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已经行驶了三个小时了。旁辉将手里的保温杯放到沈晾面前,让他喝了一口。沈晾的脸就朝着窗外,看着外面一片压抑的黑色。

沈晾和旁辉是上下铺,他们的对面坐着两个女性。一个看上去特别男性化,像是个帅小伙,另一个则留着长发,看上去只有十□□岁。

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躺在一个包厢里,这让旁辉有些尴尬,但是沈晾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旁辉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天色已经一片漆黑了,时间已经是十点,外头看不见星子,也看不到其他的东西,窗户上倒映出来只有沈晾自己。

旁辉说:“我把窗帘拉上了,可以吧?”

对面两个正在一起玩游戏的少女抬头看了他一眼,长发的女孩说道:“没关系,你拉上吧。”

旁辉又再问了一遍沈晾,见沈晾没有反应,他便将窗帘拉上了。帘子一拉上,沈晾就皱着眉转了过来,什么话都没说,靠在了墙上。旁辉说:“你睡上铺。”

沈晾看了看旁辉,慢慢地坐直起来,去掏行礼。旁辉出去洗了一把热毛巾,递给正拿出牛奶的沈晾,见他不接,就顺手给他揉了一把脸。

对面的长发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晾冷冷地看了那少女一眼,让那少女立刻捂住了嘴。短发女孩说道:“不好意思,不是有意的。”她看上去男性化,嗓音却不十分男性化,只是有些低冷。

旁辉连忙说:“这是我弟弟,被照顾惯了。”

那两个少女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了他俩一眼,倒是什么话都没接。旁辉给沈晾洗完了脸,看了看那狭小的厕所外排着的长长的队伍,也不考虑去刷牙了。他和沈晾各嚼了两粒口香糖就躺下了。沈晾爬上床之后觉得有些气闷,低矮的天花板让他觉得有些透不过起来。他闭上眼睛躺了没多久,还是睁开了双眼。

旁辉听到他从床上爬下来,站在自己的床头,不觉摸了摸他的额头,没发现热度,于是问:“怎么了?”

沈晾说道:“闷。”

旁辉立刻发现了问题。他皱了皱眉,看了看对面的两个少女,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姑娘,能不能跟我弟弟换个床?”

对面睡下铺的是那个短发的少女,她正要说不行,旁辉说:“我弟弟有点儿幽闭恐惧症,小环境的地方不行,我们两个都是男的,在下面你们也安全。”旁辉现在说起有利于沈晾的谎话来是一套一套的,毫无心理负担。

上铺的少女探出了头来,替下铺短发少女说道:“好。”

沈晾于是换到了旁辉的对面。旁边可见的范围内看到的是沈晾,心里也觉得轻松了一些。比起一睁眼就能看见个女孩子容易多了。他关上这个小间的房门,再给沈晾掖了掖被角,然后躺进了自己的床被里。

沈晾翻来覆去了好几次,他听到旁辉上铺的短发女孩也翻来覆去了好几次。车厢里四个人都没有睡着。沈晾不常旅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离开任何一个已经习惯了的地方对他来说就成了风险和折磨。他记得上一次回家的时候,整个车站茫茫的人海里仿佛只有他一个人。

他所搭载的运输工具像是将他载往无法回来的国度的天梯。他怀着无比强烈的恐惧感受着四面压抑过来的黑暗。这一次也是一样。但是不安却没有随着黑暗的来临而扩散,也许是因为旁辉在的缘故。

沈晾借着门缝里透出的光看了一眼旁辉。旁辉一动不动,像是个军人一样睡着。沈晾记得他替他擦身换洗,把尿喂食,也记得他英勇而狼狈地带着他逃脱一次次追杀,更记得他在黑暗里说“我爱你”。

沈晾有些不舒服地动了动。他觉得不压抑了。旁辉就在他的旁边,隔着一张小小的桌子。但是他看不到旁辉的脸,只能看到旁辉的身体。沈晾知道他们两个此刻的距离比在家中睡觉时要近得多,但是沈晾就是觉得远。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几个小时,最终合上了眼睛。医院里的一个月似乎让他养成了能够长时间不睡眠的习惯。沈晾知道这对他的身体不好,但是他却已经无法在困倦下睡着。

旁辉在翻滚了几回之后就不动了,沈晾闭着眼睛从头开始整理吴不生的案子。从一开始发现毒品交涉,到钓出吴不生,再到他进入监狱。这一连串的发展都是沈晾占据了上风。但是当吴不生进入监狱之后,事情就急转而下。哪怕沈晾从监狱里出来,他依旧遭受到了强烈地打击。而在他即将看到光明的时候,吴不生在这一年里又连做犯了那么多案子,让备受掣肘的沈晾无力反击。如果没有旁辉,他可能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沈晾从来不怕死,但是他不想在吴不生之前死。他从前认为,也许吴不生就是他这一辈子的目标了,干掉了吴不生,他就解放了。但是现在他却不那么确定了。他这九年来都是依靠旁辉才活下来,他离不开旁辉,那么旁辉呢?

