现在都知道自己办厂了,好歹也算没有养废。

沈晾尽管看上去是最突出的那一个——考上了大学,但是他坐过牢。单就坐过牢这一条,在这个村子里传起来,就能把老沈家的人给排挤出去。

沈晾抿了抿嘴唇,说道:“你知道沈裴干的事吗?”

“他起码比你这个劳改犯要出息得多了!”沈晾叔叔怒吼道。国家解放初到1996年左右的重刑犯都要进行劳改,老百姓都将这些人称作劳改犯,尽管沈晾不是那一类,但他也确实是重刑犯。

“你知道他在和谁做事吗?”沈晾没有理会男人,他依旧看着沈老爷子reads;。旁辉知道沈晾还没有死心。他不是对自己被驱逐的不死心,而是对挽回沈裴不断走向危险道路的不死心。

沈老爷子看着他,冷漠的眼里没有透出一丝温情。

沈晾最后说:“他会死。”

沈晾的叔叔和婶婶都惊呆了。沈晾对他们来说就像是个死神,这个死神虽然可怕,却一直是被他们握在手心里的。而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们却觉得自己握不住他了。沈晾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只有五岁的娃娃。

“你、你要对小裴干什么?!”沈晾的婶婶失去理智地抓住他,“你要干什么?!”

“他会死,”沈晾黑漆漆的眼睛看向女人,让恐惧逐渐爬上她的头顶,“但杀他的人不是我。”

一群小小的孩子一直跟在沈晾的身后。他们穿着绛紫色的、大红色的棉袄,小脸蛋上红扑扑的,鼓出来的脸颊垂在棉袄上,像是个一个个熟透了的烂苹果。

他们亦步亦趋地跟在沈晾身后,用童稚的声音唱着:“杀人犯——杀人犯——”

四面的黑暗逐渐压迫下来,只留下当中他行走的一条被积雪覆盖的灰白色的道路。用恐惧的眼神看着他的村民站在墙边,饱含敌意和恶意地顺着他走过的路从后将他堵死,慢慢包围着他,像是细胞排泄一样将他排出那个地方。

沈晾猛地睁开眼睛,从噩梦中惊醒。

他的胃在一阵阵抽痛。

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接着人声和火车行进所发出的“咔哒咔哒”的声音将他缓慢地拉回了现实。

旁辉问:“要不要吃点东西?”

沈晾慢慢地起身,摸了摸嘴角的伤口,感受着腹内的酸疼,点了点头。

他们是在半夜上火车的。

旁辉和他的身上都有不少细小的伤口,旁辉是个军人,他不能主动攻击百姓,沈晾和旁辉像是两条落水狗,被一路打出去。老沈家敞开的大门让好事的邻居和一直贴在门外的小孩几乎都知道了沈晾的来历和身份。

他们走得非常狼狈。

旁辉的脸上没有什么伤,他起身给沈晾倒了杯水,再找出一个面包。

沈晾就着温水一点点机械地咀嚼,将淀粉塞进自己需要安慰的胃里。旁辉摸了摸他的嘴角,说:“青了。”沈晾别过头躲开他的抚摸。

“知道了沈裴就是那个人,你打算怎么办?”旁辉坐在他旁边,一边用被子将他的双腿裹严实,一边问。

沈晾没有答话。他的眉头紧紧皱着。

“……你父母那边有没有什么后遗症?”

沈晾缓慢地摇了摇头。“没有大事。”

旁辉知道一个人是躲不开厄运的,沈晾这么说,就代表他母亲在最近的一次厄运里只遭受了些小毛病reads;。但这样还是让旁辉不够放心。

他沉默了一会儿,见沈晾吃完了,就将他手里的包装纸抽出来扔了,又给他多倒了点儿水。

沈晾抱着水杯发呆。

旁辉一年到头也没见沈晾发过那么久的呆。他一直是很精明的,对一切都看得很透彻,透彻到为了保护自己不愿意接近任何人。他从小就是个天才,却没有享受到什么天才该有的待遇。

“你爷爷,也太固执了一点儿。”旁辉斟酌了一下词句说,“你的事我应当是通知到位了,他们的态度为什么还是老样子?”

沈晾沉默着,沉默到旁辉都不认为他会回答了,他才忽然张开了口:“沈家有一笔祖产。不能让一个不亲的人接手。”

“祖产?”旁辉倒是惊讶了。他调查沈晾的时候,已经先接手了范廷烨的那些资料。范廷烨是个工作相当认真负责的人,他对沈晾的调查足足查到了沈晾的爷爷,他们家有多少家当范廷烨都仔仔细细地记录在案。而轮到旁辉,旁辉一开始就将注意力全部都放在了沈晾身上,对其三代血亲以外的并未过多关注,重点在其人际关系上,因此也没有对其家产做过一个调查,因此他才对沈裴没有熟悉感。范廷烨的工作在旁辉接手的时候就被他予以了肯定,因此当听到这条消息竟然没有被范廷烨记录在案,这让旁辉多少有些愕然。

“在我堂哥死之前,他是最有希望的继承人,他死之后,我就变成了唯一的继承人,”沈晾音调呆板地说,“现在,就是沈裴。”

旁辉明白过来,说道:“你叔叔婶婶是想抢这份祖产?”他皱起眉来,“就那个年代的祖产,再多也多不到哪儿去吧……你爷爷至今都没有搬迁,也没见生活条件有多好,为什么非得跟这份祖产拼个头破血流?”

