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汉率手下人返回“百乐门”,已是傍晚时分,这次,保镖没再阻拦他们。

叶汉直奔办公室,梁培跷起二郎腿在老板椅上看报纸,似乎专候叶汉找他。

“梁培,你不要太过分了!”叶汉的一腔怒火,化作这一句话。

梁培拿开报纸,用眼睛望着叶汉,四目就这样对视了很久,梁培喉头动了动,终于开腔:“叶先生,你这是干吗?”

叶汉似乎已看穿了梁培的本来面目,此刻他深深感受到阴险比凶恶更可怕、更可恨,咬牙道:“你不要装蒜,看一看我手下的模样,你还有人性吗?”

梁培很能沉得住气,干咳一声说:“刚才我在报上看到一条消息,日本人查获到少数抗战分子利用赌场做联络处,怎么,‘864号’也遭殃了?”

叶汉咬牙道:“梁培,你不要演戏了,你收购‘864号’不成,就有意把我留在这里,暗中与日本人串通,下此毒手,你太狠毒了!”

梁培双手一摆:“到了这步田地,什么解释也是多余的,由着你怀疑好了,反正我梁培是清白的,不曾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

这个时候,叶汉突然产生强烈的念头——冲上去把梁培打个半死……可这是人家的地盘,梁培身边的保镖十分魁梧。叶汉只好说:“你……太卑鄙了!”

梁培仍然慢条斯理地说:“尽管你生我的气,我也不计较,出于对同乡的关心,还得提醒叶先生:在日本人面前,还是忍让为好,惹急了,莫说砸店,就是杀人也只当一件小事。”

叶汉觉得再没必要在这里呆下去了,从肺部深处吸上一口痰,掷地有声,然后扭头走开。

回到“864号”,一部分员工从四方八面回来;一部分员工失去信心,在中午就已黄鹤一去。叶汉令大家收拾残局,能修能用的设施留下,报废的当垃圾清扫,并好言劝慰手下,要他们安下心来,“864号”一定要开,损坏的东西马上要傅老板送钱过来补添。

狗仔、邱老六等人也不知叶汉用什么方法重新开放赌场,等第二天叶汉领他们去拜访杰克·拉莱,才明白他是想利用法租界保护自己。

杰克·拉莱已知道“864号”的遭遇,见了叶汉摇头耸肩说:“太可惜了,叶先生的赌场正呈现好的势头,就遭此不幸。”

叶汉道:“杰克先生说得很对,中华民族虽然善良纯朴,但一小撮败类要坏起来的话,比哪一个国家的人都坏。比如梁培,他若公开反对我在愚园路开赌场倒罢了,谁知他表面装好人,暗地里却用心险恶,让人防不胜防。”

杰克·拉莱说:“用你们中国话说,这就叫‘笑里藏刀’,从维护自身利益上讲,我不认为笑里藏刀是坏的行为,美国人也愿意这么做,只是不会而已;这正是贵国人最聪明的地方。到了这一步,我劝叶先生也实际一点,像梁先生一样,找一位靠山。”

叶汉点头道:“我来找你,正是此意,望杰克先生指点指点。”

杰克·拉莱望着叶汉:“你的意思是找法国人?英国人?或是日本人?”

“你认为找哪个国家好?”

杰克不假思索道:“就目前上海的形势而言,无论法租界还是英租界,都属于寄人篱下,最可靠还是找日本人,若能跟日本宪长山佐拉上关系,‘864号赌场’几天之后就可重新开放。”

“山佐?他不正是梁培的后台么?我和梁培不共戴天,怎么可以找同一位靠山?”

杰克·拉莱笑道:“叶先生在这问题上怎就不开窍?找山佐最好,这人我很了解,喜欢女人,你手下不是有大把苏、杭美女么?送几位给他,包你成功。他和梁培的关系也不外乎女人和金钱的关系,他巴不得有更多的人求他,大不了他在你和梁培中间做一个折衷,准许两家在愚园路开赌,不就等于报了梁培一箭之仇?”

