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母出殡这天,出事了。

一行人拦在李家大门口,虽然个个都是披麻带孝,却一来就坐在地上堵住了路,一边哭着喊:“娘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啊!!”

张宪薇让良缘和奶娘带着李南出去,说过了只要磕了头就赶紧回来,不然孩子小,冲撞了什么就不好了。

所以,李南这次没被吓着。上一回,李单在前面捧着瓦罐,他在旁边跟着。这群人一来就把他给抢走了,吓得他连哭都哭不出来。李单过去抢弟弟,无奈人小力薄,让人一推就推倒了。

兄弟两个一个吓得回来就发起了高烧,一个磕破了头,扭伤了手腕。

张宪薇带着贞儿和其他女眷坐在后院,听到外面闹起来的时候,乔氏站起来说:“这是怎么了?”一边看她。

她只是抱着贞儿,只顾着哄孩子。

“那大嫂在这里看着孩子们,我去瞧瞧。”乔氏出去了。很快李单来了,他看到前面闹事,第一个想到就是弟弟回来了没有。慌忙冲进屋,看到李南和贞儿正坐在炕上玩,这孩子立刻松了一口气。

“婶子,外面还有事,我出去了。”他说完就要走。

张宪薇叫住他:“单儿回来,坐下跟我说说是怎么了?”她轻轻推了推李南,指给他看:“看,哥哥来了。”

“哥哥。”李南张开双手叫。

李单不走了,坐下来抱着李南,对她说:“我也不知道来的是谁,不过……”他憋红了脸,“这些人欺人太甚!!挑在这个时候过来!这些人……”

他气得胸口起伏,张宪薇给坐在他怀里的李南使眼色,比划着,李南就用他的小手帮李单顺气,“哥哥不生气。”

“哥哥不生气。”李单抱着他说,真的松下一口气,脸色也变好了。良缘送上来一杯茶,“大少爷喝口茶。”

张宪薇看他冷静下来了,对良缘说:“你把马二嫂叫来,她跟着大伯母的时候长,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马二嫂很快来了,她气喘吁吁的冲进来时一脸惊慌,没看清屋里都有谁就对张宪薇说:“太太!外头来了闹事的人!不知道单儿和南儿怎么样了……”接着她就看到坐在炕角的李单,还在他抱在怀里的李南。

“我的祖宗……”马二嫂长出一口气。

李单起来扶她坐下:“嫂子坐这里。”良缘送上一杯茶,马二嫂站起来接了,一口灌下去半盏,“你们在这里就好,别到外面去,那都是些不讲理的混人!”

她对张宪薇说:“二老爷已经叫人去找里正了,还有咱们族里的老人也去请了,只是远了点儿,一时半刻赶不过来。二老爷交待,太太带着孩子就在后院,千万别到前面去!”

张宪薇应了,问她:“马二嫂给我们讲讲,这外面来的是什么人?挑这个时候来,难不成是跟咱们家有仇?可大伯和大伯母一向怜贫惜弱,在渑城广有善名,这些人是哪里来的?跟咱们家是什么关系呢?”

马二嫂迟疑的看了一眼李单和李南。

张宪薇对良缘说:“你带着南儿和贞儿到后面屋里去,你自己守着,再叫个小丫头把赵氏也叫过去。什么时候我让人去叫你们了,那时再出来。”

良缘答应了一声,抱起贞儿,让奶娘抱起李南出去了。

张宪薇对马二嫂说:“单儿大了,也该知道些事了。日后这个家还要靠他,你就说吧。”

