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坐进MARKⅡ,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在到达冈崎的京都旅人饭店前,奥田赌气似的一路上都不说话。以商务饭店来讲,旅人饭店的地理条件并不是很好,建筑物本身也差强人意,没有什么特色。三人走过朴素而整洁的前厅时,一个戴着银框眼镜、看起来像是管理阶级的饭店人员,立刻和稍微有点矮胖、眯着眼睛的柜台年轻女性交换位置,迎上前来。他是饭店的客房部主管,胸前挂着“水原”的名牌。奥田之前好像已经和他见过面了,所以没有亮出警察手册,直接以公式化的语气半命令地说:“十分抱歉,又来打扰了。可以再看看葛见百合子住过的房间吗?”

“当然可以。可是,今天早上打扫过那个房间了。”水原好像在解释什么似的,接着说道:“不过,打扫之前当然向警方报备过了。”

奥田回头,对着纶太郎和久能抬抬下巴,好像在问:这样可以吗?纶太郎越过奥田的肩膀,直接问客房部主管:

“打扫房间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书籍或整叠纸张之类的东西?”

“没有。”

“除了书以外,在那个死掉的女人的遗物里,有没有什么比较引人注意的东西?”

“没有。我们非常仔细地打扫过了!并没有看到任何特别的东西。”

奥田耸耸肩,好像在强调水原的回答。纶太郎不理会奥田的举动,他对久能点头示意后,才对客房部主管说道:

“打扫过了也没有关系。请给我那个房间的钥匙。”

当水原去拿挂着卡片的房间钥匙时,对那位矮胖的年轻女子讲了几句话,才从柜台里走出来。看样子他是要亲自带他们三个人去百合子住过的房间。纶太郎突然想起将自己牵连进这个案件的小小钥匙。电梯很小,塞进他们四个人就客满了。电梯在三楼停下来,一行人从电梯里出来后,水原便带着他们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间前,房号“312”。水原打开房间的门。

和前厅给人的感觉一样,这是一间朴实无华的单人房。起毛球的床罩、孤独冷清的单人床、被烟蒂烧出疤痕的小桌子、橱柜上的小电视、恒温热水瓶、吊着空衣架的衣橱、特别明亮的一体成形浴室……这是任何一家商务饭店都会有的标准配备,看起来有点冷清,让人觉得寂寞。久能问水原一个晚上的房价是多少,得到的是一个毫不意外的标准数字,所以马上点头表示了解。百合子选择这家饭店的理由是想控制支出吗?还是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浪费金钱?或者只是单纯觉得这里方便她接下来的行动?水原说百合子并没有事先预约,而是直接打电话来问当天有没有房间,然后就进房的。或许是别的饭店都没有空房了,所以她才来住在这里。

果然如水原所说,房间已经打扫干净,完全看不到百合子生前的痕迹了。这个房间就像刚换上的白色床单一样,回归为最原始的样子,完全看不出百合子生前在这里住过的任何记号。水原闲闲地环视着房间。纶太郎摇摇头后,开始和久能分开寻找可能藏有日记影本的地方。奥田背靠浴室门站着,不仅不加入搜索的行动,还冷眼看着他们两个人的举动,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再怎么找都是白费力气。

没错,结果确实是如此。房间里没有日记本,也没有日记的影本。

离开312号房时,久能因为期待落空而显得非常泄气。在蹴上时,他曾经指责奥田,所以此刻更加懊恼。纶太郎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抱着什么希望,所以并不像久能那么泄气,可是想不出日记还会放在哪里,这点让他觉得很头痛。挤在窄小的电梯里时,久能好像为了打破难耐的沉默般开口说:

“会不会是凶手先来过这里,拿走了影本?”

“怎么说?”

“他从百合子的尸体上拿到饭店的房间钥匙,找到这家饭店后,假装是房客,悄悄地进入312号房,然后拿走日记的影本,之后再回到蹴上,把房间钥匙放回去尸体的身上,这样不就可以了吗?”

“冒着被柜台人员发现的危险吗?”奥田有些不以为然地问着。此时电梯门刚好打开,一楼到了。“就算是深夜,饭店柜台仍然有值班的工作人员。值班的柜台人员看到他时,一定会问他话的。十五日那天晚上,贵饭店有员工看到房客以外的可疑人物吗?”

