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米克说,“我妈老说我有第六感,有时候我几乎相信她是对的。我正想打电话给你,你就来了。”

“我只是进来用一下电话。”我说。

“你知道,我小时候,我们楼上有个女人每天叫我去街角的‘羽毛石’给她买一桶酒。以前他们是论桶卖的。一个镀锌的小桶,大概这么大。一桶一块钱,她付我两毛五跑腿费。”

“你就是这样开始的。”

“我节省下那些两毛五分钱,”他说,“而且投资有方,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唉,很不幸,我把钱都花在买糖上了。那时候我爱吃糖爱得要命。”他对过去的回忆摇摇头。“这故事的寓意是——”

“还有寓意?”

“那个女人不想让你知道她竟然会喝啤酒,‘米克,好孩子,我需要洗头,你可不可以帮我去羽毛石跑一趟。’我问我老妈为什么赖利太太要用啤酒洗头发。‘是她肚子需要洗一洗,’她说,‘如果比迪·赖利买的每桶啤酒都用来洗头发,她老早就变成秃头了。’”

“这是你说的寓意?”

“我的意思是如果她买啤酒只是为了洗头发,那就像你来这里只为了打电话一样。你房间里难道没电话?”

“被你看穿了,”我说,“事实上我来这里不光为了洗头,还要做头发。”

他拍拍我肩膀。“如果你想打电话,”他说,“用我办公室的电话。你不需要整个世界在一边旁听吧。”

吧台前有三个人,另一个人在台后。安迪·巴克利跟一个我很面熟但却叫不出名字的男人在后面掷飞镖,另外还有两三桌客人。所以如果我用墙上的电话,倒不至于整个世界的人都听到我说什么,不过我还是很高兴用他的办公室来维护私密性。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房间,有一套橡木桌椅以及一只绿色金属档案柜。还有一个巨大的老莫斯勒牌保险箱,无疑跟德鲁·卡普兰法律事务所的保险箱一样坚固,不过缺少了律师与委托人之间的特权保障。在墙上有两组手工上色的钢版画,装在简单的黑色画框里。桌子边的那一幅是爱尔兰西部风景画,他母亲的族人来自那里。在一张旧皮沙发上的则是一幅法国南部的风景画,他父亲曾在那里住过。

桌上的电话还是那种转盘型的,不过我不在意。我不是打给TJ的寻呼机,而是打给简,这次是简接的电话,而不是她的应答机。她说喂,声音里满是睡意。

“很抱歉,”我说,“我没想到对你来说太晚了。”

“不晚,我在看书,看看打起瞌睡,书还放在我膝盖上。我很高兴你打来。我一直在想我们上次的谈话。”

“哦?”

“然后我想到我可能越过了我们的友情界限。”

“怎么说?”

“我把你放在一个很尴尬的位置。我实在没有权利提出那样的要求。”

“如果是这样,我会告诉你的。”

“你会吗?我不知道。你说不定会,也说不定不会。你说不定觉得你有义务。无论如何,我打电话来是为了给你另外一个机会。”

“做什么?”

“带我去放风筝。”

“别傻了,”我说,“除非你改变主意。”

“关于想要——”

“关于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啊。我们应该这样叫它吗?”

“不错,在电话上我们这样叫。”

“我明白了。不,我没有改变主意。我仍然要那个东西。”

“嗯,”我说,“比我原来想的要难弄一点,不过我在进行中。”

“我不是催你。如果你不想进行,我给你潇洒离开的好机会,毕竟,这整件事的意义就在这一点上,是不是?”

“你指的是什么?”

“我指的是一个潇洒离开的好机会。”

我问她觉得怎么样。

“还不错,”她说,“今天天气是不是很棒?这是为什么你打电话来时我一直不在家的缘故。我不能忍受窝在家里。我爱十月,不过我猜人人都是如此。”

“任何有感觉的人。”

“你好不好呢,马修?”

“好啊。这一阵子忽然很忙。但我一向如此。有时候很长时间无事可干,然后忽然之间来了一大堆,忙得不可开交。”

“你就喜欢这样。”

“大概是吧,所以有的时候很忙。不过我会替你办那件事的,我会替你留意。”

“嘿,”米克说,“我下次电话账单上会有什么,你是打到中国吗?”

“不过是特里贝卡。”

“有些人会觉得特里贝卡就像另一个国度一样,不过电话费并不能反映他们的看法。有时间聊聊吗?伯克刚煮了一壶咖啡。”

“我不能再喝咖啡了,我已经喝了一整天了。”

“那就来点可乐。”

“苏打水吧。”

“老天,你真容易打发,”他说,“坐,我去拿东西。”

他把他私藏的十二年詹姆森牌苏格兰威士忌,以及他喜欢用来喝这种酒的沃特福德酒杯拿来,又给我带了一只高脚杯及一瓶皮埃尔矿泉水。我甚至不知道他有矿泉水。我也不相信这里的顾客有多少人会点矿泉水,或知道该怎么念。

“我们不能聊到深夜,”我说,“要来马拉松我可不行。”

“你还好吧,身体有麻烦吗?”

“我没问题,但我现在办的一个案子开始紧张起来。我想明天一早就出马。”

“真的只为了这个?你看起来有心事。”

我想了一想。“不错,”我说,“我想我是有心事。”

“啊。”

“我认识的一个女人,”我说,“病得很严重。”

“你说很严重。”

“胰脏癌,治不好了,而且她看来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很小心地问:“我认得她吗?”

