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天,天慢慢变冷了。

张宪薇把赵氏叫来,商量着给家里人做冬衣的事。今年虽然家里要守孝,所以不过年,可是亲戚家的年礼还是要事先备好提前送过去。

她叫赵氏来就是让她准备送回赵家的东西。“送些什么,你自己置办吧。多给家里人预备些能够用得着的,你娘不是总是咳嗽吗?上一次家里买了不少上好的川贝,我这里给你娘留了两斤。你送回去,这个东西和红梨一起熬着吃,对你娘那个病是最好的。”

川贝是上次朱锦儿着凉时买的,她一病总比平常人重上几分。家里干脆买了不少各种的药材,张宪薇见川贝好用,家里人也能吃,就特地多买了些。

良缘拿过来两个纸包,放在赵氏旁边的桌上。张宪薇又拿了十两银子,两匹花缎给她。赵氏要推,她道:“银子不多,只是想着你偶尔也有不趁手的时候。花缎咱们家最近都用不上,白放着可惜了。最近你也受了不少累,就当是我的心意吧。”

赵氏这才收了。

等她走了,良缘收拾茶杯点心时说:“希望大奶奶别跟那边的人学,不然多少银子都喂了狗。”

张宪薇拿起一块绿豆糕咬了一口,说:“这也是说不准的。”

良缘听了就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小声说:“太太看出什么来了?”

“那倒没有。”她摇头说,“我只是这么想。要说以前,我待那边的如何?”

良缘不说话了。她拍掉手上的点心渣,“待人再好,也要人家领情才行。不然,就是真的把心肝都掏出来了也没用。”何况赵氏到底是李克的妻子,她待她再真心,也敌不住她向着李克那边。

“行了,不说了。让人摆饭,去叫那两个小的进来,该吃饭了。”张宪薇道。

良缘去隔壁屋里把李南和贞儿叫到这边来,自从李单去了曹家,大半个月了都没回来过一次。他是去陪太子读书,曹家也不是小门小户。不说李单不肯多麻烦人家,就是张宪薇也不会为了李南想哥哥就常常叫他回来。

读书是正事,她只能常常让人送衣服和银子进去。

李南见不着哥哥,就重新跟贞儿一起玩。这次,贞儿不像上回那样跟他一起看她的漂亮手帕、珠钗,她已经学会跟朋友一起玩的时候,不能让人家一直迁就她。

现在他们常常一起下棋,要么就是对对子。张宪薇怕他们总在屋里玩会憋坏了,让良缘的小儿子虎儿隔几天就进来一回,陪着这两个孩子跑一跑,闹一闹。

不过贞儿过了年就四岁了,再让她跟着男孩子似的玩尿泥、抓虫子就不合适了。张宪薇教她踢毽子,柔萍和柔筝这几个丫头也都是会踢毽子的,贞儿跟着她们玩几回就有兴致了,比着看谁踢得好。

张宪薇踢给贞儿看,她以前也是踢毽子的高手,能不歇气的一口气踢一百多个,现在虽然很长时间不踢了,踢起来依然又快又好看。

贞儿第一回看见时,惊讶的嘴巴都张大了。她从没看到娘是这样的,缠着张宪薇给她踢了一下午,就为了看毽子飞上飞下的样子。后来她就迷上了,跟丫头们比着踢,看谁踢得多。

两个孩子在屋里玩一会儿,张宪薇就让丫头领他们出去玩一会儿,踢踢毽子,跑一跑。

良缘把李南和贞儿领过来,他们三个一起吃了午饭,再看着两个小的睡午觉。到了下午,做冬衣量尺寸的裁缝婆子就来了。

李南和贞儿都长个子了。贞儿虽然小,却爱当姐姐。虽然她比李南小两岁,可是当时在渑城第一次见面时就要当‘姐姐’。李南当然不肯叫,可也不肯跟她吵,所以逢到贞儿让他喊姐姐时就不吭声。

他刚到燕城的时候,张宪薇叫他‘南儿’,贞儿就也跟着叫‘南儿’。

想教她喊‘哥哥’,可张宪薇看到每次贞儿喊李南‘哥哥’,李南都有点不快。仔细一想也明白,他的年纪虽然小,但是在渑城薛氏的床前,肯定也教过他,等他到了燕城就要管张宪薇喊‘娘’,以后就要认别人当爹娘,把别人家当自己家。

