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人走在繁华市街的杂沓人群中,沿着人行步道往南走。双手插进夹克口袋中的你,微微低着头踽踽独行,毫无目标地茫然向前走。

天气晴朗的星期日午后,三月上旬的京都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灿烂的春日阳光柔和地笼罩着市街。你现在所走的街道,人潮比平日还多,形成如此热闹光景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好天气吧!手里拿着摺叠的传单,抱着外套从散场的电影院里走出来的人群;聚集在电子游乐场前面,带着羡慕的表情侧目看着正在玩幽浮游戏的大学生情侣的,那些脸上长着青春痘的高中生们;面对架子上色彩缤纷的九一年春季新款口红,烦恼着不知要选择哪一个颜色的爱美女孩们;站在餐厅门口研究菜单,讨论着要吃什么的家族们。在小钢珠店前被外国观光客围住,用怪腔怪调的英文比手画脚地为观光客做临时导游的,是正在执行任务、取缔违规停车的交通警察。面对着马路的精品店橱窗里,已经换上充满了春天气息的粉彩色新品,举目望去,可以看见大楼到处都挂满了促销过季商品的巨幅标语。因为正好是毕业、开学与就业的季节,贩卖照相机、AV器材的店员们正卖力地吆喝着折扣活动。载满假日乘客的公共汽车在马路中间来回穿梭着,当汽车靠站让乘客下车后,就会摇晃着车身,绕过停在路边的车子,再慢慢地离去。看看马路的对面的步道,行人们提着红、白、蓝等等各种颜色的购物袋行走着,简直就像拿着万国旗的化妆游行队伍。

在汉堡店的柜台打工的女子高中生大方地赠送她们脸上的免费笑容;CD唱片行的立体音响,大声地播放最新的畅销歌曲,音量完全不输给靠在路边的右翼政治团体宣传车。两个头发染成栗子色的男生,在前面的路上一边努力散发印着地下钱庄广告的面纸,一边向女孩们搭讪。旅行社的宣传海报上,女模特儿被骄阳晒得黑得发亮的水嫩皮肤,吸引了路人的眼光,引诱人们的心飞往祖母绿的南国海洋。穿着皮衣的青年把摩托车停在路边,隔着栏杆和伙伴谈话。蓝眼的摊贩坐在有点脏的地上,面前的黑色绒毯上排着闪闪发亮的便宜饰品。穿得鼓鼓的流浪汉,利用厚纸箱占地为王,在自己的地盘上非常舒服地享受春日的假寐。知名的女算命师摊位前,有着大排长龙的女生顾客。穿着制服站在十字路口,手里拿着地图东指西指地讨论、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是参加毕业旅行的中学生。穿着情人装毛衣的情侣与你擦身而过,一个陌生的名字从你的耳边掠过。早已脱掉厚重外套的十几岁青少年从你的身旁欢声飞奔而过,快步地跑过十字路口,他们的步伐像躲在日历的角落,偷偷地抬头窥视外面的羞怯春天,轻巧而愉悦。在挂着粉红色招牌的巷口四处拉客的老人也弓着背、眯着眼睛,在明朗的阳光下,很难为情似的低声哼唱着走调的歌曲。

阳光的碎片像在彩排迎接春天的舞蹈般,发出沙沙的声响,有如融化般地洒落在街上的每一个角落,今天的午后就是这么的耀眼。让人的皮肤紧绷的冬天寒冷空气,此时也变得暖和起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融化入空气中的各种香气,随着甘甜的风飘送而来。漫长的冬天终于要落幕了,被灰色空气包围的路树,再度迎回年轻的活力。

可是,你的眼睛完全看不到街上的光彩,就连闪烁着光芒洒落下来的阳光碎片,在碰到你视线的那一刹那就冻结了。对你来说,春天还很稚嫩,像被囚禁在固执不肯离去的冬之牢笼里的脆弱嫩芽,尽管想从门缝里窥看蓝色的天空,然而看到的却是像干掉的脐带般暗淡的灰云。

