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楚晚宁转头,华碧楠眼里似乎有一抹笑意,他从宽大的青碧色真丝袍袖下伸出一只洁白细腻的手,柔和地往前摊了摊,示意楚晚宁手下面前的锦盒。

楚晚宁点了点头,对那哑仆道了句:“多谢。”

哑仆见他收了盒子,这才低低又鞠一躬,回到主人身边去了。

薛正雍惊讶道:“玉衡,你认识寒鳞圣手?”

“不认识。”楚晚宁看着面前那个盒子,“认识我就不需要在轩辕会花上两百五十万金,去买他的貘香露了。”

“那他给你这个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楚晚宁说,“打开看看。”

锦盒打开了,里头居然整整齐齐地,又码了五瓶色泽温润的貘香露,还有一封信函。

楚晚宁拆开看了,信上内容倒也简单,说是知道楚宗师在轩辕阁花了高价拍了露水,自觉貘香露不值这个价,一直想再奉五瓶,但一直不得机缘与宗师相见,如今灵山一会,得此良缘,望君收下。

薛正雍当即道:“我看他是想结交你。”

“……”

这种礼物,若是不收,便是拂了对方面子,楚晚宁遥遥谢过了华碧楠,却将锦盒底下交给了薛正雍。

薛正雍喜道:“给我?”

“……给贪狼长老。”楚晚宁道,“我总觉得这个华碧楠有点儿怪的,轩辕阁每年拍出他那么多高价药品,都是虚高,他难道一个一个地补偿过来?”

薛正雍嘀咕道:“我觉得不奇怪,毕竟高价是有,高的像你这么离谱的,头一回听说。”

楚晚宁面有薄怒,说道:“不过有所需而已,有什么离谱的。总之你把这五瓶都给贪狼,我想这里头毒什么的,应当是没有,但让贪狼学些貘香露的配制之法,倒也不算浪费。”

“你不需要了?”

“我……”

说来也觉得奇怪,那些荒诞不经且有真实无比的梦,最近越来越少了,除了刚从儒风门出来的那几天,偶尔梦到些支离破碎的场面,其余夜晚均是好梦。

再喝貘香露,也是暴殄天物,楚晚宁觉得没必要自己再留着这样好的药剂。

灵山待了两三天,再回死生之巅时,墨燃却不在了。

薛蒙道:“除妖去了。”

楚晚宁眉心起了一道薄痕:“又有妖?这个月第十九只了。”

“都是儒风门金鼓塔里跑出来的。”薛蒙叹气道,“抓了好多,都关到了咱们的通天塔里,但是通天塔不比金鼓塔,塔身小,镶嵌的灵石符咒又没有儒风门的厉害,再这样下去怕是塔先受不住了。”

薛正雍道:“下回李无心再来,让他带一点到碧潭山庄去,镇在他的圣灵塔里。”

薛蒙笑了:“这倒也是个好主意。”

薛正雍道:“孤月夜也可以分一点,听说他们的摘星塔比儒风门的金鼓塔还要大上一圈儿……”

这回薛蒙不愿意了,竖着漆黑的眉毛,怒道:“不要!”

“怎么了?”

“我不喜欢那个姜狗,他特讨厌,通天塔塞爆了我都不愿意把自己门派抓着的妖怪送给他!”

楚晚宁摇了摇头,不愿再听他们父子嚷嚷,便先行离去了。

他回水榭睡了一觉,果然又是一夕好眠,再无旧梦打扰,到了一觉睡醒,已是残阳如血,夜色浸满了大半天穹,唯有一丝晚霞血痕弥留在天边。

这个时候孟婆堂已经没有饭了,但他有些饿,收拾衣冠,推扉出去,准备到无常镇转一圈,吃些点心。

结果正巧看到墨燃除妖归来,走在通往红莲水榭的青石长阶上。

一见他,墨燃笑了:“师尊,听伯父说你在睡觉,正想来唤醒你。”

“有事?”

“没事。”他说,“只是想来找你,一起走走。”

倒也真是凑巧,楚晚宁因他们之间的凑巧而感到些微的欢愉,情意之中,一点点的投缘都是值得人心情舒畅的。

“去哪里?”

