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门铃声,打开门一看,发现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门口。男人穿着朴素,感觉像是地方报社的职员,年纪大概比自己大五岁左右。原本以为他按错门铃了,因为他看起来不像是传教人士或上门推销的业务员,但除此以外,根本不会有人上门找自己。

“请问是西田知明先生吗?”造访者问:“敝姓法月,不好意思,突然不请自来,但有事想要向你请教。你知道本周二晚上,名叫葛见百合子的女子从蹴上水坝的制水门跌落致死的案件吗?”

我一时答不上话,但沉默的态度等于承认了这一点。不,我并不打算作无谓的挣扎。该来的终于来了,我可以神奇地保持平静,也许是因为那个自称是法月的人明明已经看透了一切,却露出悲伤的眼神。

“——你是警察吗?”

“不。”法月似乎有点难为情,微微摇了摇头,“因为一点偶然的关系,我目前在协助警方调查这个案件,但我本身不是刑警。只是因为某种因素,或者说是个人兴趣参与了这起案件,但并没有任何法律权限,你可以把我当成路人甲。当然,等一下你必须去警局说明相关情况,不过,我感兴趣的地方和他们不同。该怎么说,我只是想看到因为阴错阳差而没有完结的故事的续篇。”

“故事的续篇?不是故事的结局吗?”

我讶异地反问。法月点点头,吞吞吐吐地说:“我从事的工作和龙胆直巳一样。”这个男人对一切了然于心。我察觉到这一点,同时觉得自己似乎就是在等待他的出现。这种想法绝对没有半点突兀。

“——好吧!”我用不同于亲切或安心,而是好像在向医生诉说病情时毫无保留的态度迎接他,“站在玄关说话不方便,家里很小,请进屋里坐吧!”

法月微微点头,似乎用肢体语言向外面的人打了暗号之后,便关上门,脱下鞋子。我带着他走过厨房旁一坪多的房间,来到里面三坪大的房间,拉开紧闭的窗帘,晌午的散漫阳光从窗户的毛玻璃渗了进来,一人住的单调又狭小的房间感觉像是令人窒息的独居牢房,况且,已经很久没有邀别人进来家里了。

法月好像在熟人家里一样弯下腰,在地毯上盘腿而坐。我很难适应别人这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我面前,这不是感觉的问题,而是好像有异物碰触到了黏膜。我无所适从,假装整理房间,把东西移来挪去,但看了不顺眼,又放回原来的位置,简直不知道到底谁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又觉得不应该这么焦虑不安,于是就面对着他跪坐下来,望着他的脸。客人默默地歪着头,看着书架上的书,突然转过头像闲聊似的说:

“你在研究所念的是德国浪漫派吧!难怪有这么多看起来很费解的外文文献。你研究的是浪漫派的哪一位作家?”

“菲德烈·施莱格尔,主要是研究他在耶拿时代对菲希特哲学的影响。”

“原来是这样。”法月煞有介事地附和说:“说到施莱格尔·菲德烈的哥哥奥古斯特·威廉(AugustWilhelmvonSchlegel)也是初期浪漫派的主要成员,和弟弟一起创办了季刊杂志《雅典娜神殿》。威廉和菲德烈不同,不是那么激进的理论家,而是更低调的学者,也因为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德文版而名留青史——其实这些都是现学现卖的知识,我刚才绕去图书馆偷看了德国文学史的书。”

“你怎么知这是我?”

我终于忍不住主动问道,法月缓缓闭上双唇,拿出一本简单装订的影本。我接过来一看,发现那是我已经深深烙进脑海的笔迹,自从星期二晚上之后,曾经一次又一次翻阅,几乎已经可以背出来的日记内容。那是我死去的女友的日记。当我确认这份影本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完全没有遗漏后,深呼吸了一次,改变了问题。

“这是哪里来的?”

“葛见百合子影印了奈津美的日记,”法月解释说:“但她应该没有告诉你这件事,因为她是出于其他目的才这么做的,和你见面完全没有关系。百合子为了报复背叛自己的未婚夫,把这份影本寄去他的公司。”

“——三木达也?”

