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李斯年久久未说话, 程彦只以为问到了他的伤心处, 他才会如此,心中不免有些自责。

她与李斯年相处多年, 李斯年看似温润, 实则颇为偏激,这种性格, 不是温室中长大的人会有的。

更何况,在提起凌虚子的时候,李斯年从未将凌虚子称做师父, 甚至话音里的敬畏之心也不多, 说起凌虚子, 他语气淡淡, 像是在谈起一个陌生人一般。

丝毫没有凌虚子保住他性命、让他得以存活这个世界的感激。

程彦有些后悔问这个问题。

凌虚子若是待李斯年极好,李斯年怎会善于用毒、精于配药?

他如今的手段毒辣与偏执,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凌虚子养蛊一般养成的。

程彦有些后悔,不该问李斯年这样的话题,便道:“你若不想说,那便不说了。”

“左右也不是甚么重要的事情。”

若李斯年真的将宁王假扮的凌虚子杀了,那她便从罗生暗卫中挑选一个,继续假扮凌虚子也就是了。

反正凌虚子没有要事不出关, 世人极少能接触到凌虚子,只要暗卫仍按照凌虚子往日的行事作风来扮,想来世人也觉察不到凌虚子的芯子换了人。

程彦这般想着, 又安慰李斯年道:“凌虚子的事情虽然不大重要,但你若是想到了不开心的事情,便与我说一说。”

“咱俩是要成亲的人了,无论有什么艰险磨难,我总会与你在一起,和你一起承担的。”

程彦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像是一只羽毛轻轻拂过李斯年的心口。

在她温柔抚弄下,他的心变得极软极软。

李斯年伸手把程彦揽在怀里,抬头看着被乌云遮去的皎皎月色,道:“没有甚么不可说的,都是一些往事罢了。”

“你若想听,我便说与你听。”

她曾闯入过他晦暗无光的年岁中,他的过去,她有权利知晓,他更愿意让她知晓。

就像她说的那般,他们是快要成亲的人,无论未来还是过去,他们都要一起承担,一起走过。

程彦看李斯年面平无波,心中却越发心疼,忍不住亲了亲李斯年脸颊,道:“你说吧,我都听着。”

李斯年抚了抚程彦的发,平静开了口道:“我虽然被凌虚子救下,养在三清殿,但凌虚子并未收我为徒。”

“我不是道士,更不是宫人。”

是一个不被世人所容,更不被三清殿所容的存在。

自他记事起,道士道童们便不理他,宫人们又喜欢欺负他,若是遇到有特殊癖好的贵人,他过分好看的那张脸,会让他的处境更为难堪。

某一日,他在外受了白眼与调戏,哭着去找凌虚子。

凌虚子是这个世界上除却母亲外,唯一一个愿意与他说话的人,哪怕凌虚子不让他唤他师父,在他心中,凌虚子也是如师如父的。

他找凌虚子,倒不是让凌虚子替他出头,而是想让凌虚子宽慰他两句,告诉他这个世界依旧是美好的,眼前的这些磨难,熬过去了,便不会再有了。

就像母亲曾经说过的那般,让他再坚持一段时日,他们很快便能解脱了,等过了这段时间,母亲便带他回梁州。

母亲说梁州是他的故乡,那里很美,有山有水,更有对他笑脸相迎的百姓与亲人。

他很期待那种日子。

在他心中,母亲与凌虚子的性格虽然完全不同,一个温柔如春风,一个冷冽如寒风,可他依旧将凌虚子视为亲人。

因为他知道,如果不是凌虚子将他养在三清殿,他早就被天子处死了。

母亲给他生命,凌虚子让他活了下来。

他很感激凌虚子,哪怕凌虚子对他永远冷淡严苛,甚至从未对他笑过,他依旧敬重凌虚子。

他觉得凌虚子只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内心还是喜欢他的,要不然,也不会救下毫不相干的他。