李单本来就不想走,现在家里嫡亲的亲人都没了,他的下面还有一个不足五岁的小弟弟,他现在狠不能一口气长个十岁、八岁的,能够立刻撑起这个家。

马二嫂就是不告诉他,出去他也要想办法打听的。张宪薇的话正说到他心里,便觉得这个婶子没把他当孩子哄。

“行,其实这事,说起来也远了……”马二嫂开始说了。

这件事,往前说还是李家大伯那时引出来的事。

李芾和妻子薛氏是少年夫妻,一起孝顺父母,送走老人,又经历分家,兄弟离心,这些事让李芾对薛氏非常敬重,所以屋里一直没有纳妾,连丫头都没有。

薛氏生了四个孩子,养到大的只有李阳一个。剩下的都没站住,李芾心疼妻子,对李阳非常看重,不舍得让薛氏伤心。

直到李阳长成,将要议亲,这时薛氏才没跟李芾打招呼就从外地买了两个妾。

她们的老家都在外地,在渑城没有亲眷,这就省了不少事。薛氏感于丈夫多年以来的维护与敬爱,特地买这两个妾来给他。

见儿子已经长大了,此时就算是庶子出生也不会引起家宅不宁,李芾就接受了这两个妾,何况他自觉年纪渐大,也不大可能再有子嗣。两个妾颜色娇美,青春逼人。偶尔红袖添香,自然别有意趣。

但是,李阳当年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从小读圣贤书长大,家中的丫头被薛氏管着,李家家风严正,从来没见过像这两个妾这样以色侍人的女子。

他心里厌恶,虽然住在一个家里,总有见面的时候,可他整个人如阳春白雪一般,对这种人既然看不惯,当然一见这两个妾就避开,时候长了自然就让人看出来了。

两个妾都是在小时候就被人牙子带着远离家乡,对人情世故虽然通透,但行事举止却走了偏门。她们看出家中大少爷不喜欢她们,没有像一般女子那样避开,而是想着送食、送物,事事殷勤一些,好把大少爷给拢落回来。

岂知她们越是如此行事,李阳越是看不起。他已经定了亲,对男女之事也一知半解。两个妾虽然进了门,但平常说话、作态不像他见惯的丫头和别人家的太太、奶奶。

所以更加觉得她们不是良家女子。

他越避,那两个妾越急,更加殷勤。甚至一日,他在屋里念书,一个妾看天气炎热,特地煮了一碗绿豆汤给他送去,又以‘长辈’自居,替他收拾桌上的书本、笔墨,让他先休息一下,用一些解暑汤,书等一会儿再看不迟。

李阳当时就大怒,斥责她有辱斯文,行止不矩,让她赶紧出去。

那个妾当时就调笑了两句:“小少爷怎么这么大的脾气?岂不知奴家也算是你的长辈?奴家特地送了汤来,你不说谢谢也罢了,怎么还能赶奴家出去?好没道理!”

她也是在以前的人牙子那里说惯的,这种玩笑话也一贯无人当真,所以她说完呵呵娇笑着走了。

李阳年轻气盛,对这等女子看不起,却又要顾忌父亲的颜面,强把怒火压在心底,又不许下人告诉薛氏。

晚上,在薛氏那里强撑着笑吃了饭,回到屋里就吐了个一塌糊涂。下人再也不敢瞒,赶紧报给薛氏。

小妾去给李阳送吃的送用的事,她是知道的,可觉得这也没什么。那两个妾做了不少针线,李芾和她都有,这本来就是她们要巴结。

李阳不喜欢她们,薛氏也知道。看得出来他是少年意气,等长大就好了。何况儿子心里向着她,这让薛氏很高兴。

结果没想到会是这样!

李芾也吓了一大跳,赶紧请来大夫给李阳看,又细细问下人,李阳这段时间读的是什么书,写了什么诗,都拿过来看了以后,李芾也叹气了。

李阳心性高洁,竟然如此目下无尘。看来是圣贤之书读得太多了。

李芾想着怎么把李阳的性子给扭过来,但眼前更重要的是儿子的身体。所以立刻就把那两个妾给卖了。然后就跟薛氏说,要先在李阳房里放一个侍候的丫头。

那两个妾是破了身的,身价就低了不少。李芾和薛氏也不是恶人,反而交待人牙子给她们找个好人家,也让她们把屋里的东西都收拾了带走。

其中一个妾被卖到了渑城城郊的村子里,一个卖肉杀猪的屠户,年近四十了还没有老婆。在人牙子那里见了人后就掏了钱,把妾带回家后还特地请乡亲吃了顿饭,贴了红纸,明媒正道的娶她当了老婆。