奥田转头询问客房部主管,主管很确定地摇了摇头。基于治安与安全的考量,房客以外的人在深夜出入饭店时,都会被特别留意,所以只要一发现有房客以外的人在饭店内走动时,一定要马上通知饭店的负责人员。十五日那天晚上,饭店并没有接到这样的通报。

在听到水原的回答之前,纶太郎就觉得应该不可能发生那种事。久能好像是在自责似的,低声说着:“只要百合子不说,凶手应该就不知道还有影本的存在。”他一脸泄气地看着纶太郎,好像在问纶太郎要怎么办。纶太郎问水原:

“听说她的父母也住在这里。他们退房了吗?”

“还没有,他们预定再住一晚。”

“我可以和他们说话吗?”

“当然,我也正有这个意思。”奥田说。因为看到纶太郎他们的期待落空,奥田的态度不再像刚才那么冷淡,变得宽容起来。

于是水原从柜台打内线电话到葛见夫妇的房间,所幸夫妇两人都在房间里。的确,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不可能去哪里。奥田从水原的手中接过电话,传达了想和他们聊聊的希望,接着很快就挂断电话。

“他们会来饭店前厅。”奥田一边放下电话,一边说着。“不过,葛见先生请我们稍微等一下。”

葛见夫妇现身后,纶太郎很快就明白为什么要他们稍微等一下的理由——葛见太太因为受到太大的打击而面容憔悴,不方便马上见人。夫妇俩来到前厅的时候,葛见太太紧紧依附着丈夫,好像没有别人的搀扶就会跌倒的梦游者似的。她的头发看起来有些凌乱,眼睛哭肿的部位虽然用化妆品掩饰了,但因为颜色不均,反而更凸显了双眼的红肿。如果不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难想像她是一个开朗、聪明而体贴的女人,并且过着虽然平凡,却值得感谢的幸福家庭主妇生活。很显然地,那样的家庭主妇的脸,绝对比现在这张脸更让人有真实感。纶太郎因此觉得有些惭愧。这个女人被从天而降的莫名不幸压垮了,她除了在不幸的阴影下发抖之外,连诅咒降临到女儿身上的噩运都不曾有过。

百合子的父亲名叫葛见义隆,听说在福井市开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人们常说上了年纪之后,持续工作能让人变年轻。大概是情绪控制得很好的关系吧!这位葛见义隆先生更让人产生那种感觉。或许生来就是不易发胖的体质,所以他的身材保持得很好,全身上下看不到多余的赘肉。由于前厅实在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机灵的水原马上空出饭店员工开会用的会议室,让他们使用。

“令嫒发生了那样不幸的事情,真的让人很遗憾。”看到葛见夫妇坐定后,久能开口说话了。“非常抱歉,虽然这是让人难过的事情,但还是要在此向两位报告我们的搜查情况,同时也要请两位回答我们几个问题。”

葛见义隆轻轻摇了一下头,说:

“请问吧!不必担心我们。小女的所作所为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真的很不好意思。不管你们问什么,即使关系到我女儿的颜面,我们也会照实回答的。”

“别这么说。虽说杀人确实是重罪,但是经过我们这几天的调查,也了解到令嫒其实有值得同情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更希望百合子小姐能够亲自回答我们的问题,很遗憾地,现在她已经无法回答我们任何问题了。”

“承蒙您这么讲,我们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葛见义隆好像咬着嘴唇似的说着。

“两位会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呢?”

“内人想搭今天傍晚的车回福井,我因为还要处理女儿的丧事,明天才会回去。不过,我会马上再回来这里看看情况。就算我四、五天不去事务所,应该也可以正常运作,不会有什么业务上的问题,更何况现在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情。”

“您还要回来这里的理由是什么?”

葛见义隆微微张开嘴巴,好像想说什么,但是却突然轻轻摇了一下头,压低声音喃喃地说:“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刚刚还说不管什么事情都会回答的,看来事实显然不是那样,或许是需要什么引子,才能让他说出来吧!

百合子的母亲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但她的心好像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一副完全没有听到眼前丈夫与警察对话的样子。

纶太郎看了奥田一眼。会议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站着,他的背靠着格子窗,双手抱胸,摆出旁观者的姿态。

“可以问那件事情吗?”

“哪件事?”奥田反问。不过,他好像马上想起是什么事,便摸摸下巴说:“啊!请问、请问。全部都交给你们了。”

葛见义隆很谨慎地控制自己想问“是什么事”的好奇心,只是扬了扬眉梢。于是纶太郎接手久能的工作,开始扼要地说明搜查的进度与状况。他从百合子父亲的反应中,发现自己在下意识当中,表现出自己十分同情百合子的态度。百合子父亲对案情的了解程度似乎只限于媒体报导过的事情。作为凶手的父亲,他没有权利去询问别人,也不能在人前表露出自己痛失女儿的感情,甚至不能对自以为正义化身的谈话性节目主持人的中伤,表达反驳的意见,只能静静地等待议论的声音渐渐平息,等待人们对这个事件的记忆逐渐淡薄。可是,纶太郎把身为一位凶手的父亲开不了口的问题,一一地提出来解说,并且让人觉得他完全没有加油添醋,只是很客观地陈述了事实。故事的真正解说人还没有出现之前,只能耐心地坐在台前等待。这大概就是葛见义隆在此之前的心情吧!

