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是第四个知道沈晾已经被解除危险的人。他知道这个消息后倒没有表露出太过强烈的震惊,只是高兴地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沈晾之前一直因为他带罪的特殊身份的关系,无法真正为王国所用,但当听到这个消息,王国觉得天空立刻明亮了起来。他手上至今还有沈英英的案子没有结,这让王国很是头痛。而且沈英英的案子关系到吴不生,沈晾的罪行和吴不生关系密切,从避嫌的角度上,沈晾是不应该接近这桩案子的。但是现在他的危险等级撤销了。这相当于将他免罪,并且从假释变成了真正的释放,沈晾对这个案子的关注与插手也回到了无害的状态。而旁辉抵押在沈晾的自由上的一切荣誉,包括其军功、军籍、党籍,统统毫发无伤地回到了他身上。

王国都不必想象旁辉所在的那个特殊的部门里,得知这个消息时众特警的震惊。

当年所有人都以为“沈晾”已经结束了的时候,旁辉逆行旁人之道,将沈晾弄了出来。这个举动没有先例,但是旁辉却用自己一生的荣誉做了担保。他是一个军人,一旦失去党籍军籍,身败名裂,他的一辈子就完了。那比判他入狱还要严重。所有人都以为旁辉疯了。但是九年之后,旁辉回给了他们狠狠的一巴掌。

沈晾的危险等级的解除,起码代表了两件让人震惊的事,一件是进入特殊监狱的囚犯拥有豁免罪责的可行性了,二是沈晾之前所承担的罪,无法切实地落到他的身上,也就是说,沈晾很可能是无辜的。

这代表着,中央考虑了旁辉之前提出异议所提供的证据,切实考虑了沈晾作为一个普通公民所拥有的权利和人格。

这是一切是之前想都想不到的事。

旁辉在沈晾解除危险后,便收到了上级的通知,就在他们聚会完的后一天的凌晨。他起床的时候沈晾还没有起,于是他将一张纸条留在房门口,告诉沈晾自己要去开会,并且叮嘱他务必不得出门。

旁辉带上他的所有证件,穿着特警警服开车出门了。沈晾则在他出门后不久打开门拾起了地上的纸条。

旁辉给他做好了一天的食物,午餐、晚餐都在冰箱里,早餐在桌子上。沈晾穿着一件宽松的t恤和一条短裤,坐下来慢吞吞地吃早饭。

一个小时后,沈晾收拾完碗筷去做翻译工作,他坐下没多久,却接到了王国的电话:“沈英英的案子有进展了。”

沈晾“嗯”了一声。王国似乎没有料到沈晾的反应那么平静冷淡。他于是继续说:“我们在一间出租房里找到了杀了沈英英的人,自杀了,外貌核对是正确的。而另一个方向查的线索——沈英英害死那个女人的‘朋友’,已经被我们初步认定了,我希望你能过来看看。”

沈晾之前对旁辉说过,一旦有需要,就让他见人,但是旁辉却没有将这句话对王国说。

沈晾听完王国的话,依旧没有什么强烈的反应,他冷淡地说:“我今天不出门。”

王国似乎楞了一下。

沈晾说:“找到那个人不需要多久,之前没有找我,是因为我还没有解除危险吧?”

王国有些为难也有些尴尬地说:“这事儿多少得避避你,那也是为你好,你本来就是因为吴不生入狱的,沈英英的案子你要是牵扯过多,解除令还不一定下得来。”

沈晾轻描淡写地又“嗯”了一声。

王国叹了口气说:“我也想用你,可是在沈英英这件案子上,用你的风险太大了,你对吴不生的仇不死不休,如果中央发现你在涉入这个案子,让你收手,你会收吗?”

沈晾没有回答。

“况且,不仅我,旁辉和杨平飞都会受到牵连。我和旁辉当年把你弄出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旁辉算是把自己一辈子都压在你身上了。你在其他案子上对警局避之不及,碰上吴不生的案子,不叫你都能来,我这能放心用你吗,”王国叹了口气,“现在倒好,叫你了反倒不来了。”

沈晾开口说了一句:“再说。”接着挂了电话。王国听着那头“嘟嘟”声,彻底没了脾气。沈晾这人就是这么怪,他打从十年前就该知道了。哪怕沈晾在监狱里“整顿”了半年,又和旁辉住了八年多,他和正常人的距离还是很远。沈晾到底会不会参与到这个案子里,王国并不能确定,然而眼下没了沈晾,这案子还真陷入了僵滞状态。