法月点点头。我很自然地说出这个名字,也代表我已经招供了,但这点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

“你应该知道,日记上有你的电话号码。不过,我们还是绕了一大圈,才终于找到你。前天打电话来确认时,你是不是不假思索地假装是别人?我们上了你的当,其实应该马上注意到这个问题的,因为在十月十二日的日记中,已经提到‘请西田先生转交’这件事。”

“我告诉她我是寄宿在房东家里,让她以为这是房东的名字,否则,信没有收到就会变得很奇怪。”

“嗯。但是在向你的老家确认之前,谁都没有想到这件事,还以为那是胡乱写的号码,所以没有继续追踪下去,这也成为我们初步的失误。当然,也因为我们对二宫良明这个名字太执着,而且也没有向福井县警解释清楚。”

“我无意隐瞒,只是被问到时就——”我摇着头,站了起来,走到书架前面,拿出藏在德文资料后的日记本。“就是这本日记。”

法月摊开手帕,好像在拿珠宝似的小心翼翼地翻开封面,就连翻阅的时候,也避凶手指直接接触到。对他来说,这本日记是重要证物。他翻完内容后,用仿佛谨慎地刺出一根冰冷长针般的语气说:

“我必须问你星期二晚上拿到这本日记时的情况。葛见百合子——或许你还不习惯用这个名字称呼她,是你把她从通道上推下去的吗?是你干的吗?”

……是你干的吗?这个问题好像远处的雷声般,在耳朵深处回响了好几次。是你·是你·干的吗·是你?但是,当别人已经叫出我的名字后,我已经无法问已经不存在的你这个问题。我在无法忍受“我是我”的这件事面前哑口无言……

“——不知道。”

“不知道?”法月的期待似乎落空了,露出落寞的表情。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甩甩头,摆脱在脑袋里回响的声音,努力把话说清楚,避免引起误会,“我当然要对她的死负责,这点我承认,但如果你问是不是我亲手把她推下去的,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可不可以请你把星期二晚上发生的事完完整整地告诉我?”法月问,“星期天是你哥哥七周年忌日的法会,你离开京都三天,那天下午你离开福井老家,傍晚回到这里。你回到这里后不久,就接到了葛见百合子的电话吗?”

“因为旅途的劳累,我整理完行李,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之后被电话铃声吵醒。差不多九点左右,对方说她是葛见百合子。可能我有点睡迷糊了,以为是我认识的那个百合子,所以和她聊了一阵子。聊着聊着,我感觉有点不太对劲。她说她已经来到京都了,但她的声音或说话的感觉和以前完全不一样,我们的谈话也没有交集。她叫我去看报纸,还叫我去蹴上水坝那里,说有话要告诉我,说完之后,就挂上电话。在老家的时候,我没什么看电视,对发生了什么事毫无头绪,于是翻了我出门那几天送来的报纸,才知道东京发生了命案。被害人的照片正是葛见百合子,我的女朋友,但报导上写的是清原奈津美这个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名字,所以我想一定是搞错了。应该说,我不愿相信报导的内容。然后我开始纳闷打电话给我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因为受到命案的打击,再加上脑子乱成一团,我根本分不清那到底是梦还是现实,左思右想了半天之后,决定按照打电话给我的女人说的,去蹴上听她怎么讲。”

“当时你没有想到要报警吗?”法月插嘴问道。

“没有,完全没有。一方面是因为她这么叮咛我,但即使她没有说,我应该也不会报警。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换好衣服出门,等我到蹴上的公园时,已经差不多快十点了。她已经到了,坐在山丘上可以俯瞰街景的长椅角落等我。就是十月十日的日记上所写的那张长椅,但坐在那里的女人不是百合子。除了我们以外,并没有其他人,她一看到我,就叫了一声:

——二宫!

她叫着跑了过来。即使在路灯下看到她的脸,仍然觉得很陌生。我根本不认识她,但她似乎对我很熟悉,表现出既怀念又热络的态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似乎惹恼了她。

——二宫,是我。你回想一下,我是葛见百合子。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就像决堤般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因为我自己也一片混乱,一开始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女人是谁?我在自问的同时渐渐发现,报纸上的报导是真的。我的百合子——不,可能真如这个女人所说,她的真名叫清原奈津美——她已经死了。

——你杀了她吗?

“女人说了半天,我这么问她,她很干脆地承认了。她说她抢走了十年好友的日记,得知了我的事,一怒之下把百合子……不对,就把奈津美杀了,还把她的脸给毁容了。她语带自豪、巨细靡遗地把我根本没有问、也不想听的事告诉我。她那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好像一开始就认定我会原谅她。然后,她拿出这本日记证明她说的话都是真的。我在路灯下看了她指给我看的地方,虽然一下子无法相信,但事后回想起来,觉得似乎有迹可循,我不得不承认,我以为是葛见百合子而交往了半年的对象,其实是另有其名的人。但我并没有像那个女人说的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相反地,只要一想到自己做的事,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不过,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即使得知她的真实姓名,也无法让死去的她活过来,一切都为时已晚了。无论她叫什么名字,对我来说在这个世上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女朋友已经不在人世,被眼前这个女人杀了——这是我当时唯一确定的事。”

“你当时没有想要为死去的女朋友报仇吗?”法月问。

……你当时没有想要为死去的女朋友报仇吗?我当时没有想要为死去的女朋友报仇吗?我有这么想。我当然会这么想!

