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面的皇城门已经落锁,空余盏盏悬挂的方灯簇簇盛放着暖橘色的火光。三层三檐的正楼上五步一人驻守,更兼有禁卫来回走动,警惕巡逻,连只苍蝇嗡嗡地扑腾着飞过,都会被人一手拍下去。

王大人神情古怪,目不转睛地观望着青蛇的行迹。

就在他以为巡卫会一刀将其劈成两段的时候,青蛇停住了,似乎找不到前行的路,烦躁地在周围绕了几圈,最终还是掉头往回来。

何云柱在旁摇头,眼珠子往左边转了转,暗下嗤笑。

从王府到皇城,可真是一场闹剧,就说今晚这事儿不靠谱,也就王大人糊涂,尽陪着个小姑娘瞎胡闹。

王大人半天才找回自己的魂儿,抱锏沉思,“怎么就和宫里扯上牵连了?”

何云柱不想他到现在还顺着往里琢磨,忍不住开口道:“大人,宫人出入记录都登记在册,连来往包裹衣襟都要翻检细查,莫说虫蛇,就是一根头发丝儿都逃不过禁卫的眼,这事儿再怎么查也不可能查到宫里去的。”

王大人沉吟,“你说得在理,宫人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何云柱扬了扬嘴角,还没来得欣慰一笑,就听对方又声音沉沉,“所以,幕后之人很可能极有权势。”才能让人出行避检,神不知鬼不觉。

“……”

何云柱表情扭曲了一瞬,怎么就说不听呢!

王大人斜过一眼,这臭小子想什么他心里门儿清,却也懒得理会。

现在查案本来就没什么线索,如今难得有条路摆在面前,管它是真是假,都得一探究竟才是,这何云柱又懒又废又蠢又多事儿,当初到底是怎么进的大理寺?

王大人没好气地别过头,“宁姑娘,看这情况,莫不是还需得入宫一趟?”

宁莞捏着短笛,视线越过巍巍城墙,“大人,我今日上午在夷安长公主府与魏公子看诊。”

她答非所问,王大人唔了一声,“姑娘想说什么?”

宁莞收拢目光,缓缓道:“说来也巧,魏公子病痛十年,盖因一名唤“无解”的虫蛊所致。此蛊虫由几百年前南域蛊圣洛玉妃无意间制得,世上总共只得两只,它们生命力极强,能休眠多年而不死。”

“蛊圣百寻不得解法,便毁了留在自己手头的那一只,而另一只则被其妹洛玉如带入了大靖京都。在洛夫人死后,蛊圣进京于陵寝各地搜寻未果,也不知道它在京都何处角落里休眠百年。”

七叶趴在肩头,蹭了蹭脑袋,宁莞轻捏了捏它的爪爪,又道:“我曾问过长公主他们,魏公子发病正好是十岁生辰,那日早上起来先是读书习字,稍晚些入宫拜见圣上与太后,然后回到府中出的事儿。”

“走过的路都是十年来出入宫的那条,与平常无异,一上午也并没有见到过类似虫蛊的东西。我想是不是有人故意将蛊虫放到了他身上。”

王大人不懂这些什么蛊啊虫啊的,但听到能百年不死着实被吓了一跳。

再听她后面又提及谨帝洛夫人和魏公子,不禁望了一眼皇城。

说了半天,在这儿倒是和皇宫搭上线了。

长公主府的事情稍微查一查就知道,宁姑娘没有必要骗他。

那两条线索里的蛇和虫捋在一起,明晃晃地告诉他,皇宫里有人知晓南域蛊术,极有可能还是同一个人。

至于是谁……

王大人神色一凛,“看来真得进去一趟才是啊”

只是,王大人有些为难,“该怎么跟着这蛇进去呢?”

皇宫禁庭,也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啊,这可是毒蛇,叫宫人侍卫看见,一准儿抡着东西打死了。

宁莞在旁给他出主意,“要不然大人你揣袖子或衣襟里,捎着进去?”