他这般想着,找到凌虚子,吸着鼻子,将自己被宫人欺辱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以为凌虚哪怕情绪内敛,但当看到他遭遇这种事情的时候,也会与母亲一般,劝他坚强,别往心里去。

但凌虚子并没有。

凌虚子只是从厚厚的书卷中抬头,淡淡扫了他一眼,声音依旧如冬风冷冽:“自己没本事,合该被人欺负。”

那日的阳光甚是刺眼,穿过雕刻着祥云的镂空窗台,斜斜落在他身上。

他怔了怔,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

后来他再也没有向凌虚子诉过苦。

他磕磕绊绊学会了制毒,学会了用药,摸索着用自己的方式去保护自己。

凌虚子依旧不对他做任何评价,将他视作蝼蚁一般,高高在上的态度,轻蔑厌恶的眼神,仿佛他的存在,只会给他徒增烦恼一般。

他感觉到凌虚子对他的不喜,性子越发沉默,除却凌虚子教授他东西的时候,他便不再出现在凌虚子的面前。

他在小竹林,一坐便是一天,与书作伴,观星辰,查山川。

程彦听得一阵心酸,手指轻轻攥着李斯年的衣口,蹙眉问道:“那一年你多大?”

“三岁?”

李斯年有些不确定,抬眉看着皎皎月色,语气没有一点起伏:“或许更小。”

程彦心疼得不知说什么好。

面前的少年,依旧是一脸平静,仿佛说的不是自己孤寂被排斥的艰难岁月,而是在以旁观者的身份,说着另外一个人的故事一样。

程彦心中除却心疼,再无他物。

程彦低声道:“怪不得你的性子这般偏执。”

哪有那么多天生便喜欢剑走偏锋的毒辣?

不过是被残忍生活磨打成这个模样。

李斯年也曾有过鲜活明媚的年岁,只不过,被凌虚子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凌虚子养蛊一般将李斯年养大,冷眼看他受欺凌,看他无助,看他笨拙反抗,看他柔软的内心终于变得坚硬无比,成了凌虚子想要的谪仙面容修罗心。

李斯年不是九天之上风轻云淡的谪仙,他是被凌虚子救下来,又被凌虚子扔在地狱中,凭借着自己的聪明与狠辣,从磕磕绊绊,到面色不改自地狱深处走出来的修罗。

程彦道:“他这般行事,还不如当年不救你。”

李斯年的活着,似乎就是为了受罪,历经人世间的丑恶与冷眼。

李斯年轻笑,将往日磨难看淡,道:“我总归活了下来。”

“仔细想来,我心中仍是感激他的。”

若不是凌虚子,怎会有今日运筹帷幄将世人尽玩弄于鼓掌之中的自己?

又怎会,遇到他生命中的阳光,将他从地狱中拉出来的小翁主?

他的声音刚落,便感觉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抱着他。

程彦道:“都过去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程彦的声音闷闷的,柔软的小脸贴在他脸上,呼吸间的热气轻轻擦过他的眼睑,他的睫毛便跟着颤了颤。

月光如碎了一地的玉屑,温柔洒在二人身上。

李斯年垂眸轻笑,握住了程彦环抱着他腰间的手。

是啊,都过去了。

那日程彦误打误撞闯入困着他的竹林,他的灰暗无光的人生,悄然起了变化。

自此之后,阴霾褪去,星河长明。

“那,”程彦抬头看了看李斯年,问道:“如果凌虚子是宁王假扮,你会杀了他吗?”

话音刚落,程彦便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有些傻。

宁王负心薄幸,葬送了李斯年母亲的一生,而李斯年悲惨的幼年时光,更是宁王一手造就的,李斯年恨宁王入骨,怎会不杀他替自己母亲报仇?

李斯年的目光落在程彦精致的小脸上,抬手拂去垂在她脸颊的发,道:“他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程彦手指微紧。

宁王为什么这么做?