“‘请你说你爱我,说你爱的不是奈津美,而是葛见百合子。请你说这半年来所发生的一切都错了,她只是我的替身。而且,你也要在这里吻我,就像之前在这里吻奈津美一样。’

“那个女人这么说。我退向制水门的方向,试图拒绝女人的要求。最初只是对女人挤过来的身体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厌恶感,想要甩开她的手臂。但是,当我瞥到制水门通道栏杆外的一片漆黑时,就好像剖开了我同样空洞而黑暗的内心一样,对女人的憎恨难道没有像闪电般闪现,而形成了强烈的杀机吗?我在通道中央停在脚步,宛如枯朽的树木般迎接那个女人。我没有阻止女人伸手抱着我,还把嘴唇贴在我的嘴唇上,但也没有积极回应她的行为。我像木偶般听任她的摆布,就好像被憎恨的冷冽闪电感光了一样,身心都渐渐冻结起来。

“女人终于后退,抽离嘴唇,用战栗的眼眸凝望着我。她的目光好像看着死人一样昏暗而空洞,惊恐的表情好像被灰泥封住般凝固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反应很正常。因为出现在那里的我并不是在这个世上活生生的人,只是不复存在的你,亡者的替代品而已。

“‘我根本不知道七年前的回忆。’我终于抛开举棋不定的态度,以自己的身份开了口,‘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你,而我所爱的不是你的名字。不管是百合子还是奈津美,叫什么名字根本不重要,我爱的是她,爱的是她这个人。你夺走了对我来说无可取代的人。’

“‘谁?’女人问:‘你是谁?你不是二宫?’

“‘对,我不叫二宫良明,那是我哥哥的名字,是从小被拆散的双胞胎哥哥的名字。虽然对你有点于心不忍,但我哥哥二宫良明六年前自杀,已经不在人世了,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女人抱着我手臂的手顿失依靠,无力地滑落,她已经没有任何理由纠缠我了。

“‘——骗人。’

“女人只说了这句话。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即使现在,仍然不知道。因为她应该可以立刻领悟到我所言不假。她缓缓转身,握着栏杆,甚至没有确认我到底叫什么名字。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脸。我之前就预料到女人会这么做,我一动也不动,眼睁睁地看着她跨过栏杆,让身体随着重力坠落。

“就这样,我杀了她……”

当自己的声音停止的那一刹那,我才发现自己把脑海中宛如沸腾般不停冒泡的话都直接说出了口。眼前的听众仿佛沙地吸收了水分,静静地倾听着,完全没有插嘴发问。但是,坐在那里的是名叫法月的人,他是活人,不是已经不在人世的你。我在心中建立出来的镜像变得支离破碎,我和他之间完全没有任何隔阂,我不得不承认,我是我,你是你。你绝对听不到我的声音,但我终于从你、你的你、你的你的你、你的你的你的你……如此没有界限

的第二人称中获得解放,我终于从漫长而空洞的梦境中清醒,终于找回了像岩石般坚硬、像石头般冰冷、像沙子般粗糙的现实感。

法月缓缓调整姿势,再度拿起日记本向我确认:

“这里和这里有撞击的痕迹,当葛见百合子从通道上跳下去时,也带着这本日记吗?”

“对,我发现后,立刻下去捡回来。我走到山脚下,越过禁止入内的围篱,当时她已经气绝身亡了。但是,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湮灭证据。那是我只看了一半的日记,也是我女朋友留下的唯一遗物,最重要的是,我想了解她,想了解清原奈津美,当她假冒别人的名字和我见面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认为我有权利把这本日记带回家仔细看。”

“的确如此,”法月表示同意,“这也是奈津美的期望,虽然日记没有以她原先想的方式送到你手上,但最终日记还是交给了你。虽然说起来有点讽刺,但在这件事上,你必须感谢葛见百合子。”

“我就在这个房间里,熬夜把日记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也深刻地了解她的感受。我后悔不已,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察觉这一点?我后悔不已,也气愤不已。不是因为她对我说谎,而是对造成了这一切的自己无法原谅——”