死去的人没有留下太多有用的信息,除了证明了他的身份是个社会盲流、出入过三次监狱外,暂时没有更多的线索了。而逮捕的那个沈英英的“朋友”,依旧在拘留室里,享受警局提供的一日三餐。那个人是沈英英圈子里的人,类似其保镖抑或爱慕者的角色。然而王国弄不清楚他究竟是沈英英的人还是吴不生的人。此人对其他三缄其口,唯有一点供认不讳,那就是他的确“教训”了当时沈英英玩牌时闹不愉快的那个女人,但他没有承认自己杀害了那个女人,而警方也没有证据表明就是他杀害了那个女人并且抛尸。

当时的那具无名女尸,身上没有留下过多的证据,她在河道里被泡得肿胀,手指和面部等一切可能获得其身份的表面特征都被削掉抹除,几乎失去了所有能够辨认的信息。但王国做刑侦这么多年,还是有些本事的。他沿着河道一路向上,辨认附近的道路汇流,动用了十条警犬,最终确定了那具女尸的身份。女性名叫张彩凌,如沈晾所透露的信息,她是吴不生徒弟的老婆。这个老婆并不是其真正登记的妻子,而是长久与其维持性关系者。他们这类的人通常不愿将自己和某个女人彻底联系起来,而这个张彩凌,却是目前为止和吴不生的徒弟关系最稳定持久的一个,因此也成了其名义上的“老婆”。

王国当年调查吴不生的时候,调查过他的所有人际关系,但他却几乎没有调查过他的这个“徒弟”,即张彩凌的“丈夫”苗因也。苗因也非常低调,似乎只是吴不生人际圈里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色,但是这件事却偏偏出在了这个人身上。既然沈英英的“朋友”,那个被拘留在警局的挖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王国就只能从苗因也身上出发了。李亮青和夏蓝的案子一结束,王国就给人下了指令,把苗因也找到带过来。

但是苗因也的行踪却和吴不生一样难以捕捉,王国找到现在,刚刚得知人飞出国了,他一时也无计可施,得知沈晾解除了危险,他立刻一个电话打给了沈晾,然而沈晾的反应却出乎了他意料。

王国想也许是沈晾之前的表现太过正常了,正常到他都以为沈晾是个非常配合的正常假释犯,才会指望沈晾在解除危险之后还乖乖配合他办案。说不定沈晾这个怪人现在不想掺和进这个案子了,说不准他有了好的结果之后就不想继续纠缠于陈年旧怨了?

王国只是揣摩了一小会儿就作罢了。对沈晾的心思猜得最准的是旁辉,等旁辉回来问问他,就算沈晾不想参与,也能被旁辉说动。

沈晾将电话挂了之后走进房门翻译了三十分钟的文稿,接着他忽然停下打字,穿上外套,拿着钥匙离开了房子。

沈晾的这把钥匙很少用,因为他要出门旁辉必定陪同。沈晾手里的钥匙简直和新的一样。他走之前看了一眼被他放到餐桌上的旁辉留下的纸条,然后干净利落地关上了门。

旁辉穿着特警警服站在圆桌的首席汇报他之前撰写的关于沈晾的监视汇报。这篇报告他写了三天,极尽所能地遣词造句,为了尽可能地在串联沈晾的八年所做的一切的过程中优化沈晾在旁人心中的印象以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证明中央的这个决策是正确的。他的旁边最首位的两个位置上坐着这个特殊部门的最高领导人以及他目前的长官。旁辉谈完沈晾最近的动向之后,他目前的长官开口了:“有意见的同志可以现在提出问题。”

旁辉还有一年的监视期,这一点是众所周知的,在这一年里,如果沈晾有任何出格的举动,越过危险线太多,他依旧可能被打回原形。但是这条“危险线”却比原来的那条严格的线宽松太多了。

此刻有一个警员忽然报告说:“报告,我有问题。”

旁辉听到声音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他抬起头看见了李陌那张脸。

李陌说:“沈晾之前的罪行,算是澄清了吗?我认为,如果无法彻底证明其与之前的案子无关,他的危险性依旧是存在的,十年的期限太过短暂了,他在旁警官的庇护下,可以绕过很多监视官的监视。”

旁辉镇定地看着李陌,这个当初对他最为亲和的同僚,目光里闪过了一丝冷意。“你不能怀疑我作为一个军人的诚实!”