“这办法好!”旁边的邱老六失声叫道,“阿汉,马上请杰克先生去找山佐,凭我们的赌场经验,要击败梁培易如反掌,到时阿汉你就成了大老板,我们也跟着风光。”

狗仔也表示赞同。

叶汉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杰克·拉莱。

杰克说:“叶先生,你的两位手下都同意了,你呢?我和山佐还算有点交情,一般情况下他不愿听梁培的话,而愿意买我的账。这说客我可以去当。”

叶汉终于摇头:“谢谢杰克先生的好意,不过,让我去投靠日本人,那是万万不行的!”

杰克、狗仔、邱老六一齐望着叶汉。

叶汉垂下头:“日本人侵占了祖国的领土,屠杀我们的同胞,奸淫我们的姐妹……只要是中国人,如果他还有良知的话,都会牢记这不共戴天的仇恨……我叶汉算不上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还没有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壮举,但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也没有泯灭人性,我怎么可以把自己的姐妹送给日本人蹂躏,去换取一点点好处?不,我做不到!”

叶汉说到最后,情绪激动起来,双眼淌下泪水。狗仔、邱老六也不自觉垂下头来。

杰克·拉莱赞许地点点头:“想不到叶先生还真是条汉子,使我想起自己的祖国如果也处在侵略者的铁蹄下,心里也不会好受……”

叶汉长叹一声,仰起头,任泪水从双颊流下:“真的,我这一生吃尽了打工的苦头,内心比谁都更渴望发财,渴望有自己的赌场,自己做老板——这几乎已成了我终生奋斗的目标。我也知道,只要现实一点,像梁培一样傍一位日本人,生意就会一帆风顺,超过卢九,超过傅老榕,甚至超过梁培也不会是一句空话——我相信自己的能力!可是我不能,在国家与个人,民族尊严与自身利益面前,我只能选择前者!”

场面一下子沉默下来。

叶汉见他们不说话,准备告辞:“我原来打算请杰克先生帮我疏通英、法租界的官员,能使赌场继续开下去,既然不行,那也不勉强,好吧,打扰了。”

杰克亦不相留,起身道:“我也愿意帮忙,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叶汉一行出到门外,风一吹,大家似乎都清醒了。

邱老六最先嚷道:“阿汉,你不肯求日本人,赌场也开不下去了,那兄弟们靠什么过日子?”

叶汉狠狠横了邱老六一眼:“我宁愿领着兄弟们要饭,也不会学梁培认日本人做干爹!”

1938年秋,叶汉在上海愚园路开办的“864号赌场”营业才几个月,就被日军宪兵部派人捣毁查封了。上百名从业人员等了一段时间,见毫无转机,都开始动摇了……

叶汉经多方努力,终是回天乏术,不得不遣散一部分雇员。恰在这时候,曾经带人来捣毁赌场的宪兵小队长抱来一块招牌对叶汉说:“奉上级旨令,从明天开始,准许‘864号’重新开业!”

消息一传开,没走的从业人员一片欢呼雀跃。叶汉却如坠云雾,大惑不解。

叶汉正要向小队长打听原委,狗仔劝道:“汉哥,只要他们准赌场开业,就是一件大喜事,其余的你就甭问了。”

“不!”叶汉说,“没有天上掉下来的银元,说不定这又是别人的阴谋!因为,自从赌场被查封后,梁培贼心不死,放风说只要叶汉回心转意,仍可以让我每月领几千元工资,经营‘小百乐门’。”

第二天,宪兵小头目开来一辆军用吉普,要从“864号”带走5名杭州姑娘,叶汉不解地望着狗仔。

狗仔低下头,不时看一眼邱老六。

司机在驾驶室不耐烦地按动喇叭。邱老六不得不说道:“阿汉,日本人是我叫来的。我答应赌场凡有新鲜女人都请山佐尝鲜……”

叶汉总算明白了,一口痰一上喉咙,啐向邱老六:“何不把你亲妹妹也献给日本人?”

邱老六抹去脸上的痰,说:“阿汉,兄弟们很快就撑不下去了,如果不向日本人求和,真落到要饭的地步,我可不愿干!”