我说不出话。明明有很多话要说,却无法解释清楚。我试图把内心的想法告诉别人,就像努力打开纠结在一起的线团,却怎么也打不开一般,最后只能用这么平凡无奇、这么口拙的方式表达。这样的我太悲惨,让我无地自容。法月随手翻着日记,用淡然的语气说:

“当我们得知二宫良明早在六年前去世时,忍不住怀疑这本日记里有一大半是奈津美的幻想,甚至觉得她写的都是完全不存在的幻影。没想到奈津美提到有关男朋友的部分都是事实——除了你的名字以外。”

“她直到最后都深信我就是二宫良明。我从头到尾都骗了她,包括我的谎言在内,全都是如她所写的。”

“可不可以请你谈谈你哥哥的情况?”

法月催促道,我点点头,但再度开口需要一点时间。此时,施莱格尔未完成的小说《卢辛德》(Lude)的副标题“笨人的告白”突然掠过脑海。法月很有耐心地默默注视着我。

“——良明和我是双胞胎,而且是长相一模一样的同卵双胞胎兄弟。但我们共同生活的时间很短,在我们大约两、三岁时,父母就离婚了,也就是说,在我们还不懂事之前,就被拆散了。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当时的详情,但应该是母亲和父亲家里的关系恶劣,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协议离婚。后来决定我跟父亲,良明跟母亲,所以,我和他才会有不同的姓氏。

“我从小就体弱多病,当母亲离开后,在祖母——也就是父亲的母亲溺爱下长大。父亲是普通上班族,算是当地望族的远亲,本家那里还有人在县议会当议员。因为这种家世的关系,祖母的排他性很强,所以我父母离婚的真正原因,应该是祖母不中意长媳,把长媳赶了出去吧!父亲是独生子,从小被捧在手心,根本不敢违抗祖母。不,其实我也继承了父亲的这种个性,从小就很怕生,长大以后也不太会和朋友出去玩。虽然自己说有点不好意思,但我是典型的被祖母溺爱的孩子。”

“那时候你经常和母亲还有哥哥见面吗?”

“不,我相信应该是被祖母设法阻止了吧!我和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完全没有来往。在家里完全不能提及母亲的事,至于良明,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双胞胎兄弟。祖母把我当成独一无二的孙子,从来没提过还有另一个孙子的事。至于父亲,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到很久以后都没有提起这件事。我们就读不同的学校。其实我应该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童年时光留有模糊的记忆才对,但因为当时年龄太小,还无法区分自己和哥哥,所以只留下暧昧不清的印象。我经常有一种坐立难安的感觉,好像自己的一部分遗忘在其他地方,总之,因为周遭的大人莫名其妙的想法,让我这整整十五年来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

“在他自杀之前,你都不知道有双胞胎哥哥吗?”

“不——在祖母的丧礼上,我第一次见到哥哥,不,应该说是重逢。在我高二那年冬天,祖母罹患了结肠癌。守灵的那天晚上,哥哥和母亲一起出现。因为大人们后来才告诉我,所以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我的亲人。我记得看到哥哥的脸那一瞬间,我十分惊慌失措。看到无论长相和身材都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少年,简直就像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唯一的不同,就是我们代替丧服所穿的制服长得不一样,如果不惊讶才有问题。我们的目光只交会过一次,但他似乎知道我。就在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叫他的时候,他们烧完香——不,可能只有良明烧了香,就匆匆离开了。在场所有人都尴尬地不出声,不敢看父亲。之后,他们也没有出席告别式,等做完头七后,父亲才第一次告诉我离婚的母亲和双胞胎哥哥的事。”

……不久之后,我就出了问题。我之前就有自闭症的倾向,可能再加上受到祖母的死和遇见你的双重震撼的影响,让我的病情加重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完全不肯说话,无法和别人沟通,也无法上学。虽然还能升级,但最后在三年级的时候休学了一整年。虽然我有去医院拿药,但我几乎都没有吃,只是茫然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门,就好像孤独地住在漆黑的井底似的。刚好是那个时候,你突如其来地上门造访……

“突如其来?”