然而,说故事者和听故事者的立场随时都可能转变,这种例子尤其容易出现在扮演侦探的这个角色上。那就像锁链、网眼一样,会不断串连出没有止境的故事,一个一个传下去,不会回头。这个意思就是说:有特权的说故事者,或最后的说故事者,事实上是不存在的。所有的故事都得摊开在听故事者的面前。所谓故事的结束,不过是因为场次的限定而不得不划下的暂时休止符,因为下一场故事的说故事人,已经在拉下来的幕后等待了。Tobetinued……故事的结尾总是不断在更新——

纶太郎以前曾遇过一位女性听故事者,她只想听自己要听的故事结局,那个人就是西村海绘。她选择了紧闭着嘴巴,不对任何人说话的反讽方法(《为了赖子》书中的情节),来为自己无可改变的故事划下句点。但是,那种作法,就是把自己变成从高处往下看故事连接点的超级说故事者。她那样做的目的,无非是要保住自己的优势。正因为她是宣告故事终结的超级听故事者,所以她要一直保持沉默,不轻易发出令人侧目的言论;她最后展现的唯一休止符,就是一个共犯。而纶太郎就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硬被推上台,扮演了那个休止符的角色。自从被不能说的故事里渗出来的毒素感染了之后,给太郎从此动也不能动。事情就是那样。

但是在现实里,任何人都无法置身于故事之外。现实的意义就在于此。就算宣告故事已经结束了,但那其实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的错觉。她注意到这一点了吧?故事的终结,经常要藉着下一个说故事者的出现,才能跨过结束的那条线。不,那不是像文字描述的那样可以轻易“跨过”的,人和人相遇的过程,就像手里的念珠,是永远也说不完的故事。即使让自己变成像茧一样的沉默者,然而当扮演唯一休止符的共犯不由分说地牵动了下一个连接点时,那个在自己心中已经完结了的、不能说的故事,又会变成别的故事里不得不打开的一环。她能了解这样的事情吗?

现在——就像现在这样面对着葛见百合子的父母,叙述与事件相关的种种时,说故事者就是听故事者,听故事者也是说故事者,角色不断地在转换,无法固定下来。在这个时候,在时间的流逝过程中,不管是一句交谈的言语或一个交会的眼神,还是一个说不出口的芥蒂或一声令人着急的叹息,任何一个偶然的行为都会成为故事里的血与肉,产生了让故事因此能够继续下去的力量。偶发性的一件事情,也会成为无法重新来过的重要关键,成为故事的原动力,让故事像网目一样地无限展开。所谓的侦探,或许就是不管故事进行至哪里,都得把自己置身于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之中,将没有结局的故事连接起来的连接点。所以说,“侦探”这个字眼,不过是“连接点”的通俗别称。当然,谁也没有理由一定要把自己当成连接点,因为侦探的身份是没有依据的。认知与实践是不同的两件事,也是无法避免的;想要否定那种矛盾,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即使如此,故事还是要继续下去;而侦探这种身份的无依据性,和故事没有终点的特质,拥有相同的意思。那就是现实。

当话题触及已不知去向的清原奈津美的日记时,葛见义隆的眼神出现了些微的变化,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但是,接着说到龙胆直巳被殴打的事件时,他并没有什么反应。因为这些事情都还只是在假设性的阶段,所以除了负责搜查的人员外,消息还没有流出去,葛见义隆当然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事情。最后,纶太郎直率地说到了那件事——根据川端署的解剖报告,百合子最近曾经做过堕胎手术。

葛见义隆咬着牙,视线像刺人的尖锥一样直直盯着纶太郎背后的墙壁,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这或许是纶太郎把在银座“梅西”的交谈内容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的关系吧!葛见义隆好像突然警觉到自己的失态一般,眼光飘向百合子的母亲。百合子的母亲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仍然两眼无神,茫然地看着半空中。不知道她对刚才纶太郎讲的话了解多少?纶太郎觉得她大概是只听到声音,却没有接收到声音的内容。想必她的丈夫也不希望让她了解事实真相吧!或许不应该让她同席的。

“——那是三木的孩子吗?”葛见义隆的视线回到纶太郎的身上,如此问道。他好像是努力压抑住心中的痛苦,才好不容易地挤出这句话。

“可能吧!”

