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天,张宪薇让管家把田庄上送来的一半出息给了李克。

李单的风头已经出了,他就是现在带着这些粮食去找人也没多大用处了。良缘在旁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贞儿的事,她和李单兄弟两个是越来越不客气了。以前不只李单让着她,就是小小的李南也知道人情冷暖。

李南刚来燕城的时候,天天和贞儿在一起,不管是吃饭还是玩游戏。可是一个是男孩子,一个是女孩子,怎么可能玩得到一起?何况贞儿只有三岁大,正是最不讲理、最闹人的年纪。

“这两个小机灵鬼。”张宪薇想起来就发笑。李南当时陪着贞儿,也算是收敛了他的脾气。可现在能给他撑腰的大哥来了,而且大哥也常常教训贞儿,小孩子就觉得不用再迁就别人了,脾气就慢慢起来了。

“这几天南儿一直在打棋谱,要么就是跟单儿下棋,也不理贞儿了。”良缘倒是有点心疼。

张宪薇让良缘把她以前用的棋谱和棋盘找出来,摆到贞儿的屋里去。贞儿在李单那里没什么好玩的就回来了,进屋先扑到她的怀里撒娇。虽然不至于告状,可脸上的委屈是明明白白的,就等她开口问。

可她一句不问,说:“娘这里还有事呢,回屋自己玩去。”推开她后,让柔萍领她回去。

良缘跟着送过去一盘小香梨,回来就高兴的跟她说:“贞儿在玩棋子呢。”

张宪薇悄悄的过去看,见贞儿认认真真的坐在棋盘前,抓着棋子好奇的看。旁边摆着的两本棋谱也被她翻开了,过了一会儿,就见她开始照着棋谱上摆棋子玩。

她再悄悄的回来,良缘笑叹道:“可怜贞儿,人家不带她玩,她就只能自己玩。”

“这是好事,你可别犯糊涂。”张宪薇告诫她,“贞儿是要宠,可不是要把她宠成傻子。当年我在家里时,也是从小就知道那些当面对我好,背过脸去欺负我娘的人不是好人。贞儿也要明白这个。”

她叹气道,“这人的心何止千百窍?说上两句好听话就是好人了?人是要长久来看的。”说到这里她顿住了,以前她看了李显几十年,却没把他看透。

良缘知道她的心事,见她不说话了也不敢接腔。

“……总要让她明白,这世上可不是人人都要喜欢她的。”张宪薇轻声道。

贞儿刚开始玩棋谱,只是照着谱子摆棋子,也能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坐上一下午。棋盘和棋子都是她小时候用的,小巧又精致,一看就是女孩子屋里摆的玩意。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贞儿第一次不吵着去找李南。张宪薇到现在才问她:“今天怎么不跟南儿在一起玩?”

贞儿倔强的不说话,只是闷着头吃饭。她就一筷子一筷子的给她挟菜,不再问别的了。

一连几天,李南都是跟哥哥一起玩,一起吃住。他对李单就像雏鸟恋巢。当李单不在的时候,他还能装做没事人的样子跟贞儿一起玩,在燕城过得开开心心的。

现在李单在这里,他就死死的粘着哥哥。李南虽然小,也知道渑城的家是回不去了,爷爷和奶奶都没了,他从今后要住在别人家里。等过了年,李单回书院去,就又剩下他一个人了。

良缘说最近李南都在拼命跟着李单念书,想跟着哥哥一起去书院。

“这兄弟两个看着真可怜。”良缘眼圈发红,她在那个院子里侍候,看着这年幼的兄弟两个相依为命。哥哥还是个青涩的孩子,就要撑起一个家,就要学着保护弟弟。而弟弟只有五岁大,也学会了不撒娇,只是使劲鞭策自己,想撵上哥哥,跟他一起走。

张宪薇听了良缘的话,不必去看就能想像到那对兄弟是个什么样子。李单当面劝李南听话,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肯定也是难受得不行。李南求着哥哥,回去也要躲在被子里哭鼻子的。

“唉,送佛送到西吧。”她拿出三百两银子,给良缘道:“让你家男人跑一趟,到项城书院旁边的县城里,找个合适的地方买个院子吧。”

良缘吓了一跳,赶紧把银票给她塞回去:“太太,我知道你也是心疼那兄弟两个。可是……”她看了一眼银票,摇头说:“这就太过了。别的不说,李单这书最多再念个几年就要下场了,他这一考最少也是十年的事。这院子买了住不了几年呢,何必呢?”