虎毒不食子,李斯年到底是宁王的儿子,宁王没道理对他这么狠的。

转念之间,程彦忽然想起宁王假扮凌虚子时向她母亲说过的话——天命在谢不在李,纵然屠尽谢家满门,十年后,谢家依旧主天下。

宁王留李斯年的性命,又这般残忍对待李斯年,难道为的是让李斯年长大之后争权夺势抢皇位?

来印证他说的这句话?

可他如何这般确定,李斯年会听他的话,去与旁人争夺皇位?

她认识李斯年的时候,李斯年性格偏激,且又厌世,他觉得世间所有人都对不起他,他要的不是君临天下,而是将九州毁了去,以后来消弭心中压抑多年怨气。

这样的李斯年,怎么可能去听从宁王的话,将皇位抢了来?

程彦秀眉微蹙,心头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她与李斯年的相遇,也是宁王一手设计的。

她小时候是见过凌虚子的,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凌虚子是宁王假扮的,哪怕她不大敬重鬼神,也觉得凌虚子超脱淡然,颇有世外高人的风范,说出来的话,更是高深莫测,让人捉摸不透。

而今想起“凌虚子”曾经说过的话,哪是什么高深莫测,明明是意有所指——谢家依旧主天下,这个谢家,指的李斯年,谢诗蕴也好,她也罢,都是宁王在给李斯年造势时故意放出的□□。

而宁王的那句她若为男身,当为天下之主,更是让谢家女对她和她的母亲百般猜忌陷害,逼得母亲剑走偏锋,弑君夺位。

那句谢家主天下,让她的舅舅灌谢诗蕴一碗红花,让谢诗蕴此生再不能生子,而百般撺掇李承璋兵变逼宫。

甚至舅舅对她和母亲的忌惮,其中也少不了宁王的手笔。

能被历经五朝天子的郑公所推崇备至的人,必然是算无遗策的,宁王算到了一切,甚至算到了李斯年会喜欢上她,为她不受天子的清算,所以将天下夺来握在掌中。

这些年的是是非非,宫变流血,竟都是宁王一手策划。

想到此处,程彦只觉得心寒,为自己,更为李斯年。

宁王的确做到了天下为棋,他为棋手的豪言壮语,这九州之众,任你是九五之尊,还是庶民百姓,都被他算了进去。

他并没有辜负郑公对他的期望,他不曾死在女人手中,更不曾沉溺在儿女情长的温柔乡,他与谢家女,乃至与谢家女生下的李斯年,全是在他计划之中的。

他像个没有七情六欲的机器,他心中只有他的大业。

先废后谢元与先帝对梁王之后的他严防死打,让他哪怕有郑公相助,也难成大事,所以他舍弃了郑公,找到了谢家女。

他找到谢家女并非借助谢家的权势,恢复自己的身份,谢元已经是皇后,膝下有皇子,不能将自己儿子的皇位拱手让与旁人。

他的目的是与谢家女生下李斯年。

谢家与天子忌惮他,那好,他便借助长公主,尽屠谢家满门,替自己扫平所有障碍。

谢家谋害镇远侯的事情做得那般隐秘,若没有宁王从中作梗,只怕长公主一辈子也不会知道镇远侯之死另有他因,甚至于谢家害镇远侯之事,也少不了宁王的手笔。

谢家满门被灭,宁王只保下了李斯年,并放出十年后谢家依旧主天下的预言。

十年后,宫变发生了一轮又一轮,所有的事情都在按照宁王预想的方向推进,其中还包括李斯年为了她争夺皇位。

这才是宁王真正的打算,他受困时代不曾做过的事情,要李斯年替他去完成。

无论李斯年愿意与否,都必须按照他设计的路线走下去——宁王的算计中,也包括李斯年遇到她,爱上她。

这便是李斯年曾经向她提起过的,宁王与他母亲的相遇,自始至终,都是一场算计。

这也是李斯年恨宁王入骨的原因。

他的出生,他的存在,他所有要走的路,都是宁王设计好的,他不是他自己,他是宁王手中的提线木偶,宁王掌控了他的一生,也掌控了他的感情。

程彦垂眸,寒意自脚底漫起,浸染至五脏六腑。

程彦抬眉,对李斯年道:“我陪你一起去。”