这样,他跟李单就不是兄弟了。

李南别扭着,张宪薇就不管贞儿了,结果贞儿就一直叫‘南儿’。

现在李单和李南在这个家里越来越自然了,贞儿也有隐隐约约的感觉。她现在再让李南喊她‘姐姐’,李南先是憋红了脸,然后就蹦出来一句:“我是你哥哥!”然后就小心翼翼的看张宪薇。

张宪薇笑着看他,全是鼓励之意。

李南就鼓气勇气让贞儿喊哥哥了,可是贞儿没那么听话,她说:“我要当姐姐,我才是姐姐。”

裁缝婆子量完尺寸就走了,张宪薇给两个孩子做了新的斗篷,李南的用蓝色缎面的,贞儿的用淡黄色缎面的。改天还要让李单回来一趟,他也需要量尺寸裁衣服。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李南和贞儿还在争该管谁叫哥哥还是姐姐。吃完了饭,李南用下棋赢了贞儿,再用对对子赢了她,最后比背书也比她背得多,终于让贞儿心甘情愿的喊他‘哥哥’了。

李显半途回来了,刚好看到两个小的一本正经的坐在那里下棋,下完了棋又比对子,比完了又站在张宪薇面前比背书。他坐在旁边,良缘把饭摆好了都不出去,让端到里屋来边看边吃。

看到贞儿认真的施了一礼,对李南喊:“哥哥。”,李南也回施一礼,板着小脸喊,“妹妹。”时,李显捧着茶笑道,“这两个孩子,这是在干什么?”

张宪薇刚才一直没理他,虽然是打着不想打扰孩子的旗号。现在既然孩子都比完了,他也开口了,她自然也要接话。

“小孩子玩的时候也认真的很呢。”她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李显看着贞儿和李南笑得很轻松,一听这个就叹气了。张宪薇让良缘把孩子们领走,再摆出一副认真听他说话的样子来。

“准备收账了,有几家说要以货抵账。”李显说。

李家有两间铺子,一间叫兴隆记,位于南街。南街多数都是有钱人家,在那里开的店卖的都是些好东西,不常见的东西。李家兴隆记卖的就是南货,不算最稀罕的,但也有一些名气。

另一间叫升旺记,在北城边上,卖的是李家田庄上送来的农货。有米有面,有麦种有菜种,有锄头和箩筐。

两家店铺都不错。兴隆记位置好,东西好,卖得上价。升旺记东西便宜,卖得多,又来自自家的田庄。

每逢年前,都是各家收账的时候。遇上大买主时,总要赊账。兴隆记常常遇上大买主,升旺记也有大笔采买麦种和菜种的人。

遇上赊账的,多数都有人情在,要么就是不知道跟哪位大人有牵扯。李家不能硬要账,免得坏了情份,所以多数半买半送,账能收回来八成就是烧高香的事了。

以货抵账也是常有的,只是这货一般都是对方自己家的店铺里卖不出去的积货。就算他按进价抵,或者打个折扣,可是再过两个月就该过年了,一过年就要到三月才有生意做。这就等于那些抵进来的货要占上数月的库房,还未必能卖得出去。

李显当然是不想以货抵账的,不过既然人家开了口,他怎么着也要收下一部分。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能不跟别人起冲突是最好的。何况敢开口的,当然就有把握李家会收下。

张宪薇没有说话,以前她还跟他商量过店铺的事,不过自从李克成亲以后,店铺的事都是他们父子两个商量了。

屋里一片安静。

李显喝干了茶,再喝没有了,他一怔,张宪薇就提起旁边的茶壶再给他倒满,说:“也该开始准备年货了。咱们家里不过年,可不能耽误了别人家。”

李显点头:“这个你和赵氏看着办吧,账上的银子还够吗?”

“又不准备大过,当然是够的。”张宪薇道,“今年过年,是不是让老二也回来看看。”

李显愣了一下,说:“没事,我让人给他送过信了,今年家里守孝,路又远,我让他不用回来了,省得麻烦。”

张宪薇垂下头,他看她这样,问:“怎么,你想见见他?”