却是一齐问的。

楚晚宁怔了一下,墨燃也怔了一下。

随即道:“听你的。”

又是一齐说的。

楚晚宁的十指在衣袖里有些赧然地捏紧,指缝里有汗,眼睛黑而热,却那样平静而安定地看着墨燃。

墨燃忍不住咧嘴笑了。

“哪里都好。”

楚晚宁其实很高兴,但他依旧习惯于淡淡的,即使他的高兴不淡,很浓郁,像枝头淡绯色的西府海棠花。

他说:“那走吧,去镇上看看,吃点东西。”

他甚至没有问墨燃除妖如何,顺不顺遂,他们之间如今有缘而有意,很是默契,当他站在竹扉外,瞧着墨燃黑衣猎猎,暗金色卷草纹的边沿在夜色里潋滟着微光,他就明白一切安好,无需多言。

他们一同来到无常镇上。

这些年无常镇越来越好,从原本的三横街三竖街,扩至了如今的六横街五竖街,差不多大了一整圈儿。

“刚来死生之巅的时候,这里尚未入夜就已家家户户柴门紧闭,院外洒着香炉灰,门上悬挂八卦镜,檐下系着镇魂铃。”楚晚宁看着眼前人来人往,华灯初上的景象,如是说道,“如今除了这小镇名字没变,其余的,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墨燃笑道:“有死生之巅在,以后只会更好。”

两人沿着镇上重新铺设过的青石主街走着,一路上吹糖人的,拉皮影戏的,支出摊子卖小食烧烤的,吃咕咚锅的,琳琅满目,沸反盈天,天街悬挂一排排灯笼,照着夜市热闹,人间烟火。

墨燃见了那咕咚锅的摊子,想起了自己、薛蒙还有夏司逆曾经一起在这里吃过,便笑着拉住楚晚宁:“师尊,吃这个吧,这家有你最喜爱喝的豆奶。”

他们在吱嘎作响的小竹椅子上落座,天很冷,但是配菜炒菜的大师傅却热的厉害,他光着膀子,擦着汗,挪过来问:“两位仙君,要些什么?”

楚晚宁道:“鸳鸯锅。”

墨燃说:“菌菇清汤锅。”

“……你不是要吃辣么?”

墨燃垂眸微笑,嗓音温和低缓:“想戒。”

楚晚宁怔了一下,隐约明白过来墨燃为何忽然不愿再吃辣的,似是湖水里有鱼游曳而过,在心池里咕嘟冒了个泡,水波微荡。

“你没必要戒……”

墨燃道:“没有,我只是喜欢。”

“……”

“喜欢戒,想要戒。”他看了看楚晚宁,浓深的睫毛帘子簌簌而动,落在了对方微红的耳尖,笑了。

后半句就再也没有说下去——

想要和你一样,吃火锅的时候,两双筷子可以伸进一个热闹的锅里,不再是一红一白,泾渭分明。

墨燃又点了些炒菜,可惜小摊子上不做精致的甜点,他就要了三罐胖瓷壶装着的豆奶,而后坐着等菜上来。

周围都是吃饭的人,男女老幼,乌发白霜,汤锅的蒸汽滚滚升起来,锅镬的火光腾腾升起来,吆喝和划拳,说笑与私欲,都在这鼎沸的烟火热气,菜香酒暖里汇聚成一湖一海的温柔。

人间好平凡,红尘好热闹。

墨燃十五岁之前,饥馑难当,吃不到这些好酒好菜。

当了踏仙帝君之后,万人之上,却也依旧得不到这般真切的安宁。

现在都有了。

忽地火舌腾起,原来是掌勺的汉子掂锅落菜,大火从大锅内簇地卷了上来,映得那赤膊汉子浑身一层细腻的铜色油光,油盐酱醋依次下,遒劲的臂膀筋肉抖动,一盘爆炒顷刻出锅。

正是热乎时候,立即端上桌来。

“油爆双脆!”打下手的小二哥吆喝道。

前世的踏仙君,诸般佳肴讨好不得,却不知为何,竟被这“油爆双脆”惹得笑出声来,他修长十指交叠,点在线条流畅的下巴处,一双纤长浓深的睫毛微微动着,五湖四海的光华都在此刻汇集于那两帘墨色上,把黑暗,染得很明亮。

楚晚宁问:“你笑什么?”

“不知道,就是很高兴。”

楚晚宁就不说话了,但对面那个英俊男人的笑容那样迷人,莫名的,就让他的心底也明快起来。

吃过饭,仰头看了看天色,觉得似乎要下雨,但下头的人们似乎浑不在意,依旧在有条不紊地消遣着这灿烂的夜晚。

他们走过一家灯笼铺,墨燃忽然停下脚步来,站在那边看。

楚晚宁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原来那老手艺人正在悉心地裱糊着一盏宝塔灯笼,有另一盏很相似的,也已经做好了,底下有座托,是河灯。

“老伯,劳烦,请给我拿这一盏宝塔灯。”

没有问价,也没有问墨燃喜不喜欢。

楚晚宁走过去,将金叶子递给了耄耋之年,佝偻着身子在认真做灯的老人,而后把那盏河灯随意地递给了身后立着的徒弟。

“拿着。”

墨燃惊且喜,甚至还有些茫然:“给我的?”