哪怕她与李斯年的相遇是宁王的一场算计,但她与李斯年的感情,却是真实存在的。

宁王是李斯年心头的一根刺,纵然一朝拔除,也会染得李斯年心口鲜血淋漓。

她无法替李斯年疼,替李斯年难受,但这种事情,她愿意与李斯年一起承担,陪李斯年熬过最戳心的时光。

李斯年眸光轻转,看了看程彦,道:“好。”

他的小翁主总是会将他的心弄得很软很软,而后又在他心口旁边竖起围墙。

他的小翁主是他的软肋,更是他的盔甲。

李斯年回竹屋挑弄了熏香,便带着程彦,一起去找凌虚子。

凌虚子平日里住在三清殿中的通明殿,到了闭关的时候,便去升仙台闭关。

升仙台是三清殿中最高的一座楼台,周围以玄门八卦做机关,这些机关,只有李斯年与凌虚子知道如何破解,外人从来到不了升仙台的周围。

而给凌虚子送饭的道童,只是将饭菜放在机关处,机关会将饭菜送至凌虚子的身边,无需道童们前来。

走过机关,到了升仙台下,李斯年便弃了轮椅,牵着程彦的手,走在升仙台的台阶上。

升仙台的台阶是汉白玉的,顺着台阶瞧去,这些银白汉白玉,似乎能接到九天一般。

这么高的升仙台,成人爬着都很费力。

程彦看了看台阶,再看看李斯年身下的轮椅,很难想象,幼时的李斯年是如何爬上升仙台的。

像是看出了程彦的想法一般,李斯年笑了笑,道:“只是爬个台阶,没甚大不了的。”

这些台阶与他所受的折磨相比,委实不值一提。

李斯年抬眉,看着高耸入云的升仙台,声音平缓,说起了他母亲与宁王的事情。

程彦将李斯年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李斯年道:“我的母亲,本是谢家最小的女儿,也是最受宠的女儿,天真单纯,毫无心机,被养得一点也不像精于算计的世家女。”

那时的谢家一手遮天,母亲哪怕没有心计,但有着谢家这么强大的靠山,也能让她一世无忧。

可偏偏,母亲遇到了宁王。

最善于玩弄人心的宁王。

宁王的确生了一张好皮囊,俊美若天神,母亲一见便倾了心,在宁王编织的谎言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最后与家族决裂,嫁与宁王为妻。

若宁王收心与母亲安生过日子,那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可宁王对母亲,从来只有利用。

甚至他们最初的相见,也是宁王一手设计的。

宁王看上的,并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他母亲身后的谢家,母亲与谢家决裂,让宁王的打算落了空。

宁王待母亲越发冷淡,时常找不到人,母亲只是单纯,并不是傻,她终于看出了宁王的野心勃勃,在一次久不见面的宁王又回到她身边时,她心中发狠,一把火烧死了宁王。

说到这,李斯年轻笑,道:“宁王死后,母亲伤心欲绝,再也没来三清殿找过我。”

“再后来,长公主兵变,母亲与谢家一同赴死。说来好笑,母亲大抵至死也不曾想到,那夜她烧死的,根本不是宁王。”

“可笑我的母亲为宁王身死悲痛一生,而宁王——”

李斯年声音骤冷,踏上升仙台最后一块台阶,眯眼看着前方大开着的门。

此时已是深夜,升仙台上燃着点点宫灯,和着天边星辰如洗,洒在男人身上。

灯光与星光朦胧,男子恍若从环境中走出来的人,惊艳到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身着蜀绣藩王袍,束发紫金冠,负手立于门中,凤目上挑,眸光潋滟,清凌凌的盛气似骄阳,仿佛能将人的眼睛灼伤。

宁王面上带笑,却满是嘲讽,道:“看来你还不算太笨。”

程彦微微一怔,瞬间便明白了李斯年的母亲为何能对宁王一见钟情——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这般狂傲肆意的性子,什么也不用做,便是闺阁女儿的毒药。

大抵也只有这种人,才能误了李斯年的母亲、乃至无数华京贵女的一生。

程彦侧脸去看身边的李斯年。

自己的父亲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一定很难受吧?