她迟疑的说,“这孝,按说老二也是要守的。去渑城的事没跟他说,可既然孩子想回来给大伯磕个头,也是一份心意。”

李显不说话了,屋里又安静了下来。

大概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他叹道,“既然这样,也确实该让他回来一趟,也见见兄弟。”他放下茶杯,“你安排吧。”

张宪薇答应下来,心里一阵七上八下的。

等他进里屋了,她去贞儿的屋里看了看,又四处找了些活干,耗了好一会儿时间才回去。洗漱之后上床歇息,闭上眼睛,心中就浮现起了以前的事。

李显前后纳过四个妾,朱锦儿进门的时间虽然早,可是张宪薇是最后一个喝她敬的茶的。论排行,她是最小的一个。

第一个妾是钱氏,她是侍候李显的丫头中的一个。张宪薇已经忘了她长得什么样了,只记得是一个长脸的,细眉小眼的女人。她没有孩子。老太太病重的时候,张宪薇去侍候老太太。她就发誓天天只喝一碗稀粥,求菩萨保佑老太太能好起来。

老太太没了,她替老太太守孝,每天熬着不睡觉替老太太守灵。老太太死了一年,她也跟着去了。

这样的义举,李显自然非常感动,给她风光大葬,还特地在靠近老太太的地方给她圈了个坟地,让她到阴间去继续替他侍候老太太,给老太太尽孝。还让人送了五十两银子给她的娘家。

第二个妾是江氏,她生了家里的老二,李华,跟李克差一岁。李华不如李克聪明,从小就不爱说话,长得也是一副萎缩样。江氏生了他之后,曾经想过要把他给张宪薇。

不过张宪薇总觉得这孩子跟她没缘分,他到她跟前来就一句话都没有,总是缩在角落里。就算江氏打他也没用,这孩子一见到江氏就往她身后躲,好像张宪薇打他了一样。这种事情来了几回,她也算了。

等他不来她的屋里了,这个孩子见了她也不躲了。张宪薇跟良缘说过,就算是这样的孩子,也知道谁是他的亲娘。别看孩子小,心里什么都清楚。

“抢别人的孩子,还是损阴德的。”她叹气。李克让老太太抱走了,李华又一见她就害怕,她也就死了抱养妾的孩子的心。

可能她就是没有子女缘吧。

当时,张宪薇就是这么想的。等李克娶妻后,她就死了要孩子的心了,觉得都那么一把年纪了,还是想点别的吧。

第三个妾是卢氏,是一个特别爱笑的丫头。原来是老太太身边侍候的,后来就给了李显。这个丫头脸长得圆圆的,有没有事都能自己一个人笑得哈哈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可乐的事。

要说这几个妾,张宪薇最喜欢的就是她。卢氏没有心眼,也爱往她跟前凑。可能是从老太太屋里过来的,不太怕张宪薇。她常侍候张宪薇吃饭,有她在旁边逗笑说话,张宪薇常能多吃半碗。

她也说过,等生了孩子就抱给张宪薇养。

张宪薇跟她说:“有了孩子,你抱过来,咱们两个一起养。女儿就是咱们两个的女儿,儿子管我叫一声娘就行。”

可是卢氏生孩子的时候没了,孩子让脐带勒住了脖子,生下来也断气了。

张宪薇那几个月夜夜做恶梦,总能梦见卢氏在生孩子前摸着肚子对她说:“姐姐,孩子落地了,我让他管你叫娘。”

她都觉得是不是因为她没有子女缘,卢氏的孩子才生不下来,才母子一起没了命。

后来,张宪薇让人在西山的观音庙替她做了几场法事,念了往生咒才不再做恶梦了。

李华在李克成亲前就去了江氏的家乡,在那边娶了江氏的外甥女,之后就在那里安了家。后来李显让人把江氏也送了过去,让他们母子团圆。虽然这样不合规矩,但是张宪薇觉得人家母子能在一起是件好事,特地还了江氏的身契,又备了不少东西送她过去。

上一次,李华也是接了李显的信没回来给李芾上香磕头。之后张宪薇再也没有在燕城见过他,除了逢年过节,李华和江氏往燕城送些礼物,像是江氏亲手做的鞋一类的。

他们在江氏的家乡未必就过得比在燕城好,不过虽然日子穷一些,可是人只要知足,就比什么都强。

张宪薇本来不想勉强那对母子再跑回来,可是她想让他们见一见李单,再给李芾和薛氏上香磕头。本来去渑城的时候没叫他们已经不好了,如果今年还不回来,这就是李华和江氏失礼。

她不能再让事情都按照李显想的去做了,不能明明看到他做错了,还由着他去不动声色的陷害别人。

张宪薇突然找到了她曾经做错的地方了,她不应该对李显盲从。

很多事,明明她认为他做的不好,不应该这么做,可是她总是轻轻的放过了。像李华和江氏的事,像他们不知道渑城,不知道李芾和薛氏的事,她明明觉得这样不好,可是她也没有做什么。

既然觉得不好,还是应该做点什么的。

张宪薇翻了个身,心里想着以前和现在,慢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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