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内侍通禀出来, 弓了弓身子, 请他们几位往里去。

地上澄砖干净明澈,行走间落地无声, 宁莞甫一进去, 隔着前方淡烟袅袅的鎏金双耳三足炉, 便见敞亮的正殿中央跪着一人。

青绫软缎褶裙裹着细细弱弱的腰肢, 眼上缠了一抹白缎, 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 繁乱得发躁。

她斜斜无力地歪着身子, 半倚靠着婢女, 喉间哽咽, 似有哭泣之声。

宁莞走近去,稍一侧眸,在她身上做了轻轻打量, 才与楚郢一道向上方帝后问了好。

兴平帝头疼得厉害,摆摆手,将茶盏一搁。

楚华茵目不能视, 但听得清楚, 知道人来了,立时直了直身, 深深一俯,伏在地上。

“陛下,娘娘,妾身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万望天恩垂怜,还妾身一个公道。”

她的声音并不尖利,而是惶然怯怯的,满含痛楚,两弯细眉间更是一片哀戚,叫人所见,也忍不住怜惜。

宁莞也没贸然出声,静待一息,就听立在御案一侧的崔皇后说道:“你莫着急,且住了声儿。这凡事都得讲个证据,今日你入宫状告国师害你,总得说个子丑寅卯,拿出叫人信服的东西,单凭这一言两语的,陛下与本宫又如何能有应断。”

崔皇后是太子之母,中宫正位,自有一番雍容气度,说话时候的声线缓缓很能定抚人心。

兴平帝突突的太阳穴都松了些,接话说道:“皇后所言甚是。”

宁莞听这一番话,也是懂了,只是不大明白,这楚华茵与原主究竟有怎样的深仇大恨,竟然能闹到这个地步来。

她看向楚华茵,说道:“是状告我?这倒是稀奇得很,你我足有几月未见,何来害你之说。侧妃高居王府,深庭内院,奴仆环绕,我得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在那府里来去自如。”

楚华茵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更是凄凄。

她带来的春芽抓着衣裳,说道:“表小姐自然没有这个本事,可你那未婚夫却本事通天之人。”

宁莞指尖轻压着袖口的繁纹,“郗耀深?”她扬了扬微白的唇,“他有本事和我作何干系?若是他做的,你找他便是,特意叫我过来是个什么道理?”

“侧妃若是因眼伤头,我也可以给你扎两针,勉强治治疯病的。”

楚华茵循声扭过头,便是没了眼睛,也挡不住面上恼怒。

她衔咬起唇,“表妹……”

宁莞打断她,“两家已然断了关系,侧妃还是循礼,唤我国师的好。”

楚华茵扯起嘴角,“国、国师……”她哀声道:“事到如今,你强词辩理,竟是无一丝悔过之意?”

“当日生辰小宴上,兄长与嫂子醉酒生情闹出事由,确是我不察,是我的罪过。与你是个重重打击,你诸多怨怼,百般手段尽使,我也硬是认了。但无论如何,你也不该如此狠心!”

楚华茵又道:“这几日王爷查案问询,我一声未吭,只私下叫人查探,也是不愿相信你竟心狠至此,却没想到……”

宁莞静静看着她,缓声道:“你继续。”

楚华茵一噎,她狠狠咬了咬牙,猛地直起身来,一字一句落地,铿锵有力,“却没想到你不仅仅是个心狠之人,竟还胆大包天与外贼勾结,狼子野心,意图谋乱!”

此话一出,殿内瞬地安寂下来,只能听得一两声重重的呼吸。

崔皇后厉声斥道:“楚氏,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

宁莞轻轻扬眉,这罪名听起来可大得很呐。

旁边做旁观的楚郢掠眼看过,眉间冷冷。

楚华茵白缎下的眼角尽是阴沉,从袖中取出一叠纸来,双手呈捧,“陛下,娘娘,妾查探良久,您二人道那郗耀深究竟是何许人也?”

她声音朗朗,“正是北岐已逝阳嘉女帝幼子,原复姓公西!”