程彦又握了握李斯年的手,似乎想让自己的体温传到李斯年略显微凉的手指上。

李斯年一贯风轻云淡的面容含着一丝冷色,静静看着门口处的宁王。

似乎是许久不用自己的本音说话,宁王的声音与常人有些不同,虽然好听,却略带几分含糊沙哑:“你不是一直想杀我吗?”

“也好,让我瞧瞧,这些年你都学了什么本事。”

清风拂面而来,李斯年手指微紧,松开程彦的手,纤长手指在衣袖中摸到了装着熏香的锦囊。

宁王的声音低沉,话里话外满是嘲讽。

程彦再也听不下去,心中只剩下对李斯年的心疼。

程彦上前一步,挡在李斯年与宁王之间,骂道:“人渣!”

她的人,只有她才能说两句,宁王哪怕是李斯年的父亲,又是李斯年的师父,也不能这般对待李斯年。

她如获至宝捧在掌心的人,不允许任何人前来说三道四冷嘲热讽,

宁王眉梢轻挑,目光落在程彦身上,道:“安宁翁主?”

“一别经年,安宁翁主别来无恙。”

程彦道:“宁王是以宁王殿下的身份与我叙旧,还是以凌虚子仙长的身份?”

“只是可惜,我不认识身怀经天纬地之才,却只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的宁王殿下,更不认识为了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将旁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凌虚子’!”

程彦只觉得心寒。

她甚至怀疑眼光锐利的郑公看走了眼,宁王哪里是一代雄主?

分明是丧心病狂,将好好的一个大夏,搅得宫变不止,战乱不休。

宁王挑了挑眉,道:“时隔多年,安宁翁主风采依旧。”

依旧牙尖嘴利,咄咄逼人。

程彦冷声道:“怎比得了宁王殿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宁王,郑公为了你心中大业鞠躬尽瘁,一把年龄仍在奔波;无数贵女被你误了终身,远嫁离开华京这个伤心地;斯年的母亲被你始乱终弃,含恨而终。”

“你做了这么多的亏心事,不知晚上是否能够安眠?”

说到这,程彦声音微顿,上下打量着宁王,又道:“我又错了,似宁王这般无心无肺之人,又怎会为自己做下的错事辗转难安?”

宁王剑眉微蹙。

程彦继续道:“宁王如此筹谋,是为了什么?是养蛊般将斯年养大,让斯年去做你没有完成的事情,将大夏江山归于梁王一脉?”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要说一句,宁王,可笑你半生功于心计不择手段,你所筹划的事情在,这辈子都不会达成。”

宁王轻笑,道:“哦?”

“是么?”

正月时节,凛冬的寒气尚未消散,升仙台又极高,时不时有冷风扫来。

或许是在升仙台上待了许久,宁王看似身形萧萧如竹,实则却颇为单薄,风一吹,便微微晃了晃。

李斯年眉头微动,视线越过宁王的身影,看向宁王身后一直点着的宫灯。

宫灯是按照玄门八卦点的,每一盏宫灯,便对应一个位置。

李斯年眸中冷意又深了一分。

宁王的目光落在面容如霜色的李斯年脸上,负手而立,道:“登高跌重,安宁翁主,你如今的位置,他只有坐到天子之位方能保得住你。”

他的儿子聪明绝顶,可那又如何?

不一样逃脱不了他的五指山,被他略施小计,便被所谓的感情冲昏了头脑,一边恨着他,一边不得不走上他预想的路。

程彦道:“他做天子?”

“你又想岔了!”