我得想一想。“我想你不认识,”我说,“我们熟悉起来的时候,我跟她已经分手了。我跟她一直是朋友,但我很确定我从来没有带她来这里。”

“谢谢上帝,”他说,很明显地松了口气,“你吓了我一大跳。”

“为什么?哦,你以为我说的是——”

“说的是她,”他道,甚至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提到埃莱娜的名字,“天理不容的。那么她还好吧?”

“她很好,她也向你问好。”

“你也帮我问候一声。但另一个消息实在太不幸了。你说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倒了酒,拿起杯子对着光,酒色晶莹。他说:“在这种情形下,你不知道什么对他们最好,有时候还是早去早了。”

“这正是她希望的。”

“是吗?”

“这可能是我看来心事重重的原因之一吧。她决定自杀,而且要我帮她弄支枪。”

我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但绝不会是他脸上那样震惊的神色。他问我是否接受了这项任务,我说是的。

“你不是在教堂里长大的,”他说,“虽然我拖着你上教堂,但你从来没受过天主教的熏陶。”

“所以?”

“所以我永远不会做你要做的这事。帮别人自杀?我不是一个很虔诚的天主教徒,但我不会这样做。他们坚决反对自杀,你知道的。”

“他们也不允许杀人,是不是?”我似乎记得有一诫专门讨论这个题目。“‘不可杀人。’”

“说不定他们并不这样认真。说不定跟拉丁弥撒和星期五吃肉一样不再重要。”

“他们是很认真的,”他说,“我杀过人,你知道。”

“我知道。”

“我取过人的生命,”他说,“而且可能至死都没去忏悔,因此得在地狱里受煎熬。但自杀是件更严重的事。”

“为什么,我永远也搞不懂。除了自己之外,自杀并没有伤害任何人。”

“你伤害了上帝。”“怎么个伤害法?”

“你等于告诉他,你比他更清楚自己应该活多久。你等于说:‘多谢送给我这个生命,但你何不拿去放在屁股底下。’你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而且你不会有机会忏悔。哦,我不是念神学的,我没法好好解释。”

“我想我听得懂。”

“真的吗?你非得生在那样的环境,你才会觉得有道理。我猜你朋友不是天主教徒。”

“不再是了。”

“她从小上教堂?只有少数像我们这样的人才会不在意。她觉得无所谓,那她计划怎么做?”

“她是在意的。”

“但她仍然决定要执行。”

“在最后的阶段会非常痛苦,”我说,“她不想受那样的煎熬。”

“没有人能受得住的,但难道他们不能替她止痛?”

“她不想要。”

“为什么不呢?老天。而且你知道,她其实还可以多用一点药。在你发现之前,你已经吃了一整瓶就此了结你的生命了。”

“那难道不算自杀?像你刚才所说的,是最严重的罪恶。”

“哦,你这么做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了。这种情形下,你的罪就不算了。而且,”他说,“如果你给上帝一半机会,你想他会不会从轻发落?”

“你真这样想,米克?”

“是的,”他说,“但我说过我不是念神学的。先不说神学,难道拿到药不比搞把枪容易?而且这样死不是柔和一点吗?”

“如果你做的是对的,”我说,“但这不代表是每个人都做得对。有时候人们会从自己呕吐出来的秽物里醒过来。但这不是她选择用枪的真正理由。”

我向他解释简坚持清醒到底的决心,以及为什么用药止痛或了此残生都不在她的考虑之列。他绿色的眼睛先是透出不可置信的光芒,但当他逐渐理解之后,他转为深思。

他一面想一面又倒了酒。过了很久才开口:“你们这些戒酒的人对这点看得可真严重。”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作简这样的决定,”我说,“大多数人都会想办法止痛,而且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觉得用枪自杀比吞一把药要来得清醒。但没错,你可以说我们对保持清醒看得非常严重。”

“就像我们看待自杀一样。”他喝了门酒,从酒杯的边缘审视着我,“让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发生在你身上,你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我说,“我并不在她的处境中,要我准确说出我会怎么做是不可能的。我想我会吃止痛药,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当我要走的时候,我要明明白白地走。至于我会不会自杀?呃,我想我不会作这样的选择。但谁知道?我毕竟不身处其境。”

“感谢上帝,我也不是。而且我很高兴我也不在你的处境中。”

“你会怎么办,米克?”

“哦,天哪,怎么说呢。如果我爱她,我怎么忍心拒绝?但我怎么能为她做这样可怕的事?我替她感到难过,幸好她求的不是我。”

“如果是我请你帮忙呢?”

“老天,这是什么问题,”他说,“你不是说真的,是不是,你不是真的吧?”

“不,”我说,“当然不。”

我们谈了些别的事,但没谈多久。我早早就离开了。

回家路上我想到莉萨·霍尔茨曼以及她给我看的钱。我不知道钱从哪里来,之后又会有什么样的发展。

卡普兰在办公室有保险箱吗?我觉得应该有,任何律师都该有。我希望他的很大,而且跟米克的大莫斯勒牌保险箱一样安全。

好几次我看到门户大开的莫斯勒保险箱,我知道一些里面常有的东西。当然有钱,有美国钱也有外国钱。还有他放贷的记录,他把钱放出去赚高利贷,而且如果有必要的话,用暴力或威胁来要债。有时还有其他值钱的东西∶手表,珠宝,大概都是偷来的。

当然也有枪。他保险箱里总有几把枪。有时候我需要用枪,他二话不说就给了我,同时坚决拒绝收费。坐在他办公室用他的老式转盘电话时,我想我可以从米克那里弄到枪。

以前他问都没问就给了我。但现在我得从别的地方想法弄一支。

因为现在他知道我要枪的理由。他可能还是会给我,但这样做我就破坏我们之间的友谊了。就像对戒酒或对自杀,我同样认真对待我们之间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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