这个妾嫁给屠户后,不到半年就有了身孕。孩子七个月的时候在院子里烧热水褪猪毛时压着了肚子,又在倒污水时不小心滑了一跤,孩子就出来早了。

幸好生出来是个儿子。屠户挺高兴,在儿子满月时又请乡亲吃饭,还把养得胖呼呼的儿子抱出来给大家看。

那个孩子虽然眉眼跟屠户长得像,都是扫帚眉、绿豆眼,但是剩下的地方都随了娘。不但看着比村里的孩子白胖,也更有贵气。

吃过这顿饭,村里就有流言传出来。

一是说这孩子不足月出来的,怎么这一看倒像是足月的?

再说这个儿子长得可不像屠户,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孩子。纷纷扰扰说什么的都有,屠户当然就听说了。疑心生暗鬼,他回家再看自己儿子,就怎么看怎么不像。再说那个妾嫁给他的时候,还带着两个包袱,里面有金有银,还有好衣衫。

妾说她是被主家赶出来的,还说惹恼了主家的大少爷,在主家待不下去了。可要真是这样,主家怎么会让她把这些好东西带出来?这可值上十几两银子呢。

屠户就觉得自己是个现成的龟公,是在替别人养儿子。开始对老婆不好了,三天五天的打一顿。

那个妾是个聪明的,她从小让爹娘卖给人牙子,又辗转几家,虽然嫁给了屠户,也想过要跟他过一辈子,可是这一打,倒把情份都打没了。

所以,屠户有一天回家一看,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他藏的钱,妾的身契,妾的包袱都不见了。妾当然也不见了,只剩下儿子躺在里屋的炕上哭。

屠户养大了这个儿子,反正是个男孩,他钱也没了,就是想再买一个女人回来也不行了。不过他还是怀疑这个儿子不是他的种,对他不是打就是骂。

这个男孩长大以后,屠户的嘴里常常骂他‘野种’,‘都是你娘!’,他渐渐怀疑自己不是屠户的亲生儿子。村里还有当初的流言,他稍稍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

前几年屠户重病,病倒在床时又说起这件事,更是把那个妾是从哪里买来的事都说出来了,还对那个男孩骂道:“回去找你那个有钱的爹!!我替他养大儿子,他欠我银子!”

男孩天天被他打,也没有多少亲情。打听出来是渑城东街巷子的李家就找过来了,他在李家大门前转了几天,因为身上邋遢,李家门房以为他是乞丐,吃饭时也给他盛了一碗。

他打听李家的事,得知李家就一个儿子,如果他能回来,至少也不用卖猪肉过日子了。他跟门房说自己是李家的儿子,他的娘是这家老爷的妾,后来被一个卖猪肉的买走了,生了他。还说要进去见李老爷,门房一听就哈哈大笑,把他给赶走了。

李家大伯和李阳都是相貌堂堂,他形容猥琐,哪有一丁点相像?

门房的人当他是个骗钱的,见他还来纠缠就把他打走了。等李阳死了,他又来了一次,这次正撞上李芾,他就扑上去叫爹。

李芾刚经过爱子早逝,听这街上有个年轻男子扑上来叫爹,虽然奇怪,可还是心软了,请他吃了顿饭,又听他说了一通‘身世’,知道是以前的妾的孩子,虽然是个骗子,但是李芾还是让人把他好好的送走,还给了他两吊钱,让他好好过日子,别走偏门歪道。

马二嫂擦眼泪:“当年,办这个事的就是我们当家的!老爷说得明明白白,那两个妾卖出去时都没有身孕!难道李家会把有身孕的妾卖出去?就是我们敢卖,人牙子就不会验身?就是那个屠户买回去时候难道还看不出来?那人就是个骗子!!”

张宪薇倒是不奇怪那个屠户儿子为什么想当李家大伯的儿子,又为什么挑到这个时候来闹。这么一场泼天富贵放在眼前,他一个乡下的穷屠户的儿子,这辈子见过的整银只怕没有二十两,怎么能不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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