程彦与李斯年十指紧扣,抬头看着依旧张狂肆意的宁王,冷冷道:“你这种不知感情为何物的垃圾,大概一辈子也无法理解,你心中百般算计想要得到的江山,为何在斯年眼里却是可有可无之物。”

“你以为李斯年会自己当皇帝来护住我?你又错了!”

“他的天下本就是为我而夺,又怎会只给我一个皇后之位?他给我的,是前无古人的女帝之位!”

宁王眸光微动,瞧了瞧李斯年,似乎有些意外。

“本王的这个儿子,倒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痴情种。”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夸赞李斯年。

然而他的话落在李斯年耳中,李斯年只觉得刺耳无比,眉头微动,眼中的厌恶不加掩饰。

程彦道:“你以为我为女帝,我与李斯年的孩子便是太子,百年之后,皇位依旧是梁王一脉的所有物?”

“如果你这样想,那你便是大错特错!”

说到这,程彦微微握了握李斯年的手,迎着宁王玩味目光,冷声继续道:“你放心,为了不让你的阴谋得逞,我一定不会将天子之位穿于我与斯年的孩子。”

这句话终于让宁王的面容出现了一丝波动,上下打量着程彦,似乎在斟酌程彦话中的真实态度。

李斯年握着程彦的手指微微用力,程彦安抚似的回握着他。

“你不会以为斯年不会同意我的这种打算吧?”

程彦道:“你害了斯年的母亲,更误了斯年的一生,斯年恨你入骨,他非但不会不同意,甚至还会颇为配合我。”

“我与斯年并非看重权势之人,如今争权夺势,只为实现心中报复,一朝我和斯年得偿心愿,又怎会扒拉着皇位不松手?”

程彦轻轻一笑,将刚上台阶时宁王送给他们的嘲讽尽数归还宁王:“宁王殿下,枉你处心积虑百般算计,你的筹谋打算,最后还是落空了呢。”

寒风又来,宁王的身影又晃了一下。

宁王眉梢轻挑,似乎又在笑,笑里是他一贯的嘲讽。

宁王正欲开口说话,李斯年松了程彦的手,缓缓走了过去。

李斯年的身体竟直接穿过宁王,停在了宁王身后的一盏宫灯前。

程彦瞳孔骤然收缩。

这、这是什么情况?

面前的宁王不是宁王,是个鬼魂?

要不然李斯年的身份怎会直接穿过他?

李斯年随手灭了宫灯,宁王的身体晃了晃,身形淡了一分。

李斯年回头看向程彦,程彦揉了揉眼,对眼前的一切颇为吃惊。

“他早就走了。”

李斯年漠然道:“他那么惜命的一个人,怎会等着我来杀他?”

程彦慢慢走到李斯年身边,看了又看宁王刚才存在过的位置。

李斯年道:“玄门之中的雕虫小技罢了。”

程彦点头,心中仍是讶异——这特么比后世的投影仪还要真实。

可转念一想,此时正值深夜,宫灯昏黄,虽有星辰如洗,但宁王的位置在门下,正是星光照不到的地方,她来至升仙台,先被宁王面容所惊艳,又被宁王嘲讽李斯年的话气到不行,心中只想痛骂宁王替李斯年出气,哪里还会仔细查看眼前的宁王是不是真人?

李斯年破了宁王的机关后,她才后知后觉想起,宁王的声音虽然好听,但略带着含糊迟疑,不像正常人的发出的声音,只是她刚才一见宁王便气昏了头,没有留意罢了。

倒是李斯年,自到了升仙台后,便一言不发,想来是早就看出了宁王的机关,要不然,以他对宁王的刻骨恨意,只会看见宁王便用了熏香,而不是立在一旁,平静看她痛骂宁王。

程彦道:“可惜了我骂他的那番话,他不在升仙台,自然是听不到的。”

李斯年道:“他设下的机关,只能在十里之内使用,你说的话,会顺着机关传到他的耳中。”

“这么说他还在三清殿之中?”