法月确认般问道,我终于喘了口气,对他点头。然后,一边对自己的口若悬河感到惊讶,一边来不及整理不断涌现的话语,再度娓娓诉说起来。

“哥哥可能辗转得知了我的病情,有了一些想法。在五月连续假期时,他突然独自上门,一派轻松地说:‘好久不见,你的另一半来看你了,赶快把这头乱发整理一下,我们出去散步吧!’我好像中了邪似的点点头,乖乖地和良明一起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我像是影子般和哥哥走在一起,并且在附近散步,无论我还是良明都一脸凝重,几乎没有说话。那时刚好是端午节,鲤鱼旗在五月的晴空下飘扬。我们散步差不多一个小时,再度回到家门口时,他对我说:‘改天见。’然后就骑着脚踏车回家了。”

那次之后,每逢假日,我们就会一起出门。一开始,总是你来家里找我出门散步,慢慢地,也会骑脚踏车到我就读的学校。你来到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在透过说话交流之前,努力让心灵的波长同步,用心地感受着我的成长过程。你每次发问,我都用点头或摇头回答,努力让你多了解我。虽然我们经过相当长一段日子后才开始交谈,但即使不说话,双胞胎的确可以在精神上产生共鸣,这件事是真的。事实上,我们就是如此。虽然我们形同陌路,在不同的地方生活了十五年,却完全没有隔阂……

“但是,父亲似乎不愿意看到我们来往。刚开始的时候,因为觉得对我的病情有帮助,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久而久之,他就对良明上门一事感到不悦。那时候,我的情况已经稍有好转,可以独自出门后,他不再上门来找我,不是我去他家,就是约在外面见面。父亲内心应该对良明感到歉疚吧!而且我忘了说,在祖母去世的前一年,父亲在朋友的介绍下和另一个女人再婚了。后母文静婉约,也很关心我,但感觉很客套,从来不觉得她是家人。不,问题应该在我身上。因为我去良明家时曾经和亲生母亲聊了几次,也有类似的生疏感。只有在良明身上,我才真正感受到血缘关系有多么神奇。”

“他也和你分享了他的成长过程吗?”

“对,我们就像在玩两人三脚似的。等走完我的十五年后,我再度跟着良明踏上或许我也有机会走的另一条路,也就是我哥哥走过的十五年。在良明的引导下,我渐渐找回了说话的能力和笑容,听着他幼年时代的回忆,内心的空洞似乎也渐渐填满了。”

……没错,就是和她一起去看“TwoofUs”那一天,我们中途离开电影院,在河畔的路上散步时,我聊的那些事。其实,在你说那些回忆时,有些部分和我的记忆混在一起,所以,已经不完全是你的回忆了。但父亲在离婚后不久那段时间,曾经悄悄去见你的事是你告诉我的……

“——我无法把那部电影看完的理由,有一半就像我对她说的那样,但我更觉得电影情节好像在影射我的谎言,很担心她会发现我的双胞胎哥哥已经死了。我不是二宫良明,所以感到很不安。”

“我想也是,”法月用充满玄机的低沉声音回答,“对了,你应该看过《VISAGE》九月号吧?清原奈津美为了让你了解真相而主动提供题材写成‘化妆故事’,内容是说相差一岁的妹妹被误认为是姊姊的故事。你不仅没有发现她试图藉由这部作品想要表达的真相,还把误认身份的姊妹故事套用在自己身上,为了避免被她察觉你假冒哥哥的名字,所以故意说自己没有看。结果,就这样白白浪费了奈津美为了向你坦诚真相而煞费苦心准备的机会。我应该没有说错吧?”

法月说得完全正确。我无言以对,心如刀割地点点头。法月突然露出严厉的眼神,想要说什么,但又改变心意,把话吞了下去。他神情严肃地努了努下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暑假期间,我们几乎每天见面。你是考生,每天都来我家附近的图书馆,我也会心血来潮去自修室找你,时而向你请教因为休学而落后的课业,时而翻阅架上的书,直到傍晚时分,都和你在一起。我们也常提前离开图书馆,去游乐场和电影院。或许是因为图书馆的地点比较偏僻,所以没有遇见你们学校的学生。那时候,我们已经用“你”、“我”相称,轻松地聊天。你说:“我们是双胞胎,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住在一起,所以我们之间是平等的,绝对不要叫我哥哥。”所以,我叫你的时候总是直呼其名,或是称呼“你”。现在也是如此。我们不像是兄弟,而像是独一无二的好朋友,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可以无所畏惧。我本来就不擅长交朋友,你应该也差不多吧?也许因为我们是双胞胎,所以很相像,也很合得来,但因为双方都过了一段只有一个人生活的时间,所以在重逢后,彼此的结合更加紧密。