兴平帝两眼一眯,腾地前倾了倾身子,阳嘉女帝几年前已经离世,在位十余年,风行狠厉,这位之名可谓如雷贯耳。

他盯着那截白缎,目光似刀。

楚华茵动了动唇,暗含得意,她今日来,可不是用自己这双瞎了的眼睛叫人定罪的。

这些年每月初一十五噩梦缠身,她这好表妹一生里算得上名儿的大事,她可是都记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

虽然最近当上国师太过出乎意料,但有些事情,按着梦里的走向去查一查,很容易就扯出线索来了。

楚华茵忍下空荡荡两眼里的刺痛,继续说道:“盛州郗家一门皆为阳嘉女帝麾下,驻我大靖,暗行其事,多有便利。如今盛州一城,只认这郗耀深一人,一城府尹也得听他言语,看他脸色,退位后居。”

“而与郗家定有姻亲的宁家……”她稍停了话,片刻方道:“乃是前朝勋贵,颇得恩宠,谨帝年间奉命退隐盛州,手中握有晋皇室至宝的秘密,正是因为有人得到这样的消息,他们宁家才会遭这满门皆亡的惊天惨祸。”

梦里看得明白,郗家和宁家的秘密,是她这表妹位主中宫后才被人曝出来的,满朝哗然,上呈的折子可以说累了一座山。

可惜啊,当时的皇帝,也就是现在的太子偏偏被这女人泪盈盈的蒙了心肝儿,死命护着,一意孤行,拍案连下数人,愣是把事情压了下去。

她这半年暗地里都在细查这件事,本来只是留作后手,没想到……也罢,现在揭出来,就是要叫这二人不得好死!

不叫她好过,谁也别想讨得什么好处!

楚华茵也不知旁人如何惊愕,再度叩首,将手里的那叠纸往上递了递。

说道:“陛下,这样的两府人家却曾互为姻亲,近日,郗耀深更是接了国师的亲笔信才忙忙上京,昨天更是亲自至十四巷入府上门,何等亲近,可见野心!”

兴平帝沉下脸,“将东西拿上来。”

吴笠吴公公忙小跑过去,双手呈至案上。

兴平帝一一翻阅,崔皇后在旁斜瞥了两眼,看得是胆战心惊。

楚华茵却还有话说,磕头伏地,“陛下,当日郗耀深入府行凶,剜我双眼,直言是替宁家阿莞取的东西,此言若是不实,便叫妾身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春芽也顺势向上叩拜,“陛下,皇后娘娘,侧妃与郗姓之人毫无牵连,往日无仇,近日无怨。若非事情属实,哪里须得以自己的双目来做构陷,若叫真正的罪人逍遥法外,与己何益?”

崔皇后听得两耳嗡嗡嗡,忍不住瞪了她二人一眼,叱道:“够了!都先噤声!”

两人这才安静下来。

宁莞微有异色,这郗宁二家,在原主的记忆里就是盛州的富户强绅,什么北岐阳嘉女帝,什么晋皇室至宝,原主这个正儿八经的宁家姑娘都是一点儿也不知晓。

这楚华茵方才说得头头是道,十有八|九是真事儿,只是……她怎么会知道得这般清楚?

宁莞暗里琢磨,这人怕是有什么机缘。

而上方兴平帝细看良久,啪的一声将东西拍在案上。

猛地站起身来,两眼生火,来回转了好几圈,还是崔皇后眼疾手快移了盏茶过来,他一口灌了才稍好些,强压下一口气,看着阶下,“国师,这事你作何解释?!”

宁莞倒是不急,声音平缓,不疾不徐道:“解释?勾结外贼?意图谋乱?说得真好,不过,陛下……”

她抬起头,一夜未眠,眼角微红,目光里却是冷静无波,“我若真有这样的心思,当日地动又何必多此一举,由着山摇地动,城毁人亡,不是皆大欢喜?”

她轻扯嘴角,说道:“您是糊涂了吧,是不是也需要我替你扎两针好好清醒一下?”

兴平帝:“……”这国师今天脾气有点儿不大对头啊,怎么老想着给人扎针呢。

楚华茵插话道:“地动之事祸不及边疆,你以此位居国师,来日图谋自然更是便利!”

宁莞看她一眼,“你说得这般多,一切的基础不过是我为盛州宁家女,楚侧妃查得细致,怎么就不知道,我并非盛州宁家一脉呢。”

楚华茵一愣,倏忽转头,笑道:“胡言乱语,你宁家长女的身份,在盛州城一查便知,岂由强言辩驳。”

宁莞冷下眼,“哪里需要去盛州城查,费了那个劲儿做什么,问问明衷陛下就一清二楚了,还不必担心旁人内里作假。”

她与明衷皇帝初相见在好几十年前,元宗贵妃的宫里,那个时候北岐的阳嘉女帝还没出生呢,勾连?什么勾连?