“他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还没有问过他本人,所以不晓得他知不知道。毕竟这算是比较私人的问题。听说发生命案之后,他已经单方面地提出退婚的要求了,是吗?”

“星期二他打过电话了。”葛见义隆说。他没有马上接着说下去,只见他脖子里的喉结上上下下动了几次,好像正在努力控制自己想说话的情绪。过了一会儿,葛见义隆握紧拳头,抖动肩膀说:“因为过错在我女儿的身上,所以不管他说什么,我们也只有接受的分。事情都变成这样了,我们也没有理由抱怨他。”

葛见义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在暗示自己一样地,一边慢慢把吸进去的气吐出来,一边松开紧握的拳头。纶太郎不再提起三木的事情,换了一个话题问:

“奈津美小姐的亲人有说什么吗?”

“我们曾经为了请求他们的原谅,而到她家拜访过,但是她的父母不肯见我们。”

他又看了妻子一眼,然后眼光突然落在桌面上,并且表情僵硬地摇了摇头。看得出来他们当时不仅遭到了闭门羹,还受到了更冷酷的打击。

“站在他们的立场,我们受到那样的对待是理所当然的事,被他们痛恨也无可奈何。因为两个女孩子的交情很好,我们和清原小姐的父母早就认识了,所以当初以为他们会接受我们的道歉,是我们想得太天真了。尽管我的女儿杀死了清原小姐,但是那时我和我太太都还不是很了解女儿做的事情到底带给他们多大的伤害。直到昨天面对百合子的尸体时,我们的立场变得和清原小姐的父母一样了,才终于了解到那是怎么样的痛苦。那该怎么说呢?只能说是报应吧!当然,虽然同样失去了女儿,可是我们和清原夫妇的情况是不一样的。百合子虽然死了,可是,她犯下的罪并不会因为她的死而消失。而且,清原夫妇失去的是独生女,我们除了百合子外还有一个儿子,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痛苦都不及他们的一半。”

他以自虐的口气说着,企图藉此摆脱压抑的痛苦感觉,但其实说的话并不是内心真正的感受。葛见夫妇的立场确实和清原奈津美的父母不一样。凶手和凶手的家人直接面对被害人的遗族,就某种意义来说,或许可以藉此感到少许的心安,可是被害人的遗族却有无处发泄的情绪。不能公开的痛苦像难以治愈的伤痕,只被允许隐藏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这也是一个不能说的故事。总归一句话,他们与足以超越终点的意志是无缘的——

“我能了解。”久能说。

葛见义隆眨眨眼,继续说下去。

“清原夫妇两个人都是学校的老师,当唯一的女儿想去东京时,他们相当反对。去东京是两个女孩子自己商量后决定的事。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不知道这个主意是谁先提出来的,总之她们突然说要一起去东京读私立大学,毕业以后两个人都进入出版社,做了编辑的工作。关于百合子未来的出路,我和内人基本上没有什么特别意见。但是,这个决定对奈津美小姐的父母而言,根本是青天霹雳的大事,他们不允许女儿离开他们的身边,认为去东京是不知世间险恶的乡下女孩才会有的梦想,所以强力劝阻女儿。可是,女孩们坚持自己的决定,一步也不肯退让。平日非常温顺的奈津美为了这件事,当时还跑来我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左右。那可以说是离家出走吧!事情闹到那个地步,我和内人只好出面去找奈津美小姐的父母,努力说服他们,并以她们两个人同住为条件,好不容易才让他们点头同意。或许清原先生认为我的女儿因为有我们当靠山,所以想拐走他们的宝贝女儿;或者认为百合子为了实践自己的想法,所以想尽办法煽动他们的女儿。无论如何,我们都尊重孩子们自己思考过的决定,而且,实际上她们到了东京后,也确实努力地实现了成为编辑的希望,过着相当充实的生活。所以我有时会对内人说:‘清原先生的担心根本是杞人忧天!’然而,谁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呢?一下子两个孩子都不在了。原来那时清原先生的担心并没有错!原本是为了孩子好的决定,结果却演变成灾难的种子。想到这里,我们就更加觉得对不起清原夫妇和已经过世的奈津美小姐了。”

“——那个时候真的是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像是接续丈夫的话似的,一直没有开口的百合子母亲突然开口了。她继续说道:“我和我先生烦恼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两个女孩却像在参加毕业旅行一样,互相穿对方的睡衣,每天晚上兴奋地聊个不停。我几乎每天都听到她们在百合子的房里聊天的声音,有时还聊到快天亮,然而隔天一早仍然背着书包,若无其事地上学去。百合子还对我说:‘妈妈,不可以告诉清原老师这件事喔!老师知道的话,事情就更糟糕了。’清原先生生气的样子很吓人,虽然事情后来圆满解决了,可是当时真的担心了很久。”

“嗯,就是啊!”