吉普车上的喇叭按得更急了,叶汉扔下邱老六,跑过去向小头目抱拳说:“太君的对不起,花姑娘的不愿意,都跑光了。”

“小头目”咿哩哇啦骂了一通日本话,重重地关上车门,冒一道青烟走了。

这时邱老六又跑过来:“阿汉,日本人是不好惹的,现在骗了他,绝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赌场员工们明白原委后,知道这家赌场是绝对开不下去了,纷纷要求散伙,向叶汉索要盘缠。

大势已去,叶汉忍痛遣散员工,每人发放100元路费,最后只剩下从澳门带来的10余人。但现款只剩4000元了。

这些人回家路程遥远,一点点钱根本不够回去,叶汉安慰他们:“有叶汉在,绝对不会让弟兄们饿死!明天,把剩下的赌具变卖,愿回澳门的发给路费,愿跟我在上海的更欢迎!”

邱老六第一个提出:“我要回去,澳门还有老婆孩子。”

接着又有几个人要求回去,叶汉都一一答应。树倒猢狲散,叶汉只能仰天长叹。到最后愿跟他留在上海的,只剩下狗仔。

中午,吃过午饭,叶汉让邱老六等人守住赌场,自己准备和狗仔一起去杰克那里联系转卖一批尚未打烂的“吃角子老虎机”。

还没出门,只听到警笛声起,一队日宪警车向这边开来。叶汉情知不妙,下命道:“弟兄们快逃命,日本人来了!”

向前逃是不行了,幸好后边还有一条小街巷,众人一窝蜂向后拥。翻过一堵五六尺高的围墙,大家在墙根下喘气,只听得“864号”先是一阵密集枪声,而后是“劈里叭啦”砸东西的声响……

这条小街四通八达,十余个本来就要散伙的人为了逃命,又成为一个整体。他们一直逃出愚园路,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叶汉趁机对大家说:“弟兄们,我们所有财产就剩4000元了,现在最首要的大事是先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来,然后再研究今后怎么办。”

所剩的钱不多,10余人开销大,众人一致建议先找一家低档的旅馆住下。叶汉遂在虹口区选了一家名叫“如归”的小客栈。客栈由一栋普通民房改成,砖瓦结构,上下两层楼,约有20余间客房。居住在这里的人大多是小商贩、穷困学生及偶尔落脚的野鸳鸯。

每间房约六七平方米,安了上下两张床,余下的空隙供客人行走。叶汉开了两间房,每间房睡4人,多余两人和其他旅客共住一间。叶汉是头儿,困难时期理所当然吃亏在前,他与狗仔住在和其他旅客共租的房间里。

房租不贵,一人一晚只须五毛钱。条件之差也是可以想像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很难闻的气味,初进来时无法忍受,适应后也不当一回事了。叶汉和狗仔后来,睡上铺。床刚好只能睡两个人,还不能动,一动睡边上的就有掉下来的危险。

上床后等被窝热了,臭虫、跳蚤、虱子就开始蠢蠢欲动,接着大举进攻,全身痒得难以入眠……半夜时分,下铺的才回来,说了几句话就上床休息,一会便传来呼噜声,那香甜劲真让人嫉妒。

叶汉说:“下面的肯定在这里住了很久,和这些爬虫都成朋友了。”

狗仔说:“也不尽然,下等人生下来就是和臭虫、跳蚤为友的,到哪里都能适应。等我们把4000元钱花了,也和他们一样,不再怕臭虫了。”

叶汉说:“这种地方住一段时间也未尝不好,吃了苦,才会去奋斗。”

“汉哥,我受不了,不睡了,去那边串串门,顺便也讨论日后该怎么办。”

此话正中叶汉下怀,两人遂起床,走出房间。

邱老六他们也同样睡不着,各坐在床上扪虱聊天。邱老六在被褥缝里翻寻,一边还哼着那首“嘴角吟诗手扪虱”的小调,一见了叶汉便停了下来,说:“阿汉,弟兄们刚才一致认为,我们是奉老板的命令千里迢迢来上海开赌的,今日落到这步田地,天灾人祸,不全是我们的错,估计傅老榕也不会责怪。弟兄们说,不如大家住在此地,派一个人先回去报告,带钱过来,以解眼下之急。”

叶汉觉得有理,点头说:“也只有这办法了,大家说,派谁回去最好?”