沈晾从前并未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他始终认为旁辉有自己的人生,他不想过多的干预。但是如今他却忽然想到,旁辉这将近十年里几乎时时刻刻待在他的身边,他的身上都已经充满了沈晾的“气味”,他怎么还能够算作一个独立的人呢?

沈晾不确定旁辉是不是这么想,从前的他甚至不愿意也不敢揣测,但是自从旁辉说出了他的心意之后,事情就踏上了不可挽回的轨道。沈晾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他的人生脱离了自己既定的计划,看到了不同于从前的世界,也许走出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沈晾就在半梦半醒之间思考着,思维不受到理智的控制,不断绵延发展开去。他是第一次那样深刻那样长久地思考关于旁辉的事,思考他和旁辉的未来,但是他没有经验也没有想法。

第二天沈晾醒来的时候,旁辉已经起来了。旁辉站在外面,嘴里夹着一根没有点着的烟。沈晾起来的时候,旁辉立刻看向了他,他走向沈晾,指了指小桌子上的洗漱用品,没有做声。两个女孩都还在沉睡,沈晾也没有发出过大的噪音,他去洗漱了之后回来和旁辉并肩站在了窗边。天色还很早。沈晾已经养成了和旁辉几乎相同的睡眠习惯,他睡得很晚,但是早上起来却都在六点左右,在旁辉起床之后半个小时。天色还很暗,但是已经看得到外面的风景。沈晾在窗边站着发了一会儿呆,旁辉便从行李里取出一件自己的外套,给沈晾披上了。沈晾披着旁辉的大外套,让整件外套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他接过旁辉手里的早餐,随意地吃了一点,接着听到那两个姑娘起床了。

火车还有两个半小时就要到了,陆续起来的人发出了越来越多的声音,洗手间也排起了长队。

沈晾回到小房间里,两个姑娘正在互相帮忙取出洗漱用品。旁辉朝沈晾招了招手,沈晾就坐到了旁辉的床上。在旁辉的床上他反倒觉得更加自在了。他靠在墙上,看着外面的景色,和昨天晚上的动作一模一样。

两个姑娘坐在对面,吃了点儿面包和牛奶,都有些隐晦地打量着旁辉和沈晾。起床的困倦彻底扫除后,长发的姑娘对旁辉说:“你们是出来旅游的还是回家的呀?”

旁辉愣了一下,礼貌地微笑着说:“陪我弟弟回去探亲的。”

听到这句话,两个女孩儿都对视了一眼。旁辉说“陪我弟弟回去探亲”,说明他们不是有血缘关系的一家人。

长发女孩随即微笑了起来:“我还想呢,为什么一家人长得不怎么像。”

旁辉意识到自己说了个漏洞,只好干干地笑了两声。

“我们是出来散心的,”长发女孩歪了歪头,漫不经心地说,“偷偷跑出来的。”

旁辉愣了一下,这不是离家出走么?他仔细看了看两个女孩,都只有十□□岁的年纪,恐怕还在上学。他一时有些吃不准是继续顺着她的话说呢,还是劝她们赶紧给家里报个平安。

“你们家里人……”旁辉缓缓地说道。

“我们家里人不同意我们的关系,所以我们跑出来了。”长发女孩儿笑了笑,满不在乎地说,“真羡慕你们,年纪大了,做事随心所欲。”

旁辉登时愣了一下,觉得心脏一跳。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沈晾,沈晾的脸色也微微一僵,有些不自然了。

旁辉尴尬了一会儿,说道:“你们年纪还小,父母不放心吧,总得回家的。”

短发女孩这时候说话了:“我们已经成年了,能够负法律责任。”

旁辉暗暗摇头。他见过许多叛逆期的孩子,女性比男性的叛逆期其实还要长久,她们如果叛逆起来,谁都说不动。

“谁都得经历这么个时期的,你说是吧?”短发女孩笑了笑,“社会给我们的容忍度太低了,走上这条路之前都要好好考虑,大哥你们到了这个年纪,以前一定也轻狂过。”

旁辉想说没有,但是他想起自己至今都还没回过家,不觉也有些忐忑和说不出口。沈晾早就已经和家里几乎断绝了往来,但是旁辉每年都还会打几个电话回去。家里人都体谅他是个特种兵,知道他忙碌,身不由己,理解他的剥离,但是他们不知道旁辉爱上的是个男人,下半辈子都不会再有后代。

旁辉想到这里忽然有些佩服起这两个姑娘了,但是他同样知道这种感情在迫于太大的社会压力下不一定能够长久。

长发女孩介绍自己叫孟姜,就是孟姜女的孟姜,短发的女孩叫轩文文,两个人都来自北方。她们已经长途跋涉了几千公里了,每到一个地方就用上一个地方买来的纪念品卖出去赚差价。赚到足够的差价她们就开始游玩。这种自由的方式让沈晾和旁辉都有些愣神。说老实话,沈晾和旁辉都没有必须留在那个城市的原因,但是沈晾不喜欢旅游,旁辉也生怕他在人多的地方不安全。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家?”旁辉忍不住问。