葛见义隆轻轻地把手放在妻子的手上,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已经一脚跨过现在,并且在未来的时间点上回想过去般,附和妻子说的话。此时,她嘴角的线条慢慢放松了,那种表情与其说是破涕为笑,还不如说是把内在的放心,表现到外在的表情上。纶太郎觉得她的眼神还是很朦胧,就像在做梦般,说话的口气也很飘忽,好像从她嘴巴里说出来的话,下一瞬间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般。

“奈津美小姐从读高中开始,就一直是百合子最要好的朋友。她很纯朴,也很实在,是一个可爱的小姐。刚认识她的时候,虽然觉得她是非常内向、害羞的人,可是却和百合子很谈得来。或许她们两个人特别投缘吧!她的父母把她教养得非常好,那时她虽然和父母闹意见,跑来我家住,但是住在我们家的那一个星期里,老实说,我觉得她比自己的女儿更懂事。虽然那不是值得夸奖的行为,但就是要在这种情况下,才能看出一个人教养的好坏,不是吗?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当然,百合子的行为举止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只是一和奈津美小姐相比,总是觉得人家比较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话说回来,因为我是百合子的母亲,就算百合子没有奈津美小姐那么乖巧,但是我的女儿如果出去外面的话,也不会比别人差吧!但这可不是什么自满的话喔!

“百合子和奈津美小姐进入同一所高中后,第一年就因为座号相连,所以两个人的座位正好一前一后排在一起。后来再加上一点机缘,让当时十五、六岁的她们变成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遇到一个心灵相通、可以持续交往十年的好朋友,当然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她们也把对方当成一生难得的好友。和男孩子不一样的是,那个年纪的女孩常会出现一种情形,那就是外表虽然是好朋友,内心里其实很敌视对方,把对方当成竞争的对手。这应该是女性之间常见的情形吧?但是她们两个人或许跟别人有点不一样,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就像一对姊妹。我是百合子的妈妈,一眼就可以看出和百合子在一起的人是不是百合子放心交往的朋友。百合子是一个藏不住情绪的人,如果不是真正放心的朋友,她的精神就会不知不觉地紧绷着。忘记是什么时候了,有一次百合子很认真地对我说:‘在奈津美的面前,我总是可以非常自然地表现出自己。’我听到她那么说的时候,觉得非常欣慰,心想:啊!真的太好了。因为百合子在读中学以前,几乎不提学校朋友的事情。她从小就很好胜,不善于表达感情。我想这一点并不像我,而是像她的爸爸。因为这个关系,她也一直是一个怕生的孩子。到了读中学的时候,班上的气氛好像也不太好,她非常讨厌女同学们组小团体的行为,也不愿意加入社团,假日的时候,也只愿意在家里和自己的弟弟玩。那个时期的她根本没有朋友。虽然她自己不说,但我知道那时她其实很寂寞。

“百合子和奈津美小姐进入同一所高中后,第一年就因为座号相连,啊,这个刚才好像说过了。总之,因为桌子前后排在一起的关系,说话的机会自然就比较多,而且好像彼此都觉得对方是可以谈得来的人。最重要的是,百合子一直很喜欢看书——我想这一点是遗传到我的,而奈津美小姐也因为双亲都是学校的老师,所以看过的书比百合子还多,她们经常交换书看,也会毫无芥蒂地讨论喜欢的书;每次共同讨论过一本书后,感情好像就变得更好了。她们读的高中有读书社,百合子就邀奈津美小姐一起加入那个社团,说是加入那个社团以后,就可以帮学校的图书馆选购书籍,这好像就是她们加入读书社的最大原因。除了这个原因外,还可以编辑图书馆的馆刊和学校的校刊。因为文艺社长期招生不足,所以已经废社好几年了,而文艺社的活动,便由图书社来填补,就是因为这样,才刚升上高中的一年级生就可以参与校刊的编辑。她们非常卖力,奈津美小姐还把自己写的小说刊载在校刊上,高二时制作的校刊还得到全国编辑比赛的特别奖。那真的是令人高兴的事情。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吧!她们觉得能够做书是很不错的一件事,所以希望将来可以进入出版社工作,当一个编辑。为了实现这个梦想,她们非常努力。