楚晚宁没说话,提着吃饭时未喝完的半壶酒,左右看了看,视线落在远处的潺潺小河边,他向那边走去。

灯火一明一暗,复又灼灼亮起,灯花璀璨,赢得浮屠庄严。

墨燃捧着河灯,喃喃道:“从小就想放一次,每年都没钱。”

“是啊。”楚晚宁淡淡看了他一眼,“你最穷了。”

墨燃笑了。

河水在静谧平缓地流淌着,楚晚宁不愿下到石阶上去,他懒,于是就那么闲适地抱臂靠在廊桥之下,白衣道长靠着深黑色桥柱,握着系有鲜红穗子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而后微微侧过脸,檐角红灯笼朦胧微光洒在他瓷玉般细腻的脸庞上,他神情淡然,目光却有藏不住的温度,就这样看着河岸边那个开心的、捧着河灯、手脚略显笨拙的男人。

傻子,这有什么好玩的。

但还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墨燃走到河边,絮絮叨叨地和宝塔灯说了许多话,最后俯身将它轻轻搁在了河面,一缕金红光辉倒影在粼粼河水中,墨燃划动了两下水面,送浮屠远行。

那天,墨燃在漆黑的河边立了很久。

不是节日,除了他,河上没有其他人放灯。

只有那一盏小小的宝塔灯笼,散发着微弱而固执的光辉,在漫无边际的长夜寒水里行远,行远,继而变成一点颤动萧瑟的星火,最后被黑暗吞噬,消失不见。

墨燃就默默地站在那里,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看到了最后。

直到泱泱河面,再也没了光明。

下雨了,雷雨。

雨点打浮萍,敲叩粉墙黛瓦。

众人笑着惊呼而散,冬季鲜少有这样突然起来的瓢泼大雨,小摊小贩们争相拿褐色油布盖住用以营生的锅碗瓢盆、工具器皿,推着小板车匆匆四下逃散,去躲这场豪雨。

楚晚宁一时也有些木然,算来惊蛰虽已不远,但此时还未出冬,这雨也下得太过焦急了些。

他站在廊桥下,雨打风吹,只沾湿了他的一点点衣角,倒是墨燃匆匆地从下头河滩跑上来,衣服都湿了,脸也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很黑。

望着他,有些温柔,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

“开个法术,自己烘干。”

“嗯。”

如此大雨并不妨碍仙君们出行,尤其墨燃和楚晚宁这种宗师,一个小结界便能干干净净地回到死生之巅去。

但他们谁都没有打开这个结界,而是并排立在廊柱下,在等雨停。

等了很久,雨势没有渐弱的意思,天地间都是雾蒙蒙湍急一片,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夜市顷刻消散了,就像被这冷雨冲淡的水彩,打湿的墨画。

墨燃说:“这雨好像没打算停。”

楚晚宁淡淡道:“这雨下得,像是有病。”

墨燃哈哈笑出声,笑了一会儿,转过头对楚晚宁说:“怎么办,回不去了。”

“……”

楚晚宁知道自己应当答他“你不修道吗?”“你不会开个结界吗?”“怎么就回不去了。”

但是他沉默一会儿,不知为何却没有吭声,但也没有应和,只这样抬头,看着茫茫夜雨。

他掌心微热,蜷着的十指间,有些细汗。

正思索着应当如何回答,手却被墨燃扣住了,他那微微的颤抖也好,微微的热度也好,微微的汗渍也好,就都无遮无掩地,尽数落入了墨燃的手中。

墨燃望着他,半晌,喉结攒动:“师尊,我、我想跟你……”

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但心中酥麻悸动,也咽不落去。

到了最后,他黑眸子里又湿又热,一句话,说的热切又含蓄,隐晦又狎昵,他低声道:“我是说……雨太大了,今晚就别回门派了,路那么远,会着凉的。”

楚晚宁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说:“我不冷。”

“那你热吗?”

“我也不热……”

墨燃呼吸炽热,胸膛起伏,未等楚晚宁答话,便握着他的手,贴在怦怦跳动的心口,小声说:“我热。”

雨打浮萍。

但楚晚宁从他眼里看到了火,看到了熔流与仲夏。

这个年轻男人焦躁得几乎有些可怜,又很可爱。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我们去最近的客栈,好不好?现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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