邱老六自告奋勇:“这任务交给我得了,由阿汉写封信,说明原委,再加上我的口头解释,傅老榕不会见死不救的。”

狗仔说:“你不能回去,万一你去了不再回来,我们怎么办?”

邱老六板起面孔道:“狗仔,你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我邱老六会是那种人吗?”

叶汉知道邱老六归心似箭,派他回去也落个成人之美,说道:“那就派老六回去好了,我们相信你,千万快去快回,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小问题。”

邱老六高兴道:“那当然,回去一拿到钱,当然第一件事就是救弟兄们。”

见众人没有异议,叶汉从内衣里抽出一支自来水笔,在一张“骆驼”牌香烟纸背面给傅老榕写了一封短信。

叶汉把信给邱老六收好,又从4000元中分出600元给他当路费。

大家坐等天明,送邱老六去吴淞码头,恰有一艘往澳门的葡萄牙货轮准备开船。

叶汉等人与邱老六告别,不觉又饥又困,遂找了家小店一人吃了一碗馄饨,一起回“如归”客栈休息。

下铺的两位客人还没起来,狗仔过去占了邱老六空下的位置。叶汉爬上床的响声惊醒了下铺,一位说:“通哥,我饿了,能不能想点办法?”

另一位有气无力地说:“能,不嫌酸从我身上割一块肉去。”

“嫌酸倒不是,只是你身上也没什么肉了,于心不忍。”

“那我也没什么法子,最后的几块钱昨晚上已经输光了。”

叶汉正要入睡,听得下铺有一个人的声音特别熟悉,一下子睡意全无,想要听一个究竟。

“通哥,听说以前和你做对的叶汉也来上海来了,在愚园路864号开了一家赌场,我们何不去那里试试运气,说不准能赢一笔钱。”

叶汉一骨碌爬下来,下铺睡着的果然是谭通,禁不住叫道:“谭通先生怎么是你?”

谭通认出叶汉,也吃了一惊,然后把头别向一边。

叶汉从包里取出一张钞票递给谭通的同伴:“去买两份饭菜来,别饿坏了。”

谭通见同伴真要接,叱道:“阿牛,你干啥?!”

叶汉诚恳地说:“谭先生不必介意,等你有了钱再还我也不迟。”

谭通情绪激动道:“见我这般下场高兴了是不?”

叶汉说:“我不也同样?谭先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一切从头开始。今日相会,看来我们是很有缘分的。《水浒》里的好汉常说,‘不打不相识’,越打越能成好朋友。”

叫“阿牛”的愣愣地盯着叶汉,很久才说:“叶先生,你不是在愚园路开赌场么,怎么也到了这地方?”

叶汉叹道:“一言难尽,这年头只有坏人才能发财,我的赌场被日本人查封了。”阿牛似乎明白什么了,点头说:“叶先生说的极是,这年头坏人才有好日子过。我和通哥原来在杜月笙的赌场干得好好的。日本人占了上海后,杜先生去了香港,‘百乐门’老板梁培很赏识通哥的能力,要请我们,可通哥嫌他跟日本人走得很近,宁愿饿死也不肯替汉奸做事。”

叶汉听了阿牛的介绍,对谭通肃然起敬,伸出一只手说:“谭先生,就冲你的民族骨气,叶某人认了你!”

谭通犹豫良久,终是敌不过叶汉的诚心,也伸出了手——这一对赌场上的敌手,因为民族的尊严,握在了一起……

叶汉这才注意到,谭通再没昔日那副神采飞扬的形象,他的头发和胡子十分零乱,面容枯瘦,颧骨高高地隆起,那菜色的眼睛明显是因为营养不良……

“阿通,”叶汉改变称呼,“你不是有‘听骰’绝技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谭通垂下了头。

阿牛替他解释说:“我们刚离开杜月笙的赌场,靠‘听骰’,还能过上好日子,后来因为拒绝了梁培,这小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法,骰子再也听不出了,骰宝只能全凭运气。更可恶的是,梁培还把他的手法告诉了所有赌场。几年下来,我们的积蓄全输光了。”

叶汉咬牙切齿道:“梁培这狗汉奸,我不会放过他的。等傅老榕送钱过来,打发了我的手下,我再跟你联手破他!走,为我们今日的幸会去酒店撮一顿。日后就跟着我,我有一口饭,就分半口给你们。这位阿牛兄弟是哪里人?”