王大人:“……不成!”

反应过大,何云柱都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王大人尴尬地轻咳一声,说道:“我也不能在宫里随便走,带着进去也没用。”

这事儿现在也不能禀报上去,圣上肯定不会信的,别说给他通融了,估计得还要被骂个狗血淋头。

所以得另外想法子才成。

王大人苦恼地蹲在街边,思索片刻还是起身道:“时候不早,左右宫门也不许人进出了,我还是先送宁姑娘你回去吧,等明日再考虑这进里找人之事。”

是已经挺晚了,月亮隐进云层,长街晦暗不明,除了他们的说话声,几乎听不到其他什么声响。

宁莞点点头,笑道:“多谢大人了。”

回到家中,里头灯火还亮着,芸枝一直坐在屋里等她,见人平安回来才松了一口气。

宁莞喝了杯温水,随后洗漱上床,一觉天亮。

清晨雾气朦胧,梨树枝头如拂了一层白色轻容,直到辰时太阳升起才慢慢散去。

朝政殿内,玄衣曛裳的皇帝重重摔下手里的奏折,也不用身边的吴公公高喊退朝,自己一巴掌拍在龙椅扶手,厉声道:“退朝退朝!一个两个的尽会嘴里嚷嚷,一件正事儿也办不成,能盼着你们做出个什么?”

殿中大臣垂绅正笏,面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不用想下一句话肯定是“朕每天看见你们都得少活十年。”

果不其然,上头拂袖离开,丢下一句:“朕每天看见你们都得少活十年!”

整整一个早上,众臣已经麻木了,齐齐躬身道:“陛下息怒,臣等惶恐。”

王大人也跟着一拜,暗下嘀咕,陛下骂人不吐脏的本事又精进了,看看刚才被逮着的刑部尚书,两眼打迷糊,魂儿都快没了。

这谁顶得住啊……

王大人瞥向老神在在的郁太师和沈老太傅,还有表情淡淡的宣平侯,哦,还是有人顶得住的。

皇帝一走,朝政殿里的气氛霎时就热闹了起来,三五凑成群往外去,王大人稍稍落后些,扬起笑脸,“侯爷,侯爷……”

楚郢步子一顿,转过头,眸子微动了动,“何事?”

王大人两手拱在袖子里,干笑了两声,“是有点儿事,想请你帮个忙。”他有些忐忑地凑上前去,压低了声音。

楚郢一面听他细说,一面出了朝政殿。

天际无云,湛蓝湛蓝的一片,正是大好的天色,他从石阶而下,在王大人的询问下点了点头。

…………

王大人过来的时候,宁莞正在磨药材,听到他说准备往宫里去,也没多想,收拾收拾带上七叶和蛊蛇,跟他一起上了马车。

路上问起这进宫是怎么个安排法,王大人回道:“侯爷挂了太子少傅的职,在宫里行事方便又与太子殿下万分熟稔,他在皇城门口等着,咱们一会儿跟着进去就是了。”

侯爷?太子少傅?

宁莞顿了顿,“是宣平侯?”

王大人连连点头,“对对对。”

宁莞皱眉,听着车声辚辚,斟酌道:“大人,你可能不知道,我与宣平侯之间有些嫌隙。”

王大人很少关注京里那些小姐们之间的事儿,他听齐兄唤这位表小姐,原以为有些亲近关系,怎么得还有嫌隙呢??