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觉得那时候是最快乐的时光。当联考逼近,你整天忙于模拟考和补习后,也经常美其名为散心来和我见面,我们天南地北地聊天。因为我还在休学期间,所以每次你推荐我有趣的书,我就会去找来看。对,你喜欢诺瓦力斯的《蓝色的花》,那也是我最爱的一本书。我现在会研究浪漫派,就是受到你的影响。对当时的我来说,你是我和外面世界接触的唯一窗口,如果你没有向我伸出援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在一年之后就复学。我想,应该会花费更长的时间吧……

“翌年春天,良明顺利考取第一志愿的大学,出发前往京都。离开福井的那天,他问我:‘你一个人也没有问题吧?’我有点逞强地挺起胸点点头,约定明年也要去京都——这是良明活着的时候,我最后一次看到他。谁都没有想到会发生那种事。”

“那年十月,他因为服用过量的安眠药死了,”法月立刻用公事化的口吻说道:“听说是自杀,你知道原因吗?”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能咬着嘴唇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在京都的半年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暑假的时候没有回来,入学后不久,他参加了学校里类似义工团体的社团,很热心地参加活动,有可能在那里遇到了什么麻烦。等我进入大学后,曾经找了几个当时和良明同一个社团的成员和系上的同学了解情况,都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那年的九月之后,良明就没有去学校,大家都在纳闷他最近怎么了,没想到就出事了。其他同学都觉得事情太突然了,每个人都很惊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也向大家隐瞒了自己正在就医、服药治疗的事。”

“难道他身边没有可以和他聊这些事的朋友吗?”

“不知道。如果良明要找人商量,我应该是第一人选——事后我才想到,良明可能遇到了和我一年前相同的情况。我们是双胞胎,个性应该也大同小异,所以即使相隔一年后发生相同的情况,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或许哥哥也是天生就有容易陷入这种状况的细胞因子,所以当他开始在京都独立生活,生活发生巨大改变后就发生了。”

“可能吧!”法月低头叹了一口气后,抬头问道:“你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吗?虽然你们没有机会见面,但不可能整整半年都没有联络吧?”

“我们有持续通信,事后才发现的确有征兆,只是我忙于自己的事,忽略了这些征兆。是我太大意了,起初三个月,他的信中充满活力,积极向我介绍校园的感觉、京都的街道,以及新交的朋友和生活周遭的事,简直就像刚被派到海外的特派员一样充满热情。对和比我小一岁的同学

一起重启高中生活的我来说,良明的来信胜于一切,带给我极大的鼓励。但是,在大学即将进入暑假时,信的内容就开始发生了变化。”

“怎么回事?”

……那时候,你的信中开始夹杂着自传式的内容。起初是描述幼年期模糊的印象,之后,对成长过程的详细回忆占据了一大半的内容。有些部分和之前重逢后不久听你说的往事重叠,横式信纸上用钢笔密密麻麻地写上记忆的细节,使记忆更加绵密和鲜明。每次收信时,我就发现信的厚度和重量不断增加,但描述近况的文字却呈反比地减少,在秋风吹起的季节,连一行描述近况的内容都看不到了。但我丝毫没有感到惊讶,每次都像看周刊的小说般乐在其中。中途看到我也出现在其中时,更对透过你的观察所看到的我感到一种奇妙的兴奋。

不,你应该把它当成一个故事在写吧!虽然看不到任何加工的痕迹,但文章似乎经过推敲,页数也不少,八月和九月期间,你应该整天都在住的地方写这些信吧——十月初,你自杀前一个星期的来信成为最后一封信。你高中毕业,离乡背井,从前往京都的列车车窗向在月台上的我挥手的画面,成为最后一幕。

然而,你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了吗?不,我相信你更想写的是续篇,你留下的那些信只是漫长的序章。在京都的半年期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有什么事想要告诉我,也许在向我求助,那封信或许是被什么东西逼入绝境的你向我发出的SOS。然而,我没有注意到,为了完成那天在车站月台上和你的约定,我忙于自己的事,完全没有想到你已经面临这种状况。收到你的最后一封信时,我正忙于模拟考,看完信后,还没有找到时间给你回信,就突然收到你的讣闻。一年前,你救了我,我却无法向你伸出援手,甚至没有察觉你陷入了困境。我以为我对你的了解不亚于你,实在是个大笨蛋。我背叛了你,背叛了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盟友。

你死之后,我造访了你住的房子,寻找是否留下了什么遗言。我翻遍你的房间,没有找到任何东西。你在服用足以致死的药剂前,一定把写到一半的故事草稿全都处理掉了吧?连同我寄给你的信,一起处理掉了吧?因为,我写给你的信也全都不见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对自己感到失望吗?还是对我失望?该不会一切都是我的错吧?为什么?我真懊恼,我永远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走到这一步却选择放弃,你无法回答我。我们曾经那么心灵相通,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很痛苦或是难过,这一点最令我懊恼,也最痛恨你……

“——我在良明自杀的房间内,从书架一角找到他高中的毕业纪念册,看到上面的照片,才第一次看到葛见百合子。不,我以为我看到的是她。”

“等一下,”法月举起手,打断了我的话,“他的信中完全没有提到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出错的事吗?”