难得晴朗的星期日,与其闷在家里,不如把身上的沉郁气息稍微拍散开来。可是,抱着这种想法来到街上的你,好像失望了。你好像选错了可以让你的情绪变开朗的散步路线。因为在杂沓的人群中,四周的开朗活力反而凸显了你的忧郁。你早已对融入活泼的人群中这种事死了心,就像一个透明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你。你像突然闯入了意料之外的陌生土地、走进完全陌生人群里的亡命之徒,一边咀嚼着干涩的孤独感,一边放任自己的身体随波逐流,漫无目的地跟着前方的人向前走。仿佛要斩断感伤的心情一样,你耸耸肩,加快了脚步向前走,明明没和任何人有约,却像是赶着要去赴约般急急忙忙地、默默地快速向前行,像沉默的修行僧侣一样,心无旁骛地专心走着。说起来,从今天早上到现在,你还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藏在衣服口袋里的手随时都是冰凉的,不知何时才会暖和起来。

……但是,现在这一瞬间,在人群中垂下眼走着的家伙,还不是具有真实意义的你。虽然身体完好,可是心却离得远远的。或许只有曾经是你的纤细记忆之丝,还勉强地缠绕在这个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你不是活生生的人,你是如文字所说的“死人”。真正的你不在这个空洞的躯体之中,是失去与现世真实接点的虚幻回忆、飘荡在这个市街上的幽灵。现在只知道跟在前方行人背后行走的家伙,是你的躯壳。不,这样的说法也不正确,毋宁说那是以前的你,像出生前还没有被命名的胎儿一样,是一个次存在的个体。在一个独特的人格进入这个空洞的躯体之前,你只不过是一个不知道有没有呼吸、如同背景般走在街上的一个行人。所以,写在这里的空洞代名词“你”代表了两种意义,一种是不可替代的你,一种是还不是真正的你的某人。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关于你的故事还没有开始。

可是,你的故事马上就要展开了,序曲已经响起。你应该也感觉到这一点了吧?把现在不认识的某人称呼为“你”,是因为借住在像“行人A”的家伙体内,在即将展开的故事中成为主人翁的你,好像终于要觉醒了。就在现在这一瞬间,就在这个地方,投身于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在没有名字的空洞躯体里像睡着一样缓慢呼吸着的你,已经发现属于你的故事就要展开了。曾经消失的其他故事的模糊记忆,重新开始呼吸了。就这样,当你的故事开始的时候,你将取回被你远忘的过去和名字。你会从昏暗的忘川河河底苏醒,开始呼吸,血液将流过肉体,也能感觉到皮肤的温度和心脏的跳动。那个时候,你就不再是没有名字、徒具空洞躯体的“行人A”。你就是你,不是其他的任何人,很快的,冠上你的名字的故事就要开始了。

没错,从现在开始的故事主人翁就是你。不是“我”,更不是“他”或“她”,而是唯一的“你”……

你混在一群等待红绿灯的人之间,站在四条河原町的十字路口。电子看板的时钟显示即将两点了。马路对面的百货公司正面入口处,竖立着写着“三月十四日爱的白色情人节”大字的看板。绿灯了!所有人同时迈开脚步,行人穿越道立刻被两边来往的人潮淹没了。一踏到拱廊的阴影庇护不到的车道上,微热的阳光便直接洒落下来,抚摸你的肩膀。但是,你毫不在意微热的阳光,仍然急急忙忙地踏上行人穿越道。有人站在穿越道前方,迅速地挡住了你的去路,开始对你说:“请你帮忙签名,抗议布希出兵中东和九十亿美金的军费援助。”你的嘴唇微微动了,但是没有回答对方。你不敢断然拒绝,但又觉得没有道理在这样的地方签名,所以你假装没听到,生硬地移开视线,勉勉强强地避开对方的身体。你不关心波斯湾战争,也不知道美国的科技武器到底有多厉害、飞机轰炸伊拉克或科威特的场面有多惨烈、波斯湾又如何被原油污染。你对政治漠不关心,虽然已经有选举权,却从来没有投过票。没有去投票的理由并不是你有什么特别的顾忌,只是因为你已经忙不过来了,所以不想再碰触任何麻烦事。你不只对国际情势与国内政治不关心,对其他事情也是抱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你是一个旁观者,和所有的事情都保持距离。至于和他人的交往,你也是极力避免。你没有想过何谓快乐的生活方式,因为除了这样的生活之外,你没有其他想法。你和别人合不来,并且深深知道和别人交往时,不管对方是谁,一旦有了交情,失去的东西永远比得到的多。你知道“失去”的痛苦是难以忍受的,所以你刻意保持距离。这是你经常告诉自己的理由。就像现在,身在繁华热闹市街之中的你,也是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你真的知道吗?你可以抬头挺胸地说你知道吗?你带着内疚的情绪,看着马路对面TERMINAL百货公司入口前的宽敞步道。那个步道的空间现在已经被相约在那里见面的人给占领了,其中有不少是和你同世代的人,他们各以不同的样子聚集在那里:有人靠着墙壁站立,有人好像沉不住气似地来回走动,有人彼此热络地交谈,有人什么话也不说地握手微笑,有人在慌张地东张西望,背后被人拍打了一下,有人坐在路肩的石头上,有人在向马路对面的人挥手,有人正用脚踩熄烟蒂,有人莫名地笑着,有人因为碰面而露出欣喜的表情,有人一直在看手表,有人无视四周的群众,高谈阔论,还有人在打电话。虽然他们的年龄、身份、身上的穿着和行为举止都不一样,但是,他们也有共通点,那就是他们都有资格占用那个场所,他们都有等待的对象。他们等待的对象可能是朋友、情人、同事或家人,你却没有。他们的皮肤已经感觉到春天的气息,敏感地嗅到掺杂在汽车废气与闷热空气中的甜味,沉溺在季节即将变化的期待感中,你却不知道这种感觉,因为你不会沉溺于任何事物。在宣告冬天即将结束的温暖星期日午后,只有你被人群孤立,你没有资格加入他们。你别扭了起来,以疏离、冷漠的眼神看着他们,并且想着:他们所期待的东西,应该无法全都如愿。没错,就在现在的这一瞬间,他们也在不知不觉中陆陆续续失去了一些东西。可是,你的视线太过脆弱,欠缺强度,所以被无形的疏离之墙阻隔,反弹回自己的身上。他们至少拥有一件现在的你所没有的东西,所以他们能耐心地等待、在街头上与他人交往,这一点是你必须承认的。在这个热闹的市街里,你是唯一被排挤的人,你无法直视他们。你觉得好像只有自己抽到的是下下签,感到无地自容,于是你向后转,逃也似地往相反方向走去。你是个如此孤独的个体。但是,不是谁让你变成这样的,而是你自己造成的问题。