“当百合子对我说想学习媒体或编辑方面的知识,而想考东京的大学时,我一开始也非常担心。毕竟我也是一个妈妈,当然会担心女儿的生活。可是,当我听她说奈津美小姐也会一起去的时候,就觉得那就没有问题了!和我的先生商量之后,便决定支持她的梦想。可是,奈津美小姐的父母并不同意。他们觉得如果是关西或名古屋那边的大学的话,他们还可以接受,但如果去了东京,并且在东京找到了编辑的工作,那么女儿就绝对不会再回来故乡,而且也很可能错过结婚的年龄,所以坚决反对奈津美小姐去东京。奈津美小姐因此还离家出走。可是,老实说,看到孩子们那么强烈的决心,我反而放心了,而且还很羡慕她们。因为有了那样的决心,到了东京后一定会努力,也会互相鼓励,应该可以做得很好。或许是女人的第六感吧!那时她们真的如我所想的,一直表现得让人很放心,我也觉得这样真的太好了。

“如果只是百合子一个人的话,不知道会变成怎么样?真的,我真的这样担心过。我是百合子的妈妈,不会瞧不起自己的女儿,可是说真的,如果百合子少了奈津美这个独一无二的好朋友,就不是现在的百合子了。以前的百合子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借故拖别人一起做,好像自己一个人就什么也做不了,是一个非常胆小的孩子。不过后来她当姊姊了,下面多了一个弟弟要照顾,所以渐渐养成了被依赖的习惯,遇到知心的朋友把她当成姊姊般依赖时,就会鼓起勇气,发挥不服输的个性,克服困难。从学生时代开始,除了大学里的课程外,她也积极参加出版研讨会,寻找编辑助理的打工工作。她这么勤快学习的目的,就是为了多方面尝试各种经验,而且和高中的时候一样,总是带着奈津美一起行动。她们刚到东京时,因为不习惯东京的步调,确实经历了许多失败,但是不管是百子还是奈津美,都是一旦决定了之后就会努力勇往直前的女孩,所以当她们累积了相当多的经验后,便开始对自己产生信心。从百合子的行为愈来愈成熟这件事,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不是做妈妈的我在袒护自己的孩子。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多亏了奈津美小姐,百合子才能成长。我女儿每次回老家,经常都会说:‘我不努力一点是不行的,因为奈津美靠不住,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什么事情也做不来。’奈津美小姐的父母对这样的说法一定不以为然吧!可是与其计较字面上的意思,还不如说百合子藉着鼓励奈津美小姐的举动,也实实在在地鼓励了自己。百合子自己很明白这一点,奈津美小姐应该也很清楚才对。去了东京后以要,她们将不再有任何后盾;两个柔弱的

女孩子离开父母与生长的地方,去东京过生活,心里一定会感到很害怕,而度过这个困境最好的方法就是扮演好各自的角色,互相帮助、互相扶持。百合子一定有很多感到受挫、绝望的时候吧!所幸那种时候她的身边有人告诉她:你不是孤独的,并且陪着她哭、陪着她笑。她们互相鼓励,一起成长,成为彼此的支柱,再共同越过困难,逐渐长大了。所以,我和我先生衷心地感谢奈津美小姐,也希望她能一直陪伴着百合子,即使将来结婚了,有各自的家庭了,她也是百合子一辈子不变的朋友。”

好像要避开无法挽回的悲惨现实一样,当话聊到眼前的现实时,百合子的母亲滔滔不绝的叙述突然中断,空气变得沉默了。她说话的时候,就像作着甜美的梦一般,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可是,就在她的话语中断时,仿佛短暂的火花熄灭了,岌岌可危的平衡也崩溃了,她的脸色就像燃烧殆尽的灰烬一样苍白。下一瞬间,大颗的眼泪扑簌簌地从她的眼中滚下来。

“对不起。”葛见义隆以更加沉痛的表情安慰着妻子,并且说道:“她从昨天晚上起就一直在反复这些话。一下子讲起女儿小时候的事情,一下子又痛哭失声。她还无法接受百合子已经死了的事实。”

“非常抱歉。”久能说:“不应该让您太太也一起来的。”

葛见义隆先是垂着头,然后又摇摇头说:

“不。像这样对别人谈论百合子的事情,对我太太而言反而是好事。”

“——或许吧!”久能喃喃说道,纶太郎也默默点了点头。

“我不能理解。”葛见义隆突然抬起头来,仿佛怎么样也想不通地说。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表情十分严肃。“我的女儿——百合子,真的是自杀的吗?不会搞错吗?我无法相信她是自杀的,她绝对不会自杀。”

葛见义隆前所未有地强烈提出自己的想法。奥田刑警叹了一口气,离开了格子窗,他歪着头,脸上很明显地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并且好像在揣测纶太郎的反应般,看着纶太郎。纶太郎衡量着提出问题的时间,慢慢将视线移回葛见义隆身上,问说:

“是什么理由让您这么肯定?”