程彦道:“咱们现在便下去,让禁卫与暗卫一同排查,将他捉了来。”

李斯年摇头,道:“他假扮凌虚子数十年,尚且无人将他识破,而今他下了升仙台,假扮旁人更是手到擒来,我们是找不到他的。”

“那我们只能看他逍遥于世吗?”

李斯年眼睛轻眯,道:“不,他这个人,最是耐不住寂寞,他很快便会出现了。”

程彦便道:“那咱俩要好好想一想,等他下次出现的时候,一举将他拿下。”

李斯年颔首。

爬了许久的台阶,又抖擞精神骂了宁王许久,程彦只觉得累得很,在殿中找了个地方坐下,揉了揉自己有点酸胀的腿,道:“要是知道他不在,我就不来了,这么高的台阶,白爬了。”

李斯年走到程彦身边,隔着裙摆,轻轻给她揉捏着腿,垂眸道:“倒也不算白来一遭,最起码,让他不能再假扮凌虚子。”

听李斯年这般说,程彦便道:“也对,要不然他一直坐在凌虚子的位置上,随意放出几句话,都能引得朝政不安。”

“等下了升仙台,我便让罗十三从罗生暗卫中挑选一个颇懂道家的暗卫,让暗卫去扮凌虚子。”

凌虚子在世人心中是神明一般的存在,眼下还不能“死”,哪怕她种下的粮食救活了无数百姓,她的母亲在边关出生入死,男人为尊的世界,世人仍然很难接受她这位女帝。

在这种情况下,凌虚子这位“仙人”便颇为关键了,有了凌虚子所说的“天命”,她又有着过硬的功勋,朝臣世家们哪怕再怎么不服她,也要捏着鼻子接受她。

想到这,程彦心中又有些想笑——她一个在社会主义无神论熏陶下长大的后世人,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竟开始在这个时代装神弄鬼。

可也没有办法,谁让这个时代的人,更为相信凌虚子口中的“天命”?

夜色越来越深,程彦有些困,打了个哈欠,倚在李斯年胸口,道:“也不知郑夫人准备得如何了,你的身份何时能恢复。”

不到一个月便是二月十五了,她与李斯年约定好的婚期。

天家翁主成婚是大事,但是看好择吉过礼,便要一个月的时间,哪怕她与李斯年的婚期将近,一切从简,可这些事情还是省不掉的。

李斯年揉了揉程彦的发,将她揽在怀中,道:“郑夫人素来雷厉风行,想来再过三五日,便会有好消息了。”

然而程彦的好消息,对于薛妃来讲,却是晴天霹雳,尤其是,当她听说久不上朝的郑公突然上朝,罗列李斯年的功绩,力荐天子恢复李斯年的身份之时,她险些咬碎了银牙。

程彦只是一个翁主,便弄得她分外狼狈了,若李斯年恢复了藩王身份,与程彦联合在一起,她与儿子的处境岂不是更加困难?

她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这日李泓下了朝,来到薛妃的昭阳殿,与往常一样,向薛妃说起前朝的事情。

薛妃给李泓奉了茶,眸光轻转,温柔笑道:“当年陛下肯饶过李斯年,是因为李斯年是个天残,可妾觉得,安宁虽然对李斯年情根深种,但不至于用一生陪伴一个残废之人。”

李泓听此,眉头微蹙。

李斯年那张皮囊的确好看,有让人将他养在身边的资本,可养着与嫁给他为妻,是完全不同两码事。

薛妃见李泓面有松动之色,便继续道:“陛下何不试李斯年一试,看他究竟是天残,还是为了保命假装的残疾。”

李泓心头一惊。

若李斯年不是天残,那他碍于郑公面子恢复李斯年身份,又将程彦嫁给李斯年为妻,岂不是养虎为患?!

作者有话要说:  薛妃:我,一个一心只想搞事业的宫妃,再度开始造作了!

李斯年:何必呢,活着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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