……之前的你不是真正的你,你一直是一个孤独的人,但是你并不爱孤独,也不想要孤独。没有人一开始就喜欢孤独、想要孤独。你只是比别人吃了更多有关孤独的苦,所以练就了忍耐孤独的本事。有一种人因为受到了极深的伤害,为了治疗那样的伤害,多年来不得不过着孤单一人的生活,到了最后,甚至忘了自己从前也有过真心往来的朋友。你现在正处于风雨过去了,风突然停止所形成的风平浪静状态。你被世人遗弃,不知道自己能往哪个方向前进,但你对这种情形不以为意,因为你不得不安于现状,而且这种情况也已经持续很久了。你自我安慰地沉溺于这样的风平浪静中,生活在均匀、透明的静止风景里,谁也阻止不了你孤独地漂流。人面临能力抵挡不了的冲击时,就好像被投入狂风暴雨中的大海,任由波涛蹂躏脆弱的躯体,在这个时候,必须反动似地学习保护自己身体的方法,即便风停雨歇也一样。当身体将被无情的波涛拍击、撕裂时,一定要找到可以保护自己的方法,就像现在的你。人的眼泪有干枯的时候,心里的风雨也有风平浪静的时候。

你一直漂泊在那样的风平浪静之中,那是寒夜里的风平浪静。你被封闭在黑夜里,孤独的你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被时间的河流遗忘,所有感官的感觉渐渐地迷失了。你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停止这一切,知道挣扎也没有用。你的眼睛所看到的,是有如镜面般平静无波的海面,因此,在地平线对面所发生的种种事情都不会影响到你。你一直是这样活过来的,今后你应该也可以这样活下去。

但是,平稳只是表象。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你并没有完全忘记春风会带来甜美的香气。就是这一点点的记忆诱惑你走到街上,跟着人群行动,安慰着总是觉得痛苦而失望的你。你一定不肯承认这一点吧!你也因此生气了,因为你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寂寞。可是,那还不是真正的你。

真正的你从现在起才要开始呼吸。

你的故事正要开启。故事的种子已经发芽,在隔着车道的那一边,等待你经过,只要竖起耳朵,应该就可以听到那颗种子的呼吸声。你不会错过你的故事,因为它将以强有力的手臂,紧紧地抓住你,把你拉到向阳而明亮的地方。

现在,你和你的故事就要呱呱落地……

落在车道上的影子突然变淡了。被风吹散的云朵碎片从太阳面前掠过,像一缕薄纱般使阳光变得朦胧,街景则像拉长了身影般变得扁平。可是,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同样的风驱走了云,路面上的影子恢复了原先的浓度,眼前的景色轮廓变得清楚,色彩也鲜明了起来。

“……宫?”