“唔。”葛见义隆的鼻子发出哼哼的声音,好像为刚才自己失去控制的表现感到难为情似的,以更加不一样的口气回答:“这件事本来是秘密,不想说的——事情发生后,我女儿曾经打过一次电话回家。”

“什么时候?”

纶太郎想起来了,百合子在京都的旅人饭店里时,曾经打过一通市外的电话。

“是星期一的深夜吗?”

“是的,是我接的电话。还没有接电话前,我就有预感那是百合子打回来的。”

“那时她说了什么吗?”

“她没有说自己在哪里,只是向我们道歉,说让我们担心了,并且老实承认杀死奈津美的事情。我劝她去自首,她说她会去自首,她也早就有赎罪的心理准备了。可是,她说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去自首。我问她为什么,她就说,在去警察局自首前,一定要先去见一个人。”

“一定要先去见一个人?”

纶太郎像反刍似的问道。葛见义隆点点头,然后说:

“她确实是那么说的没错,可是并没有说那个人是谁,我也完全猜不出那个人是谁。但是,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得出来,她非常认真。我想她一定有她的理由,所以也没有多问那个人是谁。我告诉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爸爸都希望你平安地回来,不要再做出让爸爸和妈妈伤心的事了。我要求她不可以做傻事,她也很明确地答应了。我相信她答应我的事情。然后,她也要求我不可以告诉警方她打电话回家的事情。说完这句话,她就挂断电话了。”

纶太郎想着,葛见义隆想要暂时留在京都,并且对奈津美的日记感到兴趣的原因,或许就在此吧!纶太郎再度转头看奥田。奥田应该明白百合子父亲证词的重要性,所以脸上的表情很沉闷。久能对纶太郎使了个眼色后,像要拉拢奥田般地说:

“刚刚提到的电话这件事,不是正好补充了他的说法吗?星期一的晚上,百合子并没有自杀的念头,而且还考虑要自首。而星期二的晚上,她去蹴上的目的,就是要去见那个一定要见的人,并且让那个人看清原奈津美的日记。这已经不是没有根据的猜测了,百合子亲口透露了那个人物的存在。也就是说,当天晚上在蹴上的人,除了百合子之外,还有别人。现在我们可以明白地讲:认为她是他个人到那里自杀的,是无视现实的粗鲁论调。”

“或许是那样。但是,星期一说不会自杀,并不表示星期二就一定不会自杀吧!啊,我不是在强词夺理,只是你们一直在说的日记、日记呢?在找到那么重要的日记之前,我们仍然一点办法也没有,不是吗?”

这样的反驳之词连奥田本身也觉得牵强吧?因为他说到最后时,声音显得有点含糊不清。久能耸耸肩,不再说什么。纶太郎再度问葛见义隆:

“星期一的晚上,百合子有说到日记的事情吗?”

“没有,一个字也没有。”

“关于奈津美的日记或日记的影本,您知道些什么吗?”

“什么也不知道。”他想帮忙,但是却使不上力气似的摇摇头。

和葛见义隆的谈话绝对不是毫无收获,只是仍然无法消除对这个案子的棘手感。纶太郎和久能带着焦急的心情回到川端署,立刻就得到警视厅打电话来的消息。川端署的署员拿了一张留言纸条给他们,纸条上写着:回来后请马上与法月警视联络。紧急!“紧急”的字还被圆圆地圈起来。

纶太郎借了电话,打了搜查一课的直拨电话,电话立刻接到父亲的办公室。

“是你呀!”法月警视说:“我刚刚才打电话去你那里。”

“我看到留言了。您说有‘紧急’的事,东京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吗?”

“非常大的事,而且是会让你跳起来、你绝对想知道的事情。不过,我要先听听你那边的情形。”

“爸爸,您这样说分明就是要让我着急嘛!请不要这样对我。”

“让人着急不正好是你的小说里常用的手法吗?而且,我也非常想知道京都的案情进展,心里急得不得了。如果你嫌麻烦的话,就请久能来跟我说吧!”