“等到他们接受我们吧,”孟姜说,“他们接受起来总是需要一个时间的,我们很爱他们,这是最好的方式。”

轩文文说:“他们接受起来要很长时间,也可能永远不接受。”比起孟姜,她显然更加有个性一些,看的方向也更偏向于灰暗。“那样我们就到南方找个小城市落脚。”

“大哥你们之前就在h城吗?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孟姜聊起来就开了话题。旁辉说:“我们朋友在h城,现在我们也住在h城。我是当兵的。”

“当兵的!压力很大吧。”孟姜小小地惊呼了一下,又羡慕地看了一眼沈晾:“我以前一直很崇拜军人,小哥看上去不像军人啊。”

“他是个医生,”旁辉说,“身体比较弱。”

孟姜看到旁辉提起沈晾的时候,脸上僵硬的表情就变柔和了,忍不住也微笑了起来,“你们的感情真好。”

旁辉楞了一下,摸了摸鼻子,看了一眼沈晾,他觉得脸上有点儿烧,但是看了一眼沈晾,却发现沈晾的脖子根也红了。

旁辉顿时觉得脸上不烧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涌了上来,他抓住沈晾的手说:“嗯,我最幸运的事情就是碰到他了。”

沈晾缩在床上,两条腿蜷起,赤|裸着双脚。听到旁辉的话时更加瑟缩了一下。旁辉一只手握着他的手,一只手捂住他的脚,用掌心的温度温暖他有些发凉的脚。孟姜看得眼睛有点儿红,她忍不住抱住了轩文文的胳膊。她说:“要是我们也有这样一天就好了。”

下车的时候孟姜和旁辉互相留了电话号码。旁辉的号码是军用的,不适合留给外人,于是他留了沈晾的手机号。沈晾皱了皱鼻子,没有说话。孟姜将沈晾的名字储存起来之后,将轩文文和自己的号码都报给了旁辉。旁辉替他存起来,然后将手机塞回了沈晾的衣兜。

分别的时候,孟姜挥舞着手臂说:“要是以后我们在对付家庭问题上碰到了什么问题,就来找你们取经!”

旁辉忍不住觉得有些心虚,但也觉得孟姜可爱,于是笑道:“好。”

沈晾至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在这时说了一句“再见”。但就是如此,也让旁辉感到有些惊喜了。

沈晾只有在预测的时候和陌生人的话比较多,平常时候他几乎不理会陌生人,别人和他攀谈,他左耳进右耳出,将自己完全封闭在小世界里。旁辉知道这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但是这一次他却安静地一直听旁辉和孟姜轩文文的聊天。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大大的进步了。但是旁辉心里也担心,生怕沈晾像上一次被动预测,于是他立刻问沈晾的情况,直到烦得他反复说了好几次“没事”、“没看见”、“什么都没有”。

离开车站之后只需要搭乘一班固定的公交车就能到沈晾父母的公寓,但是旁辉直接叫了的士。这个小城市里的的士起步价很低,车型也比较老旧。这让旁辉想到了自己父母居住的城市,忍不住起了淡淡的怀念。他在车里看着车窗外的景色。这明显是一个发展中的小城市,有些高楼光鲜亮丽,有些却还非常破旧。道路有的地方宽敞通畅,有的地方坑坑洼洼。沈晾离开的时候,那些高大的办公楼和宽敞的柏油马路还没有那么普及,所有的一切都在不断前进,只有那些人依旧留在这里,没有改变。

旁辉知道沈晾的家庭地址,但是沈晾报出来的地址却不是他家的,而是一所高中的。旁辉立刻明白了过来。沈晾的妹妹沈澄瑶小他9岁,算起来正是高三到大学的年纪,现在这个时候,是她要高考的这一年了吧。

沈晾知道沈澄瑶的高中不奇怪,旁辉每一年都会大略告诉他关于他家人的信息,这也是旁辉的工作之一。沈晾如果能对家人亲近一些,就代表他的社会性有所长进,旁辉每一年都为这一项操碎了心。

的士停在一所高中的门前,时间已经正午,但这一天是周六,旁辉不知道沈晾为什么要这个时候来学校。

十二点的时候,学校响起了钟声,接着大批的孩子逐渐涌了出来,旁辉这才意识到什么。面临高考的孩子们周六都有补习,补习一个上午,旁辉曾经只给沈晾说了一次,没想到沈晾却记得。那么他要求买票的时间是不是也是根据这个决定的?

所有的孩子都开始往外走,一部分却一直留在学校里。直到大批的孩子都被家人接走,才有稀稀拉拉几个学生慢慢走出来。沈晾就在这时向前走了一步,眼中闪过了一丝旁辉从未见到过的光芒。沈晾叫了一声:“瑶瑶。”

一个扎着马尾辫低头走路的少女忽然一愣,接着猛地抬起头来,看到沈晾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尖叫,将周围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她像是乳燕还巢一般向沈晾猛地冲过来,一头撞进了他怀里。沈晾被他撞得往后跌了一下,旁辉连忙扶住,半环着沈晾。少女紧紧抱住沈晾,抬起头来叫了一声:“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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