在车子来来往往的喧嚣声和陌生人的脚步声里,好像传出了那样的呼唤声,那时你正好走过星期日铁卷门拉下来的证券公司前面。你体内某个东西对这个声音产生了感觉

。在那个空洞的躯体里,对曾经死去的遥远记忆的余音产生了反应。你反射性地停下脚步,抬起头,顶着一脸好像被强迫的表情张望着四周,但是在你的视线所及之处,并没有看见发出那声呼唤的主人。

你以为那是错觉,所以连忙低下头,眼睛看着脚下。因为太过在意周围的目光,所以你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迈出脚步,此时你的心里已经有难为情的感觉。在这个街道上,应该没有因为认识你而出声叫住你的人。你明明感受到独行于人群中的痛苦,却不愿意承认自己走进这温暖阳光下的热闹人群,为的就是自己还有依恋他人的感觉,甚至强烈到把刚才的声音误认为是呼唤自己的声音。你突然觉得呼吸困难,好像潜在水里憋着气一样,不由自主地发抖、叹息,开始想要让混乱的脑子冷静下来。老实说,把刚才的声音认为是在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基本上就是不合理的事,那原本就不是对正在走路的你所发出来的呼唤。就算确实有某个人在叫唤另一个人,叫的也绝对不会是你,不是吗?因为现在的你不仅没有名字,而且是群众里一个透明人。所以说,刚才让你产生反应的声音,并不是在叫唤你的名字。

可是,刚才那个声音是女人的声音,你半自嘲地这么判断。你没有认识那种熟悉到在街上相遇时会和你打招呼的女性,一个也没有。所以,你果然是搞错了。或许是充满春天气息的街道空气欺骗了你,迷惑了你的耳朵,让你产生幻听。这是春天的骗局,对,一定是这样的。你不分青红皂白地这么断定,然后加快脚步,打算远离这个地方。

“二宫……”

可是,事实偏偏和你想的相反,才走不到十步,你又听到那个叫声,而且声音比刚才更清楚。那个毫无疑问是年轻女性的声音,正朝你现在正在行走的地点呼喊着。尽管街上的声音嘈杂,那个呼唤的声音仍然清楚地钻进你的耳朵里,绝对不是幻觉。你更加困惑了,好像为了想起自己是哪里的哪个人似的,在心里喃喃念着“二宫”这个名字,可是因为心里仍然怀着疑虑,一来觉得难为情,一来担心这是春天的幻术,所以并不想再一次停下脚步,也不想回头看声音的方向。

“请问,你是二宫良明吗?”

几乎连一点迟疑的时间也没有,你仿佛认命般地发出了低鸣声,即便是对面传来的汽车噪音也遮掩不了那样的低鸣声。你完全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就那样叫着。听到全名的那一刹那,全身就像湿湿的手碰到裸露的电极一样,身体的内侧正想自我保护地蜷缩起来时,莫名的感觉就已经溃堤般地狂奔而出,吞没了全身;你的双脚也好像变成石头似的,无法移动。没错,你终于注意到——二宫良明,这就是你的名字。

这是真正的你的“名字”。

来来往往的行人中,你不认识任何人,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对你来说,他们每一个人都一样,但是,就是那些人当中的某个人叫了你的名字。孤独地生活在壳里的你、真正的你,好像被人从壳里拉出来一样,突然恢复了呼吸。你的名字是唯一能带出你人格的钥匙,你终于想起自己是谁了。一直躲藏在你体内那活着的感觉终于涌现,并且迅速地扩散到全身。就像刚出生的婴儿被命名了之后,才真正被认定是“一个人”一样,你终于是你了。你是活着的,你已经不是街道的背景“行人A”了,也不是谁也看不到的透明人;你不是没有名字的存在者,而是被赋予固定姓名、确实活着的某一个人。你的两只脚站在这里,有人叫了你的名字,包围着你的世界已经不是水平线彼方的异国风景。“现在、这里”,就是你的故事的起点。而且,现在的你不是随便的某一个人,你就是你,是独一无二的一个人。你的名字是二宫良明NI·MI·YA·YO·SI·A·KI。二宫良明,回答吧!