“广州荔湾。”阿牛自报家门道,“全名叫陈子牛,本是水果小贩,后来混迹江湖。前些年在澳门与异帮火并吃了亏,与兄弟们失散,流落街头,幸得与通哥相识,便一直跟着他。”

叶汉点头道:“你如今再次落难,想不想再去找过去的弟兄?”

陈子牛摇头叹道:“音讯已断了很久,也不知他们现在何处,茫茫人海去哪里找?”

叶汉又转向谭通:“谭先生对今后有何打算?”

谭通总算开了口;“原说好等挣够一笔盘缠,再跟阿牛一起回澳门,寻找他的朋友,可现在……”

叶汉见谭通十分窘迫的样子,也不再追问,一起在附近的酒店点了十几个菜。谭通也不在意,先要了五大碗米饭,几下子吃完了,才慢慢和叶汉喝酒、尝菜。

酒至半酣,叶汉道:“谭先生、阿牛,我们已派人回去拿钱了,到时也匀一部分给你们,希望能找到阿牛的朋友。”

谭通连连摇头:“这不行,无功不受禄,加之我谭某人从不食‘嗟来之食’。”

叶汉不悦道:“什么‘嗟来之食’?我是借给你们,待日后我回了澳门,是要索还的——而且还会要利息。”

谭通本是位重情义的人,见叶汉如此,感动得眼睛潮了。

以后,谭通和叶汉吃住在“如归”客栈,坐等邱老六回来。从狗仔等人的口里,谭通得知,叶汉很重兄弟之情,出门在外,都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兄弟们才愿意跟着他,只可惜时运不佳,到现在仍未闯出个什么名堂来。无形中,谭通对叶汉有了了解,从内心更加敬重。

话说光阴似箭,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一个月过去。邱老六离开时说过,最多一个月无论如何要返回上海。

以后的日子,叶汉一干人等开始在焦急的等待中度日如年。望穿秋水,总算盼来一信。当“如归”客栈跑堂交过信,叶汉迫不及待地拆看:

阿汉及众兄弟如鉴:

老六自离开上海,不敢一日不挂念诸位,回来后即向老板禀报。老板不语,老六又苦苦哀求。无奈老六人微言轻,傅老榕铁石心肠,不为所动。他的理由是阿汉会“听骰”,不信会落到惨痛地步。经最后努力失败,老六只好如实相告。老六无能,家资微薄,亦无力支助,愧哉愧哉!

邱老六奉上

众人从叶汉的表情里猜出结果。叶汉把信传给狗仔,让他们逐个细看……

现在总共还剩2500元,望着沮丧的手下,叶汉说:“不是我叶某人不安好心,这事早就该提出来了,现在就剩下这点钱,充路费也不够,住下去也撑不了多长时间,不如做赌资,去梁培的骰宝台搏一搏!”

到了这种时候,也只有如此,大家把希望寄托在叶汉身上。

陈子牛担心道:“上海的骰宝很不好听,通哥都连连吃了败仗,才落到现在的下场,万一连这点钱都输了……”

谭通说:“叶先生的天分岂是我能相比的,这一点应该相信他,大家不必怀疑。”

叶汉扫视一眼众人,见他们不再有异议,喉节动了动,说道:“这些日子大家跟着我受苦了,一个月前你们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骨瘦如柴,只剩一张皮包骨……这种生活再也不能继续了,跟我走,把房退了,先住进高级旅店,再去赢钱!”