“我想应该是良明认为这件事对单恋的对象来说是不好的事,所以故意省略掉了。我看到毕业纪念册时,并没有发现勘误表之类的东西。而且,良明也从来没有具体描述过葛见百合子的容貌。不仅如此,他甚至完全没有提到和百合子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名字,我根本不可能知道照片印错的事。我对毕业纪念册上的错误深信不疑,因此把清原奈津美当成了良明暗恋的对象,一有机会就翻开这本纪念册,不厌其烦地凝视着她的笑容。

“所以,半年前的某一天,也就是三月十日星期日,当我在四条通的人潮中看到那张多年来熟悉的笑容时,我的脑海中很自然地立刻浮现出葛见百合子这个名字,也完全没有发现当我叫出这个名字时,她脸上出现的困惑表情。当时的我欣喜若狂,根本没有怀疑她的话,一直信以为真。在星期二晚上,听到真正的葛见百合子告诉我这件事前,我完全没有想到她冒用别人的名字。”

“你误把清原奈津美当成葛见百合子,并不是你的错,”法月说:“因为这是不可抗拒的因素,问题在于你在她面前一直自称是二宫良明这件事。因为从结果来看,你不认为是你这种优柔寡断的态度引发了这次的命案吗?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谎?奈津美看到你的脸,把你误认为是你哥哥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你们是同卵双胞胎,当然长得很像,况且,奈津美根本不知道他已经死了。那不是她的错,为什么你当场没有告诉她真相?”

“你说得没错,我无意为我的行为辩解,但无论如何,我真的做不到。”

“为什么?”听到我说出不成回答的这句话,法月紧盯着我凑了过来。

“——无论我怎么解释,你可能都无法理解,”我结结巴巴,但还是努力表达自己的想法,“我只能说,当她用我哥哥的名字叫我时,在我内心沉睡的良明复活了。有关良明的记忆和他的感情顿时苏醒过来,丝毫没有褪色,占据了我的身体。不,说占据我的身体并不恰当,因为我并没有放弃我自己,而是主动接受了良明的记忆,因为这样就可以让哥哥的感情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六年前,我无法拯救良明,如今,这是我唯一的补偿方式。这不是优柔寡断的问题,因为,一旦我把真相告诉她,良明就会在那一刻死去。我怎么可以再一次杀死终于回到我身旁的哥哥,又怎么可能完全抹杀他的记忆?”

法月似乎无法接受这番说辞,他不发一语,竖起膝盖,把手肘放在上面,托着额头陷入了沉思。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他。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墙外的马路上,传来不知道在大喊还是吵架的高亢声音,这个声音就仿佛是暗号似的,法月放下托着额头的手,缓缓地开口:

“星期三早晨,是你在哲学之道上攻击龙胆直巳的吗?”

“任何人看日记,都会情不自禁地这么做吧!”我坦承不讳,“这个家伙太过分了——我看着日记,不禁愈来愈生气,感到忍无可忍。我经常听她聊龙胆的事,知道他有在清晨慢跑的习惯,之前她一度和我失去联络时,我曾经查到龙胆家的地址,在他位于鹿之谷的,希望可以与她巧遇,所以,那天我也在附近埋伏,跟踪身穿慢跑服的龙胆实在易如反掌。

“但我不打算杀他,只想发泄内心无处宣泄的愤怒。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别人施暴,连我都很惊讶自己居然真的做到了。”

“先不谈百合子的自杀,你必须对龙胆的伤害罪负起刑事责任。当然,龙胆有错在先,所以应该可以获得酌情减刑!”