事出突然虽然让你惊慌,但是一旦确定被叫唤的人是自己之后,难为情与警戒的情绪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你不假思索地回头看向车道那边,身体探出路旁的护栏,视线投向声音传来的那一带。经过对面人行道的陌生脸庞一张又一张,但是那些脸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让你感到强烈的疏离感了。你很快便从那些脸庞中找到了声音的主人,那是一个穿着米黄色外套的女人,站在拱廊下。为了不被人群挡住身影,她正努力拉长身体,并且不断挥着手。当她发现到你的视线,知道你已经看到她时,露出放心的笑容。车道上的车子来来往往,但是你们之间的距离却缩短了。

——葛见百合子。

你的脑海里瞬间浮出这个名字,记忆中的脸与现在看到的脸重叠在一起。虽然车道相当宽,但那个令人怀念的笑容没有改变,仍然和昔日一样,那是稍微垂着眼角、竭力压抑着笑意、嘴角微微上扬的腼腆微笑,是像刚烤好的棉花糖般用手指轻轻一碰就会凹陷、光滑而柔顺的笑容。尽管光阴流逝,已经是成熟的大人的脸上仍然留有当时的影子。你应该没有忘记那个笑容,因为那是不管看了几百次也不会看腻的笑脸,是深藏在内心、严密保存着的回忆。

你回过神,连忙回应她,于是她指着下一个十字路口,张着嘴巴开始说话。可是,她的声音被摩托车排气管的声音掩盖,让你无法听见。在车道中流动的车子突然不动了,市公车正好停在你们的中间,挡住了你的视线,你突然看不到她。等到红绿灯的号志改变,车流再度移动,市公车跟着开走,你眼前的视线变开阔之后,她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啊,嗨!你好。”

急促的叫声让你不由自主地回头,眼前的她手抚着胸口,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在你以为你已经失去她的身影时,她已跑过行人穿越道,从马路的对面来到这边了。她的外套钮扣松开,里面穿的是蓝色羊毛衫,领口围着民族风图案的围巾,下半身穿着灰色格子长裤,皮包牢牢地挂在肩膀上。她的身高只到你的胸口左右,在伸手可及的距离,露出棉花糖般的笑容,抬头看着你。啊!这个女生有这么娇小吗?你再次注意到这点,心里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那个、那个,好久不见了。”她说。

“嗯,真的很久不见了——”

你在慌乱的心情下开口,因此有些口吃了,而且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你们站在人行道上,不知道要说什么话,不断有人从你们的身边走过。

“毕业已经六年了吧!”她突然冒出这句话,看来她也和你一样觉得不安与没把握。

“嗯,因为现在是三月,所以正好六年了。”

“已经这么久了啊!毕业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了。”

“是呀!我一直在这里,同学会的时候也没有看到你。”

“我只收到第一年夏天的同学会通知,后来就再也没有收到了。二宫,你一直过得很好吧?”

“嗯。你呢?怎么样?”

“我也不错,就是过着很普通的日子。”

“这样吗?那太好了。”

“——有精神地过着普通的日子是好事。”她说着又露出微笑,但是这次的表情显得有点不安与生硬。

你觉得你好像察觉到对方的心情了。她和你一样,也是内向而保守的人,你所认识的七年前的她,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她奋力鼓起勇气开口叫你后,却马上就被自己的行为吓到而不知所措,只会用不自然的言语来和你说话。但是,偏偏你也是这样的人。不可以这样的,你应该好好地回应鼓起勇气来和你说话的她,不该用这种对待陌生人的不严谨态度,让你们之间的话题愈来愈窄。好不容易再见面,应该有很多别的话可以说的。你对自己这么说,然后慢慢地开口:

“虽然六年不见了,可是我刚才一看到你,就认出你了。”

“我也是。”

“是吗?”你稍微耸了一下肩膀,又说:“是葛见小姐先看到我的。刚才如果不是你出声叫我,我大概就这样走过去了。你竟然可以在马路的那边看到我。”

“那时我正好回头,偶然看到你,所以才会叫你的。只要是我见过的人,就不会忘记,这是我的优点。”接着她转变话题,很不好意思追加了一句:“可是,在人来人往的大马路上叫住正要经过的你,会不会让你很难堪?”

“怎么会?一点也不会,而且我还很高兴你叫了我。”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太好了。”她松了一口气,又说:“不过,真的是太巧了。”

“真的是很巧。”

“分手好几年的情侣竟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重逢了,我以为这种事情只有电视剧里才有,也一直以为那绝对是假的,现实里不会有那么巧的事。啊,那个……不对,我和二宫并不是情侣——”

你们看着彼此,她以手掩着嘴巴,和你一样露出难为情的微笑。你们的谈话再度开始。你暗自想着: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这样看着对方的脸,并且露出自然的笑容了呢?