窄小的房间里响起一片叫好声,然后大家跟着叶汉走了出去。

叶汉用500元钱在虹口饭店订了一个套间,时间为一个星期。又花500元让大家换了行头,理了发,配上领带,像模像样地在街上行走,拥簇叶汉去赌钱。

叶汉的主攻目标当然是梁培的“百乐门”。

愚园路1002号“百乐门舞厅”。

夜晚,“百乐门”霓虹闪烁,大门口人流进进出出,生意十分兴隆。这种景象是粱培通过卑鄙手段挤走叶汉之后才出现的。一来到这里,各位心里就憋着一股气,恨不得把梁培吞下肚去。

两扇镂花大铁门敞开着,外面站着两排涂脂抹粉的女人。狗仔一见到女人,全身就起了劲,才记起自己很久没有那个了。大厅里是两排全副武装的保镖,置身这种处境,叶汉感到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澳门大破谭通的辉煌时候。

骰宝在二楼,进门前,谭通提醒大家:“听骰的要害是环境必须安静,大家要维护好秩序,劝阻赌客吵吵嚷嚷。”

“百乐门”的骰宝台与澳门相比大同小异,但爱好骰宝的赌客没有澳门多,每张台最多只围了五六个人,有的才两三个人。叶汉向手下递了个眼色,10余人便全部围在一张人少的骰宝台前。荷官有点意外地望着他们。

叶汉先不急着参赌,从台上摸起一只骰盅,见是光滑的玻璃底垫,于是放下心来。

摇骰的荷官是个男青年,他在人群中发现了谭通,便明白这伙人是来扳本的,冲叶汉笑了笑说:“可以开始了?”叶汉面无表情地望了荷官一眼,把手里的骰盅放回台,又换了另外一只,熟练地把盅盖揭开,又把固定在底座上的半圆形玻璃罩卸下,仔细观察底垫,并用手摸摸、敲敲,证实确是玻璃的,于是重新装好,递给荷官:“就用这只。”

荷官接过,脸上掠过一丝嘲弄的笑,干咳一声,准备摇骰。

全场鸦雀无声。

叶汉坐在正对荷官的位置上,把全部精神集中在耳朵上,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荷官手中的骰盅……

荷官开始摇骰,骰子和骰子、盅沿在相互碰撞……似乎它们每翻动一次都被叶汉的耳朵读得清清楚楚……骰盅“蝉鸣”兹兹,干净利落,叶汉与谭通对视一眼,他们都听出,按正常“听骰”,这是“一点”和“二点”与骰底磨擦发出的响声,那么,在上层的点数该是“六点”或“五点”,买“大”可赚。

由于谭通在这里屡战屡败,输光了老本,叶汉不敢轻举妄动,犹豫片刻,他在“大”字上押了50元。

“买定离手又拭开。”荷官掀开盅盖,唱骰道:“一、一、二,四点开小。”

谭通望着叶汉,可叶汉脸上却出现一种少有的轻松,暗忖:这把戏正是我早先玩过的,想不到现在居然还有人玩!

荷官收好筹码,第二铺开始。

这时候,荷官看叶汉的眼神已经有点蔑视了。

叶汉强忍着,只把精力集中在耳朵上。骰子在盅内滚动,这回的响声又是清脆悦耳,按正常情况,该押“大”,既然刚才是相反,那么,这一次押“小”可稳操胜券。

荷官示意叶汉可以下注。此时,叶汉总共还剩1500元钱,除留下300元做生活费,其余都买了筹码。

在众目下,叶汉颇具大将风度地把1200元筹码全部押在“小”上。

荷官似乎已看出这伙人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见叶汉如此玩命,愣着了,可能是本能的良心发现,干咳一声劝道:“还是分两次押注吧,现在还来得及改。”

叶汉冷笑道:“不用你操心,赌输了我们心甘情愿去要饭。”

叶汉的话使手下们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狗仔道:“汉哥,还是分两次下注罢,万一输了,我们还有回‘如归’客栈的钱。”

叶汉哼道:“人生如赌,好坏尽在一搏,没有什么值得反悔的,开!”

荷官敛起笑脸,熟练地掀盅,唱道:“四、四、五,十三点开大。”

全场一阵惨叫。

此时叶汉已输红了眼,从兜里摔出200元钱,叫道:“再赌一铺!”

狗仔急了,扑过来爬在钱袋上,哭叫道:“汉哥,不能再赌了,留点钱吃饭吧!”

叶汉擂着骰宝台冲荷官吼叫:“不要理他,给我换成筹码,尽地一煲(粤语,拼完拉倒之意)!”

狗仔见劝不住了,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谭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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