张宪薇说:“单儿读完了,还有南儿呢?何况这院子买了又不会丢,就是这兄弟两个都读完了书,一转手再卖了也行啊。”

良缘见她主意定了,接过银票时还是摇头:“太太当姑娘的时候就是这样,什么东西想要了,就自己买来。别人家的就是有摆着不用的也不肯先借来使使。”

“你的话越来越多了,”她瞪了良缘一眼,倒是不生气,“别人的东西用得怎么能安心?主人家说一句,东西就要还回去了,本来为了省事,结果倒更费事了。何况又不是花不起钱?一个院子罢了,这些银子也未必用得完呢。”

项城书院就在项城,不靠山不靠水。这个城也小,要不是因为项城书院曾经有过一个当代的鸿儒讲课,又出过一个状元,也不会这么出名。

良缘家的去了,不到半个月就回来了。房子已经买了,因为张宪薇交待过是让李南偶尔过去看哥哥住的,要是李单觉得书院里吵杂,能有个地方安静读书也不错。所以特地买在远离市集的地方,隔壁几条街上住的都是项城的地主,所以那一片一般的宵小倒是不敢靠近。

“只用了一百多两银子?”张宪薇看着拿回来的几张没用的银票说。良缘笑道:“太太以为那里是燕城吗?就是在燕城,三百两也能买一个三进的院子了。只是让单儿和南儿偶尔见面的地方,需要多大的院子啊?”

地方小也不错,一眼就把院子看全了,人少事就少。听良缘说那座院子只有两间大屋,院子倒是挺大的,就是光秃秃的没什么东西。

“院子里还有一口井,不必到外面去挑水。剩下的灶间、净房都是齐的,我们家那口子都仔细看过了。如今只请了一个老头子在那边看房子,也交待他先把屋里打扫一下。还给他留了几两银子,让他把屋顶什么的地方给补补,要是住进去了却发现漏雨就不好了。”

“嗯。”张宪薇听良缘说完,让人把李单喊了过来,“我在项城还有一处院子,倒是空了好几年了。想到你过了年就要回去那边读书,书院里自然什么都有,可到底还是没有家里的东西齐全。我让人把那边打扫一下,你的东西先挪过去,让他们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的没有,等你过去了,也能常去那边歇歇脚。”

李单听了第一个想的还是要推辞,“这是大伯母疼爱侄儿,本来侄儿不该不听大伯母的话,可是书院里的先生管得严,平时也不让出去……”

张宪薇对他这些推辞的话,听了就这耳朵进那耳朵出,没当一回事,继续交待她的:“过完年你就要回书院了,到那时再搬时间就紧了。给你两天让人收拾一下,后天一大早,只要不下雨就让人送过去。”

李单又年轻又是个读书人,最喜欢讲道理。一遇上不讲道理的,他一时半刻就接不上话。张宪薇看着他这副傻愣的样子,呵呵笑了,“就听我的。日后南儿想哥哥了,我就送他去看你。”

等良缘把李单扯出来,他才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年轻人立刻就涨红了脸,充满被长辈看破心事的不自在。

良缘推着他出去,一边笑着说道:“单儿可别嫌我多话,这是太太怜惜你们兄弟。你不领情反倒伤了太太的心。”

“婶子,我无地自容了……”李单对良缘一揖,脸红不算,眼圈也跟着红了。“我……”他抹了一把脸,怕让人看见他现在丢脸的样子,头也不敢抬。

良缘把他送回去,一进门他就冲进屋,把自己关在里面。李南本来在书房写字,看到后就跑出来,拉着良缘的手问:“婶子,我哥哥怎么了?”

良缘蹲下逗他:“让你陪着你哥哥一起去书院,你愿意不愿意啊?”

“愿意!”李南听到就大声喊,“婶子,大伯母真的让我去吗?”

李单在屋里看着良缘抱着李南哄他,自从他们兄弟在渑城见到张宪薇,她和她身边的人对他们都是一心一意的。今天这个项城的房子,只怕也是她听说了最近李南吵着要跟着走,然后准备的。

他不是个没有良心的人。只是燕城到底不是他的家,李显和张宪薇也不能跟李芾和薛氏比。一边只是亲戚,一边却是骨肉相连的亲人。

亲戚不过面子情,何况这份面子情能有多重?反正是比不上真金白银的。李芾和薛氏连接去世时,他看得一清二楚。

薛氏跟他说起过燕城,也说起过李显和张宪薇。李单经过一些事后,承认爷爷和奶奶已经为他们兄弟两个都安排好了。

当年李芾和李慕两个亲兄弟因为亲戚之间的流言形同陌路,直到李慕去世,李芾都没来得及见自己亲弟弟最后一面。后来他对李显比对其他的侄子都更疼爱,李显自然也对大伯父一家更亲近。

李芾和薛氏告诉过李单,李显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总之,在李单看起来,李显不是一个读圣人书的清明君子,他有着世俗的铜臭味,而且在为人父和为人夫上做得不到。

到燕城住进李家之后,李单很快发现李家家宅之中暗潮汹涌。那个年龄上比他大的李克,按说他应该尊称一声‘大哥哥’,事实上在他跟着李显到燕城来之前,留在渑城的李家老仆人曾经提点过他。

“大少爷,你这一去就是到了别人的地界。先让个步,低个头,日后才好在别人家里讨生活。小少爷还要在那边住上好几年,你这个做哥哥的先把头低下来了,人家或许就不为难小少爷这个孩子了。”

这话说得在理,李单也是这么打算的。他跟着李显回来,打算进门后见着李克就先称呼他一声‘大哥哥’,把这个先后给定下来,也是想抹了李显的心结。

当年燕城的李克兄弟出生后,他才跟着落地。李芾让家里人管他叫大少爷,本来是想着日后就算李显带着李克到渑城来,也是跟着他们家的人叫。

没道理让他这个当大伯的去迁就小辈家的人吧?