沈晾摇了摇头,皱着眉说:“是一尊三彩骆驼俑。”

旁辉吓了一跳,楞道:“唐、唐三彩?”这下他明白了,要那是真的唐三彩,就算是破的,都起码价值五百万以上,之前还有拍出一个亿的。就算是在外界看来,都是一个宝贝。难怪沈晾的叔叔婶婶,都极其排外。他们的年纪本来比沈晾父母要小,却早早地生了孩子,那孩子死了,沈晾虽然逃脱不了干洗,但恐怕他们埋怨沈晾还多是因为那孩子死了,沈晾就成了继承者。

沈澄瑶是女孩儿,按照这种地方重男轻女的风俗,沈澄瑶什么都摊不上,沈晾入狱之后,那份祖产又回到了沈家老二的手里。

“为什么这份祖产直接传到你们这一代的手上?”旁辉又疑惑了起来,“你父母那一辈的却没继承?”

沈晾的眼神动了动。他慢慢抬起头,看着旁辉说:“不是隔代传,它是死后继承的。继承给任何一代都有可能。”

旁辉忍不住搂了搂身上的衣服,忽然明白了。他不禁想,这一份宝物落在一个家庭是好是坏?他想到了沈老爷子。老人的腿脚已经不便了,家里却没有第四个能够帮扶的人。如果这份财产必须是死后继承,沈家老二那一对夫妇如今的行为,不就是在等他死吗?

沈家老二的年纪再轻,等到沈老爷子去世之后,也没有多少年了。他们无法拥有那宝物太久,立刻就要将其拱手交给下一代。沈老爷子的行为,显然是直接越过了不成器的下一代,将目光落到了隔代上。难怪沈晾的叔叔婶婶视沈晾如蛇蝎,无论他有没有罪,他们都必须咬死沈晾是有罪的。只有他离开了沈家,被剥夺了继承的权利,他们才有可能百分百确定沈老爷子会将那份祖产交给自己的孩子reads;。

旁辉摸了摸沈晾的脖子说:“你不用依靠那个家,也能赚到那么多钱。”

但这安慰并不能切实安慰到沈晾。旁辉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将沈晾搂进了怀里,用力抱了抱。

他们这节小房间里,对面还没有人,火车正停在中途的一个停靠站上,等待下车的旅客散尽。沈晾刚伸出了手去回抱旁辉,就看到门忽然开了,一个年轻人拉着行李箱走进来,手里拿着票,接着他和旁辉对视上,顿时傻住了。

“旁……辉哥……”

站在门前的人赫然是小章。

小章是从h市出发去p市。就在他出现后不久,另一个人也出现了,口中一边叫道:“杵着儿干嘛呢,让让、让让,我在你隔壁。”

旁辉认出是局里的另一个刑警。

小章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好在旁辉说道:“进来吧。”他连忙一个立正,将行李箱拖进来,顺手把门关了。旁辉和沈晾的动作着实有些过于亲密了,尤其是沈晾还回手去搂住了旁辉的脖子。小章仿佛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什么,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旁辉说:“你们这是去哪儿呢?”

小章结结巴巴得说:“p、p市!”接着他反应过来,问道:“沈哥,旁辉哥,你们也去p市?”

旁辉点了点头,态度温和爽朗,没有一点仿佛被撞破什么的尴尬。小章又不确定了,他一边将自己的行礼放下,一边说:“我听队长说你们回沈哥老家了。”

“对,”提到这个旁辉就有些尴尬,他说,“查了点儿东西,你沈哥决定亲自去目的地看看。”接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小章,问:“你们是王队吩咐的?”

“是,沿着那条线,队长标了几个可疑点,我们就上下来踩踩点,”小章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我老家也在那块儿,队长是顺便给我放了个探亲假。”

旁辉当过兵,知道探亲的重要性,所以他才在沈晾身上犯了个大错,但是小章没有那么复杂的背景,旁辉还是很能理解的。小章这样的警察虽然没有部队那么严格,工作起来也是没有白天黑夜双休节假的,要回一趟家也不容易。王国体谅他的下属们,一有机会就给“放放假”,这让王国这个队伍里的人情味也比较足。

有人来了,旁辉也不好意思继续腻歪着沈晾了,他下来帮小章放东西,小章连说不用,还麻利地去给两人打水。见他出去了,旁辉才松了一口气,之前强自保持的镇定有点儿垮塌下来。他看了一眼沈晾,见沈晾依旧面无表情的坐那儿看着窗外,心里又有些酸溜溜的,觉得沈晾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想到这里,旁辉有些报复式地再度坐到沈晾身边,凑近他的耳朵说:“我爱你。”

沈晾的眼睛微微睁大,红色从脖子里一路蔓延上来,他终于拿正眼瞪了一眼旁辉,然后用非常低的鼻音哼了一声:“嗯。”

小章站在门外大气不敢喘。他啥都没听见,但就是那一瞥,让他立马双手抱着热水壶,像是个标兵一样挺胸立正向后转,憋着一口气在外面背靠着门站了军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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