兴平帝:“皇祖父还知道这事儿?”

宁莞面无表情:“我说了你也不信,问我做什么。”

兴平帝噎了一瞬,气得拍案,看向吴笠,“还不快去跑一趟!”

吴公公知道这位现在火大,当即撒腿就跑,愣是带起了一阵风,他脚程快,不过一炷香就又跑回来了,附耳低语几句。

兴平帝点点头,“国师所言不虚。”

楚华茵错愕,“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怎么会?怎么会?肯定是在说谎!

宁莞却道:“怎么不可能?”

她也不怕说什么,左右在御前的话也传不到芸枝和宁暖他们耳里去,现在当着兴平帝的面儿说清楚了,以后也少些麻烦。

“真正的宁家长女早不在了,我不过一个替了身份的外人罢了,只是机缘巧合担了盛州宁家长女这个名头。”

楚华茵一个劲儿地摇头,惊声道:“不对,不对!你说谎!”

“你说不对就不对了?都由你说了算?”宁莞表情平淡,语声缓缓,“你便是不信,这也是实话,至于与郗耀深,更是毫无牵连没有一点干系,也不怕实话告诉你,我早早就……”

宁莞本想借此机会,直接将已婚的事情挑出来,光明正大的,也省得来日皇家里抽风再论什么婚事,谁知话未出口,却叫冰凉的指尖抵住了唇,止住了话。

宁莞一愣,稍抬起眼,面前的人眉目低敛,正看着她。

待她没往下说了,楚郢好一会儿才慢慢收回手,落在身侧紧攥了攥,方向上道:“陛下,太子殿下在外有事禀报。”

兴平帝:“……”你都没出去,你怎么知道太子在外面有事禀报?

兴平帝脑门抽抽地疼,楚郢便向吴笠道:“吴公公,劳烦请殿下入里吧。”

吴公公应下,小步出去,没一会儿,果真领了太子进来,随行一道的还有瑞王。

兴平帝冷笑,感情儿这群兔崽子都是商量好了,今天专门来生事儿的。

听到上方冷笑,太子忍不住后背发凉,但还是一副温谨模样,和声请安。

兴平帝憋了憋,到底暂时没出口骂人,用力拍了拍长案,“说吧,什么事。”

说到正事儿,太子瞥了一眼旁边的楚郢,又看了看另一边还不明所以的瑞王,叹了口气,认命抬手呈上折子。

声音清朗,“儿臣奏禀,瑞王府侧妃楚氏,暗害贵女,生杀婆母,罪恶滔天!”

若说先时楚华茵揭露郗耀深身份之事叫人惊异,太子这话简直似雷声轰轰,炸得殿中人两眼发愣。

楚侧妃暗害贵女,生杀婆母?

贵女是哪个不知道,但这婆母……周淑妃??

周淑妃不是被毒虫咬后逝世的吗?

宁莞都有些诧异,楚华茵则是心如擂鼓,掌中发寒,后面太子所列罪状,更是叫她愕然惊惧。

“当日淑母妃之死实在蹊跷,儿臣感念幼时淑母妃照拂,以守门侍卫为始,暗里多番查探,皇天不负有心人,果然叫儿臣查出些东西。”

太子把折子交给吴公公,“当日柳小姐淮安县主等八人大案,父皇明察,实非淑母妃一人所为,楚侧妃也掺连其中。非但如此,事发之后,楚侧妃为保自身,竟不顾孝义假借探望之名携毒虫入宫,害杀婆母,以此灭口。”

兴平帝一边听太子下方慢言,一边看着呈上去的折子,及至最后,面黑如墨,额边青筋鼓涨,怒火滔天!

一把抓过手边的茶盏,正正好砸在楚华茵面前,碎屑伴水四溅。

宁莞往后退了一步,楚郢侧身挡了挡,两人也没出声。

殿内只有楚华茵被茶水一烫,遽然惊呼,还有满脸刷白的瑞王砰地一声双膝跪地,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了一句“母妃……”

太子不禁别过眼,虽说崔皇后与周淑妃关系不佳,但他与瑞王兄弟其实相处得倒还错。

瑞王是个宽厚的性子,作为长子,平日有事,也一向让着底下的弟弟妹妹。

可以说是顶顶不错的长兄,偏偏倒霉得很,摊上那样凉薄的母亲和这般蛇蝎心肠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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