结果没想到他们两个要走在前头,把李单和李南兄弟留在下面,还要让人家照顾,这不低头孩子不就要让人家欺负了?

薛氏在李芾去世后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老太太发愁两个孩子的下场,一点一滴都想得透透的,再掰碎了教给李单。

如果李单在进门后就管李克叫一声大哥哥,别的不必说,至少李显心里肯定舒服。但是李单心里也有自己的傲气,他进门后还是先去看了自己弟弟,看完弟弟就要拜望张宪薇。等人都住了几天了,李家的事都看清楚了,结果就是越来越看不上李克了。

李克要真是个人物,他叫声‘大哥哥’也不亏。可他出身不行,学问不行,人品不行。为人不尊不卑,尖酸刻薄。实在是个志大才疏的人,偏偏心眼还小的很,敏感多疑。

他看不上李克,也觉得这个头低不低的无所谓,反正就算李南住在这里,可他又不是没钱?大不了用银子把这一家子都喂饱了,李南的吃喝侍候都由他出银子,只要他考上秀才成了亲就把弟弟接回家去。

他在书院读书也可以常回来看看,他要是出了远门也可以托朋友常来照看。反正不会让李南吃亏。

至于张宪薇这个大伯母,薛氏也曾经跟他交待过,对待张宪薇,只需站稳两个字就行,一个是‘正’,行得正,站得直,张宪薇就会高看他一眼。二是‘诚’,不但心要诚,说话做事也不能虚辞狡辩,言行不一。

薛氏对他说:“你还是个孩子,就算你读再多的书,学问再好,可见识、阅历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出来的。对着别人,你也只能示人以‘诚’,示人以‘正’。如果你心内藏奸,说话做事都难免带出形迹来。那些人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你骗不了人,反倒自污了名声,那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李单本来就打算实话告诉张宪薇,或者明示他不愿意将弟弟过继。然后把银子给她,希望她能替他照顾弟弟,只当是弟弟在亲戚家住上几年。

可到了李家之后,先是看到弟弟被照顾得非常好,跟她住在一个院子里,吃喝都和贞儿一样,侍候的人也都是她身边的大丫头,没让不懂事的小丫头沾手。他害怕她想过继弟弟,偷偷问李南,也没发现她让人改口,也没哄着李南管她叫娘。

事实上,李南一回来除了李家的人外,外人一个没见,就连李家的其他人也没正式见过李南。

这也不像是要过继的样子。

他本来疑心是李显不愿意,可当时李显还没回来,家里是张宪薇一人独大,她要是真想过继,就应该在李显回来前把这事说出去,带着李南见见外面的人,再提一提薛氏当时托孤时说的话。

有长辈的话在,这事本来就定了一半了。她说出去了,李显回来了想反悔也不行了。

李单左思右想,反复推测,却不得头绪。可一天天过去,他开始觉得张宪薇是真心对李南好,真心想照顾他们兄弟了。不为过继儿子日后有靠,仅仅是可怜他们兄弟。

投桃报李,李单发现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一时痛悔难当,在屋里如困兽般转来转去,感叹、感悟、伤情、伤怀。等他推门出来,李南就一直守在门外,见他出来就扑上去喊:“哥哥,你怎么了?”

李单抱着李南,“南儿,你喜欢大伯母吗?”

李南点着小脑袋,“喜欢。”然后低着头说,“可我最喜欢哥哥,”他搂着李单不撒手,“我跟哥哥走,别丢下我。”

“哥哥不丢下你。”李单道,“只是哥哥过了年就要去书院念书了,南儿在哥哥去读书的时候,去跟大伯母在一起行吗?”

李南憋着泪,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哥哥,死活不点头。

李单摸着他的小脑袋说,“大伯母在项城有房子,她刚才叫哥哥去,说以后你想哥哥了,就送你来看哥哥。”

“真的?”李南瞪大双眼。

李单肯定的点头,“大伯母不会骗我们的。明天我们收拾一些东西先送过去,以后你想哥哥了,就让大伯母送你过来。哥哥在项城等你。”

兄弟两个在夕阳下的庭院里,你一句,我一句,说着悄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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