“你来京都做什么?旅行吗?”你看着她鼓鼓的皮包,问:“观光?”

“不是、不是,我是来工作的。”

“喔?你的工作是?”

“我在东京当杂志编辑。听过《VISAGE》吗?我虽然还是新人,但是常常被派到京都拿稿子。二宫一直都住在这里吗?”

“嗯。”

“现在在做什么?”

“——我还是学生。”

“那么,在上研究所吗?我记得你读的是文学院。”

“对。我刚修完德文硕士班第一年的课程。”

“真了不起。可是,你还没有毕业吗?时间好像不太对。”

“——第一年没有考上研究所,所以晚了一年。”

“原来是这样。真羡慕你还是学生,专攻的是德文的哪一项?”

“德国近代文学史。预定要写的论文题目是十九世纪前期的浪漫主义运动。”

“诺瓦力斯的《蓝色的花》?”

“嗯,诺瓦力斯是浪漫派作家,不过,我的重点是施莱格尔(Schlegel)这个批评家,他是耶拿派时期《雅典娜神殿》杂志的作者——”你本要一一说明,但是这时却放慢了速度,“这个一时也说不完,而且站在马路上说话也很奇怪。不是吗?葛见小姐。”

“唔?”她愣住了,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等一下还有事吗?”

“啊,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等一下要回去。”她看了一下时间,然后接着说:“只要今天回去东京就可以了,离我搭的新干线还有一段时间。”

“那么,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喝杯茶吧?难得碰到面了,很想聊一聊。”

“好啊!”

她轻轻地点了头,重新调好肩膀上的皮包背带。这个动作好像是一种信号,你们两个人开始并肩向前走。你踩着比平常缓慢的步伐向前走,不止一次地悄悄转头看身旁的她的侧脸。像湿发一样发出光泽的头发束在脑后,缠绕着这束头发的,是一条打了蝴蝶结的深蓝色发带,发带随着她的走动而摇晃着。你突然嗅到空气中有不一样的气味,那个气味香香甜甜的,微微地钻进你的鼻孔里。那是她的发香吗?抑或是飘荡在阳光中的春风味道?你觉得轻飘飘地,脚好像没有着地似的。直到现在,你才看到沐浴在春天阳光下的闪亮街道风景。好像在做梦似的!你如此想着。光是想到自己正在百合子的身旁走着,你就觉得自己好像身处梦幻之中。平常的你是绝对不会这样约女生喝茶的,不,就连十五分钟前的你也想像不到会发生这种事。这真的是现实吗?

可是,她真的在这里,就在离你的手肘不到十公分的地方,一边摇晃着仿佛穗子般的深蓝色发带,一边用相同的速度和你并肩行走。你对多变的世事感到惊讶,因为能够这样巧遇,机率简直是微乎其微!不过,惊讶归惊讶,你还是非常坦然地接受了这个自然的巧遇,或许这正是你下意识里期盼的事情。莫非这是春天甜美的风所带来的魔法?

葛见百合子是你高中毕业那一年,坐在你旁边的同班同学,那是七年前的事了,当时你们才十八岁。不过,那个时候你们并不算熟稔,是你自己暗自爱慕着她,不管你心中有多么炽热的感情、多么想念她,现实上她都只是你的同班同学,在你的心中留下无奈的回忆。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毕业后,你们没有再见过彼此。

可是,那个时候的思慕并没有因此而褪色,十八岁时的记忆一直活生生地保留在你的心中,跟着你的肉体一起生活。这个深深的思慕让现在的你与七年前的你连结在一起,复苏的思慕之心所带来的甜美预感,让你觉得迎接你们的宿命故事,就要降临到你们的身上了。

“很久很久以前,某个地方有一对名叫二宫良明和葛见百合子的男女,他们曾经是同一所高中的同班同学。六年后,他们偶然地在另一块土地上重逢——”

就这样,

属于你和你们的故事要开始了。这是以二宫良明和葛见百合子的名字所展开的故事。然而,这会是一个怎么样的故事?会有怎么样的结局呢?现在的你当然还不知道。而且,你也没有发现,曾经是同班同学、现在和你并肩走在一起的她,在刚才的某一瞬间,眼里曾闪过一丝不安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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