王大人忙道:“不碍事,上回相国寺的事情侯爷也晓得,左右他不爱说话,你就当没他这个人就是了。”

“……”

宁莞揉了揉七叶的脑袋,到底没再多说什么,答应了王大人,她总不好现在反悔。

马车在离皇城约有一段的地方停下,很快有人掀起了帘子,光线一照进来,宁莞下意识抬了抬眼。

月白大氅,雪色里袍,腰缠锦带,白壁垂缨,正是宣平候。

宁莞很快收回了视线,闲闲瞥着马车一角,指尖梳理着七叶身上光滑柔软的皮毛。

王大人拱手做了个礼,楚郢颔首,转身坐在一侧。

马车又开始动了起来,驶过一段,及至城门,他掀起车窗覆有的蜀香帘,守卫很快便放行让进。

楚郢正做着身子,落了落眼睑,凝视着离他不远处的一截广袖,上头绣的是落花扇。

马车内气氛过于安静凝滞,王大人到嘴的干笑都发不出来,他偷觑了一眼像是在半阖着眼养神,仪容齐整,湛然若神的宣平侯,曲着手指挠了挠鬓角。

说起来,侯爷什么时候去换了一身衣裳。

就在王大人胡思乱想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了北宫门,他还没动作,坐着的宣平侯已经起身,掀起帘子立在车板前,冲里淡淡道:“下车。”

宣平侯亲自给他撩帘子嘞,王大人简直受宠若惊,紧紧抓着自己腰间长锏,失声道:“侯爷太客气了,实在太客气了,这怎么好呢……”他真的有些承受不来。

楚郢转过头,没说话,王大人诚惶诚恐地下去,还不忘叫了宁莞一声。

宁莞看着王大人的样子,忍不住抿唇,总觉得他不大靠谱的样子。

入宫前交了兵器,一行人顺着宫道往东宫去。

王大人在后头拐着胳膊碰了碰宁莞,悄声道:“看,我就说吧,他不爱说话,性子特闷。”

宁莞好心地压低声,“大人,他正盯着你呢。”

王大人身子一僵,眼神儿也不敢乱飘,忙忙正色,欲盖弥彰,“宁姑娘你别担心,侯爷人再好不过了,咱们这朝廷上下啊,就数他最亲和待人了。”

宁莞:“……”关我啥事儿?

楚郢定定地看着王大人,良久才挪开视线,说道:“走吧,太子殿下该等急了。”

东宫为太子居所,身为中宫嫡子,地位尊崇非同一般,住的地方也比寻常宫室宏阔华丽。

进门上可见攒顶高耸,重檐斗栱,下是彩槛雕楹,琉金铺地,穿廊宫人垂目屏息,脚落无声,无一不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处处体现着内宫的威严肃穆。

太子早在惇本殿东暖阁等着,抿了两口茶,就听福顺禀报宣平侯来了。

“请进来吧。”太子眉眼带笑,他年纪尚且不大,比瑞王还要小两岁,今年将将十七,身量都还没完全拔高,虽是一副温和仁雅的模样,总还带着几分少年的青涩。

“少傅慢了些,孤连折子都看完了。”

当今圣上很看重太子,一些简单的事物会分到东宫来,叫太子试着处理。

楚郢微舒了舒眉,“非是臣慢了,是殿下精进了。”

宁莞坐在尾端,听他们一来一回地说话,与她也没什么关系,便琢磨着生发膏的配方改良聊以打发时间。

何首乌的量少了些,可以多加一两。

侧柏叶也要再添些……

水温的控制还不大行,应该……

“宁姑娘?宁姑娘?”

闻声扭头,王大人正使劲儿给她眼色,“殿下叫你呢。”

宁莞抬眼,便见太子徐徐说道:“姑娘,事情少傅已经详细说过了,这个时间点父皇在紫宸殿不会到处走,孤可以带着你们往宫里逛逛,只是未免在宫里惹起恐慌,又叫父皇怪罪……”

他慢慢从桌上拿起一截麻绳儿来,笑着递给她,“还劳你在那蛇身上套个绳儿,牵着走,万一出个什么情况,也好能及时拉得住。”

宁莞嘴角微抽了抽,“……喏。”

太子好奇地看着她从布袋子里取出一条青色的长蛇,绕着绳子打了个结,“套好了就成,你可以开始了。”

宁莞将绳子绕在手腕儿上,取出短笛吹了一段音。

笛音刚落,原本盘着不动的青蛇开始展开身子慢慢往外移动,因为捆着绳子,动作比平时慢了不少。

太子站起身,叹道:“这就是所谓的南罗御蛊之术?少傅,再过不久南罗使者就该到京都了,随行有现今南罗第一蛊师献礼,你说会不会就是这样的?”

