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我的那位父亲一共换过七次工作。”陆白的嗓音很轻, 分明是最不堪的回忆，可娓娓道来的样子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儿。

“我记忆里，最小的时候, 他是医院护工，早出晚归, 泡四瓶牛奶, 然后在我腰上栓个绳子，绑在床脚。但是不管几点, 只要他回来, 我就知道。因为屋里会飘满消毒水的味道。”

“他绑着你？不是找保姆？”陆玕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我们那个家, 连饭都快吃不起了, 哪里花钱雇得起保姆？”

“不过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也不重要。”

“后来, 我小学的时候，他清扫街道的清洁员，接着换到电力厂, 做最基础的街道维修工。然后是餐厅的保洁员，学校守夜的保安，小区保安，最后一份工作，是画室的保洁员。”

“这是他工作过的街道。”陆白一一报出, “是不是很熟悉？”

陆玕和陆琰同时陷入沉默。

是很熟悉, 因为这些地点, 正是陆琼长大的轨迹。陆琼从小时候身体不好总是跑医院，后来好多了，就跟着他们几个哥哥在家附近玩。再后来上小学, 初中，高三陆琼因为学校太远，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陆玕陪着住了大半年，后来艺考过后，索性在附近找了个画室每天练习油画。

两相对比，果然是父子情深。哪怕将孩子换到陆家这样的豪门，也要时常看着才算安心。

可真正在他身边的陆白，却拼尽全力，也没有得到过父亲一次回头。

陆白按住胸口，意外发现这里没有半分痛楚或者难受。即便这段经历，是他童年最深刻的回忆，也是陆白最沉痛的忧伤。反复说了即便，现在竟然也麻木了。

在陆白的印象里，父亲一直忙忙碌碌是为了养活他。因为他花了太多的钱，所以父亲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换工作，一次又一次的找更高更累的职位。

直到陆白收拾遗物那天，看到了那份陆家报道。他按照上面说的线索去查，最终看到了陆琼，想到了童年那张糖纸，还有一天挨过的两顿打。

一顿是来自看似外人实则是亲生哥哥的陆玕，可另外一顿，却是他的父亲。

那是陆白的父亲头一次伸手打他，也是第一次对他说那么多话。

巴掌拳头落在身上的时候，小陆白不知道自己实在躲避疼痛，还是该记住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的父亲的声音。

“你记住了！你就出生在这个家庭，你这辈子也就只能浑浑噩噩的过。”

“去商业街画画？”

“想要一步登天？”

“嫉妒那些小少爷的生活？”

“我告诉你！你不配！你就是个垃圾！”

“你从出生起，就注定要拦在泥里！听见了吗？”

“听……听见了……”

“重复给我听！”

“我，我是垃圾，我不配……”

幼小的陆白已经很能忍痛，陆玕那帮人那么可劲儿欺负他，他都没吭一声。可最终还是哽咽着红着眼睛流泪不止。

父亲说的话，他在外人口中经常听到。所以他一直很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优秀。他努力学习，努力把自己打理得干净。他不仅学会了做饭，还无师自通的知道下课回来的路上捡些废品。攒了钱，就去卖肉，做好了自己也舍不得吃，全都藏在父亲第二天要带去单位的饭盒里，用一些蔬菜盖上，希望父亲能够得到惊喜，回来抱抱他。

甚至他一直认为，即便父亲不善表达，可至少父亲是爱他的。每每想到这一点，他就还能忍着痛咬着牙往前走。

仿佛这就是支撑他熬过晦暗的最大安慰。

可这一天，他才明白，自己在父亲眼里，也不过就是个垃圾。

陆白的世界，从这一刻起，彻底坍塌。

而长大后的陆白，得知真相后，也只能拿着糖纸泣不成声。因为他太疼了。

他发现父亲不是不善表达。他只是不爱自己，因为他不是亲生的。

然而更可悲的是，相依为命十八年，这个男人最终也没留给他半点温情。

可按照他的工作轨迹，他却一直在守护着另外一个孩子。

“但，但小琼未必知道。”陆玕仍旧不甘心的为陆琼辩白。陆白一针见血的打破了他的妄想。

“陆琼知道。要不然，那天他被绑架，为什么父亲冲出来救他他不反抗？”

“明明父亲也穿着环卫工人的衣服，也是他不认识的陌生的脸，甚至也是从背后抱住他的！”

“他明明知道，这个也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他为什么没有反抗，就让他把自己带走了？”

“换成是你，你会吗？”

陆玕哑口无言。

陆白接下来点出的细节也越来越多，每一条，都验证了只有陆玕和陆琰不知真相的事实。

“你觉得，你的父母大哥这么在意陆琼，恨不得连口饭都喂到他嘴里，怎么可能没有发现有一个可疑的陌生男人一直跟在陆琼的身边保护他？”

“不仅如此，这名男子的五官和陆琼有相似。再往深里调查，他还有一个和陆琼一边大的儿子，同年同月同日生。就连开出生证明的医院，都是同一家医院。”

“以你们父母还有大哥的精明，他们会一点都不知道？”

“可，可不对劲。大哥也就算了，爸妈怎么会？”陆琰完全呆滞了。他从昨天开始，就想联系母亲，想通过母亲让陆白回归陆家，拨乱反正。可现在按照陆白的说法，陆瑜做的一切，竟然都是被父母默认的？

陆白也是亲儿子啊！母亲怎么可能真的不要他？

“所以我才说你们俩蠢。”

“能养出陆瑜和陆琼这样的人，你说你得父母会是什么样的人？”

“南极冒险旅行，能发朋友圈，能和企鹅拍合影，能够看极光，还同步更新视频。你说他们为什么就不方便和外界联系？”

“陆瑜是掌权，可陆家到底还是他们的陆家，陆瑜还能一手遮天了不成？”

“他们早就知道一切，不过不想改变罢了。”

“他有三个亲生儿子，老四不过是锦上添花。可如果换成又脏又臭的我，就是陆家的污点。更何况陆琼在画画上从小就有天赋。”

“与其把我认回来，为大家填些茶余饭后的笑柄，不如神不知鬼不觉，索性不换了。”

“至于我好不好……活着就罢了。”

“不，不可能。”陆玕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可理智告诉他，陆白说的都对。

他的家，他的父母，他的兄长，他的弟弟，的确和他一直以来认为的，截然不同。

陆玕仿佛遭受晴天霹雳，呆滞的站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陆琰却反问陆白，“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还要回到陆家？”

“陆白，我对不起你，我认了。可我也不想听到你巧言令色的污蔑父母。”

“哈哈哈哈，污蔑？”陆白几乎笑岔了气。直到良久，他才站起身子，看向陆琰，用一直非常平静的语调说道，“我早知道，还回来的原因很简单。”

“因为我也蠢啊！”

“我妄想，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亲人会接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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