旁辉的愤怒让他像是一头面对敌人的雄狮,他只是冷静得对视,甚至没有露出自己的獠牙,就让李陌发不出声来。旁辉肩上的荣誉太多了。而在他接手沈晾之前,他和沈晾没有任何交集。如果说旁辉如今的回报因为八年的相处而有所偏见的话,他之前押上自己所有的荣誉甚至性命担保沈晾的决定除了正直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解释。

“好了好了,小李坐下吧。沈晾之前的案子的确还不能确切地下一个定论,但只要有证据证明他可能是无辜的,他就不能被百分之一百定罪,我们不是一个专治的国家,真相还没弄清楚,就治一个人的罪,这是不行的。”

“报告,就算沈晾没有犯罪,他的危险性还是太大了,摆着这么个不定时炸弹在民众中间,等问题真正发生了,恐怕来不及,”另一个警员起立说,“部队和警队的任务之一是防患与未然,这是为了国家利益和人民安全考虑。”这句话几乎是所有人的心声,此刻连两个长官都沉默了一会儿。

“小钟啊……”

“我建议将沈晾控制在特定的区域里,尽量减少他和人接触的机会,这在不完全限制他自由的条件下,尽可能减少了他的影响力。对其他的同样类型的人,我们也可以这么处理。”那位警员说。

旁辉的目光落在坐在一侧的杨平飞身上。杨平飞作为联络人,同样需要参加这个会议。但他此刻目光却微微下垂,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在一片沉默中,范廷烨忽然发声了:“报告。我是沈晾之前的负责人,我想说两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范廷烨说:“我在观察监视沈晾期间,同样跟进过他所经手的案子。沈晾处理的几乎都是凶杀案或者造成损失或伤亡面积较大的恶性案件。我咨询过他曾经见过的心理医生、他的老师、他的同学以及他的同事。他们的意见都非常一致,认为沈晾这个人虽然看似古怪,但是不存在暴力倾向。曾经教导过他心理学的教授认为他存在偏执性格,我结合之后他的职业发展来看,认为他的偏执是对正确的事物以及正义的偏执。事实上他参与的很多案子都有可能把他列为嫌疑人,但是沈晾一直没有用更巧妙的方式避开,从这个角度上,我认为他没有存在危害社会而通过警察队伍抹除自己犯罪事实的现象。并且,我还有一件事实在文书转交报告上未曾汇报。”

范廷烨犹豫了一下,接着在旁辉有些诧异的表情下开口了,“我的监视在后期是失职的。沈晾没有发现我的行踪,但却知道了我的存在,并且得知了我的姓名与身份。在入狱前他向我求助,希望我能够帮助他。我没有协助他。但是——如果他在那之前以任何方式联系并接近我,我都可能选择与他变成如今旁辉和沈晾的‘朋友’关系,以便于更好地接触此人的内心和掩盖身份。在座的几乎大多数都与自己的任务人见过面,也有人选择短期结交的方式进行监视,只是未曾达到旁警官的时长和暴露度。选择和监视人成为朋友,对沈晾来说,将会在后期庭审上成为强有力的帮助——监视人如果出庭作证,就必须考虑任务人的异常与特殊性,沈晾几乎不可能入狱。”

范廷烨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话让其他人一时都无法继续接口。范廷烨是沈晾入狱前的负责人,他的权威性比在座的其他警员都要高一些。他不惜承认自己工作失误,也将此事在此说出,众人都有些目瞪口呆。

“沈晾没有作案的动机。如果非得让他成为多起凶杀案的凶手,他对杀害对象的选择就毫无逻辑,大量的杀人方式和他务必“破案揭穿自己”的行为反倒能证明他的确存在精神问题。这一点同样可以成为他的辩护方向。但是律师没有利用任何有利于他的辩护方式对其进行辩护,暂且不论沈晾是否确实犯罪,在无确凿铁证的情况下将嫌疑人落罪,毫无法制可言。”

范廷烨说这番话的时候,嘴唇都紧张得有些发白。在领导面前直言法制问题,还坦白了自己最大的失职,是一件十分需要勇气和胆量的事。旁辉不知道范廷烨选择了隐瞒,为何却在此时选择了坦白。

范廷烨说完之后,最高长官挥手示意几人落座,然后开口了:“你的问题我已经意识到了。对于沈晾这个人,我个人觉得还是按照原定决定不变。旁辉继续观察沈晾一年,这一年你需要更加密切地关注沈晾这个人。如果有能够证明他无罪的证据,就给我找出来。他要是无辜的,国家就用他。我们没开过先河,你已经给我们开了一条先河了,看看你能不能给我们开出第二条。”

旁辉握紧了拳头,手背上的青筋都激动得凸了出来。

“但是一样的,要是沈晾在之后出了任何问题,证明其有罪,他都不可能再离开监狱。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把他挖出来的机会。”最高长官的双眼盯着旁辉,让旁辉感到一阵庞大的压力落在了他头顶上。

他点了点头说:“是,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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