楚郢走在一侧,微抿了抿唇,所谓的南罗第一蛊师还差远了。

宁莞牵着蛇走出东宫,太子和楚郢稍后两步,王大人怕的要死,躲在最后,身边是福顺公公。

太子的法子很不错,确实能很好地避免了恐慌,只是……看热闹的相当多。

不过从东宫走到御花园,周围就聚了一串的嫔妃与宫人。

“这是在干什么?”

“玩儿杂耍吗?”

“这蛇不会咬人吧。”

“看起来挺温顺的样子。”

因为太子在后面,也没人大声嚷嚷,都是低低窃语,然后一脸惊奇地看着她遛蛇,走哪儿跟哪儿。

四岁的八公主被嬷嬷抱着,还十分兴奋地拍了拍巴掌,一张小脸激动得通红,“皇兄皇兄,好玩儿!”

位处热闹中心的宁莞默然,别人遛狗,我遛蛇,很可以。

七叶倒是觉得挺神气,高冷地抬了抬脑袋,垂在后头的尾巴也跟着翘了翘。

宁莞有些无奈,甚至想揉一揉眉心。

楚郢指尖轻扣了扣袖边儿,上前一步从她手里将绳子接了过去,声音清淡,“我来吧。”

宁莞愣了一下,点点头。

把绳子交了出去,她也就不必走在最前头了,将肩头的七叶搂了下来,缓步退到最后,跟王大人并行。

楚郢动作停了停,抿起唇,眼睫轻颤了颤。

青蛇丝毫没有受人群的影响,一路过水榭,穿长庭,慢慢晃悠着,最终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承安殿门口停了一瞬,最后滋溜滑进了门。

承安宫的守门宫人被遛蛇的楚郢和他身后挤挤挨挨的一群人吓了一跳,目瞪口呆,“这、这……太子殿下,侯爷,五公主,王宝林,方婕妤……你们这是?”

太子上前解释,嗓音低而缓,“是这样的,孤新得了个有趣的玩意儿,出来晃晃,正巧走到了承安殿,想着请淑母妃也看看热闹,你去禀报吧”

宫人愣愣应喏,撒腿就往里跑。

承安殿的描金匾额高高挂着,太阳落在上头泛光刺眼,宁莞与太子等人已经进到院子,她刚稳下步子,怀里的七叶就直起了脑袋,眼里含着警惕与冷漠,嗷嗷叫了两声,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爪子也不由自主地亮了出来。

这是它捕食时的姿态。

宁莞挑了挑眉,“承安殿里有毒蛊之物,看样子还不少。”

王大人躲在福顺公公身边,不敢往前凑,小步小步地挪到宁莞右侧,就听见这么句话,他瞪大了眼,努力放低声音,“宁姑娘你说真的?”

没待她回答,又道:“福顺公公说这儿是周淑妃住的地方,这蛇昨晚往瑞王府,今天往瑞王生母的承安殿来,看来十有八|九和淑妃娘娘脱不了干系。”

“即便承安殿真有虫蛊之物,这事儿也不大好办啊。”宫里除了太后与皇后,就数周淑妃权势最大,连郁贵妃都要避其锋芒,证据不好查不说,谁也不敢往她宫里去搜东西?就是圣上看在瑞王的面子上,也不会如此下周淑妃的脸。

更何况,就算让他们进去搜,也不定能搜得出来,虫子之类的东西,有时候也不太引人注意。

宁莞知他的意思,从袖中取出短笛,眉间温和,“王大人,咱们不必进去搜,叫那些虫蛊自己乖乖出来就是了。”

“人赃俱获,抓个现行,岂不正好。”

王大人:“……”你这么溜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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