“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而且至今我仍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你这么做真的只是因为对龙胆感到愤怒吗?”法月突然用钩爪般的锐利眼神看着我的眼睛问道:“你内心无处宣泄的愤怒是针对你自己吧?我觉得龙胆直巳只是你的替代品而已。”

在话题已经转移后,他突然来了这记回马枪,令我手足无措。我没有这么想过,在殴打龙胆后,也从来没有感到愧疚。然而,我知道法月想要说什么,也许他说得对。我假冒别人的名字蒙骗清原奈津美,做出这种事的我又有什么资格指责龙胆直已?龙胆玩弄了奈津美的肉体,我也玩弄了她的心。我和龙胆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不仅如此,我的罪孽比他更加深重。奈津美无法说出自己的真名,并不是因为她内向,而是我虚有其表的举止在不知不觉中让她无法说出口。是谁屡屡摘除了她奋力鼓起的勇气之芽?我知道,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更早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不,如果奈津美没有认识我,她应该不会死得那么凄惨。

……所以,其实是我逼死了奈津美。我才是引发如此悲惨命案的罪魁祸首,像我这样的罪人根本没有权利制裁葛见百合子,也没有立场指责三木达也。但是,我无法忍受“我是我”这件事,因为不愿意面对,才会把葛见百合子逼上绝路,把愤怒转嫁到龙胆直巳头上。自我欺骗的诡计一开始就很明显了,我却始终忘记这件事,或者说是假装忘记了,都是因为我把自己的所作所为用“你”这个第二人称进行替换,尽可能把第一人称的自己降低为零。在我利用你的记忆当作隐形衣的同时,其实也玷污了你纯洁的想法。我再度背叛了你。

如果我是你,如果我是二宫良明,我现在就可以抬头挺胸地面对她,不会这么心生愧疚。我希望成为你,希望成为二宫良明。如果我不是西田知明,不知该有多好。不,如果六年前死的不是你,而是我的话,不知该有多好。

看着奈津美留下的日记,我想起你的信。六年前,你死的时候也一样。当我发现时,一切都为时太晚,已经无法挽回了。如果我更机灵,一定可以避免不幸发生,我总是背叛自己所爱的人,就算事后再怎么懊恼,也只是在自我毁灭而已。我曾经发誓再也不犯这种错误,为什么这一次又是这样?为什么我所爱的人都匆匆消失在我伸手不可及的地方……

“我认为你刚才在说谎,”我听到法月说话的声音,“——不,我是和这次的案件毫无关系的外人,所以或许没资格这么说。但是我实在忍不住了,所以还是让我说出来吧!你——西田知明——难道不爱清原奈津美吗?不管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你不是你死去哥哥的替身,而是你自己,这半年多来,难道你不曾认为她是无可取代的人吗?如果你不曾如此认为的话,那么无论是奈津美还是自杀的百合子,都会死得不甘心。如果你忠实地活在二宫良明的记忆中,为什么在蹴上对葛见百合子见死不救?百合子才是你哥哥暗恋已久的对象,你偏偏亲手摧毁了他的‘蓝色的花’。也就是说,违背他的记忆才是你真心追求的。老实说,我觉得你太胆怯了,你一直假冒你哥哥名字的真正理由应该和奈津美一样,害怕一旦说出真相,女朋友就会离你而去。你为什么这么不相信她?”

“不对,不是这样的。”

不,其实法月说得没错。我爱她,西田知明爱上了清原奈津美,不想失去她。其实,我或许对死去的双胞胎哥哥也产生了嫉妒。我想要呐喊,想要放声大哭,但更不愿意承认他说的话。

我痛不欲生,说出了连自己也觉得不合逻辑的话。

“我无能为力。不,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了。如果我不是在春天遇见她,如果是在其他的季节,就不会发生这种误会。我们上当了,我们落入了春天这个季节设下的圈套。”

法月突然站了起来。在他锐利的视线注视下,我抬眼看着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说:

“你——不,你们太拘泥于过去了。为什么你们不敢在还来得及之前对自己坦诚呢?应该曾经有很多机会才对。你们完全可以用西田知明和清原奈津美的身份,再度确认彼此的心意。只要稍微鼓起勇气,就可以正视无可取代的、真真实实的现在。”

“正视什么?”我无法不问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

法月没有回答。我继续说道:

“无论如何,已经为时太晚了,我失去了一切,这次是真的失去了一切。我的故事结束了。我已经心灰意冷,一无所求。我终于发现了一件事,我天生受到诅咒,像我这种人不应该和任何人有牵扯,不应该渴望和别人有交集。没错,我决定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爱任何人——”

“不,只要你活在世上,你的故事就不会结束。无论你坠入多么黑暗的绝望深渊,即使失去了所有希望,你仍然无法不做梦。”法月摇摇头,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肩上,“走吧!川端署的刑警等在外面。”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名叫西田知明和清原奈津美的年轻男女。虽然他们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但在相遇的第一天,就坠入了情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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