纶太郎想像父亲拿着听筒,得意地露出微笑的模样,忍不住“啧”了一声。

“我自己说。”

于是他便把中午以后发生的新事证,重点式地快速说给父亲听。但警视一一提出疑问,不让纶太郎的报告有偷工减料的情况,仿佛警视早就知道这边的一举一动了。纶太郎更加心急了。

“我知道那件事情。”当纶太郎说出解剖葛见百合子的遗体后所发现的情形时,警视满不在乎地说。“她堕胎所拿掉的孩子确实是三木的孩子。那家伙洒泪诉苦,想博取大家的原谅,结果只是更加表现出他没出息的一面。没有比他更无耻的人了。和他身为同样的男性,我真没有脸见已经死去的那两个女人。”

“又在追查三木了吗?”纶太郎觉得奇怪地问。

“不是。我刚才不是说过有你很想听到的消息吗?”警视故意若无其事地说着。“找到清原奈津美的日记了。”

“真的吗?”

“这种事能说谎吗?不过,不是日记本,而是葛见百合子去公司影印的影本。”

“好像找到日记的影印本了。”纶太郎告诉站在旁边正竖着耳朵听的久能。然后又问父亲:“在东京吗?”纶太郎一脸诧异地继续问道:“在哪里找到的?”

“是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在三木达也那里。”

“怎么会在那里呢?”

“今天早上茹贝儿化妆品的出版文化事业部收到了一份快递,收件人的名字是三木达也,寄件人的名字是葛见百合子。”

“原来如此,利用快递——”

“三木中午前因为外出不在公司,等回到公司时已经超过中午了。他看到寄件人的姓名时吓了一大跳,完全没有检查内容,就立刻向北泽署通报。他不敢拆封查看的理由,大概是不愿被误以为是共犯吧!不过,如果他先看过内容,就有可能不把快递送来的物件送交警方了。被北泽署扣留下来的那个物件,是一个方形的五号信封,信封上印着百合子工作的公司名,里面装着一叠对摺的A4影印纸。那是被百合子杀死的清原奈津美从三月十日开始,断断续续所写的日记。开头三月十日的部分叙述,与在北洋社找到的印坏的——被裁碎后再黏合起来的那张日记影本一样,笔迹也一致。你看过那张影本了吗?”

“嗯,在新干线上看过了。”

“根据发货单上的纪录,百合子把文件送到快递公司的时间是十五日的晚上,收货地点是京都市冈崎的便利商店。但是,因为赶不上当天发送货品的时间,所以业者附上的签收单日期是翌日的日期。意思就是那个物品到达收件地点的时间是十六日,也就是今天中午以前。时间上是吻合的。当你在京都找日记的时候,日记却在那个时间出现在这里,这实在是很讽刺的事情。”

“十五日的晚上,也就是百合子死亡的晚上。”纶太郎说。那也是久保寺容子为纶太郎庆生的晚上。“一定是她从投宿的饭店前往蹴上现场的途中时,顺路在附近的便利商店寄那份日记影本的。店家给她的单据大概被她随手丢掉了。当然了,只要发货单上有写寄件人的姓名,就可以从收货的地方知道她出现的地点了。所以,反过来想,她那个时候已经没有想要逃亡的念头了。寄了日记的影本后,百合子便立刻前往蹴上和某个人见面那个人应该就是奈津美在京都的男朋友吧百合子杀死奈律美之后藏匿起来的原因,并不是害怕被警察逮捕,而是想在还没有被逮捕之前,找出那个人,并且和那个人见面吧刚才百合子的父亲已经证实这件事情了。因为和那个人见面的目的即将达成,所以她会把手边的日记影本寄给三木达也。如果太早把日记的影印本寄给三木的话,那么警察很快就会找到她的藏身之处,她也就见不到那个人了。”

“我认为百合子一开始就想让三木达也看到奈津美的日记,所以才会拿着奈津美的日记去公司影印。”警视说。“我稍微看了日记影本的最后一个部分。三木如果看了奈津美写的那一部分,大概会羞愧得无地自容吧!日记里不仅写了百合子为了三木堕胎的事情,也把三木在公司的茶水间对她表自的事情,用相当严厉的语气作了批评。而百合子对于背叛自己的男人所做的报复行动,就是把日记的影本寄给他。我能感受到死者的遗愿,真想叫他在我眼前把日记的内容念出来。”

“不必管三木了。重点是奈津美的男朋友。日记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还有,龙胆直巳和这个事件的关系是什么?”

“与其听我在这里讲,你还不如自己看日记的内窖比较快!现在正在传真奈津美的日记去你那里。因为张数相当多,你或许要花一点时间才能全部收到。不过,传真过去的文字应该都很清楚才对。你看完日记后再打电话和我联络,那时我们再来讨论。我有事要找久能警部商量,叫他来听电话。”

“好,我等一下再打给您。”纶太郎对久能眨眨眼,然后把听筒交给他,接着便不客气地以严厉的口气对奥田说:“警视厅那里应该传了很多张的文件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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