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天冬只觉一股霸道之气扑面而来,这是他最不熟悉的苏明玉,但不得不承认,这可能是最真实的苏明玉。他愣了一下,没答话,坐进车子,将车开走。明玉这才松口气,但心里觉得自己做事太不地道,怎么可以贬损刚刚帮了她的人。可她看到石天冬没像柳青一样与她针锋相对,又是心烦气躁,她真希望石天冬冷嘲热讽扳回局势,可是没有,石天冬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选择无言以对。她站在原地看石天冬倒好车,过来找她,见他脸上已经不是刚才的欢欣。她不知怎么又心软了,远远就道:“请你上去喝杯茶,有时间吗?”可心里改过来了,嘴巴还是吐岀强硬的语调。石天冬看看明玉,虽然他挨一晚上蚊叮虫咬等在这里,无非是想去香港前见明玉一面,当然如果能喝茶更好,但是面对口气如此居高临下的邀请,他心中生出一腔傲气,婉言谢绝,“不早了,你身体不好,还是早点休息,我送你到楼下。”边说边从身上挂的一只大包里掏出一只文件袋,“给你拍的照片,我找几张好的印出来,你看着玩儿。”明玉伸手接了,不知道心里是高兴还是烦躁,说了“谢谢”,就转身往家里去,可还是忍不住道:“你既然不上去,请稍微等等,我上去拿样东西下来。”“好。”石天冬走在稍后,留意看了一下,见明玉走得稳当,这才走快两步赶上去,“你每天都这么晚归吗?即使不危险,你也得当心身体。我前天看了你的体检报告,血色素很低,你得多休息多吃。”明玉笑笑:“可是今晚开始,我是真的没法休息。谢谢你这两天帮我调理一下,我恢复很快,他们看着都不信。”石天冬只得道:“可见你只要好好吃就能恢复,身体还算结实。每天别的可能做不到,吃两盒牛奶,一只鸡蛋,总行吧?嫌买牛奶麻烦,多买几包奶粉分别放家里办公室,看见就冲一杯,这总做得到吧?”“我会。”难得有人这么关心,明玉答应得很干脆,倒是把石天冬惊住,石天冬还以为明玉什么都要推辞或者跟他唱几句反调。两人已到门口,明玉犹豫会儿,还是没问岀“不上去坐坐吗”这样的话,请石天冬在下面稍候,她自己上去。她算了一下,石天冬一来一回,因为来得急,估计是从香港直飞,机票没有折扣,石天冬损失惨重,她不能眼见石天冬损失而不顾,她想送石天冬一件礼物。这件礼物她早已想好,上去就找到取出,下来交给石天冬。但她嘴里却是这么解释,“这部treo手机我买来就后悔,功能太繁琐,我都没时间消化说明书,看这部手机就跟看你摆弄你的发烧级相机一样眼花缭乱,看来你跟这部手机合脾气,你帮我消化了它吧。”石天冬哪里肯收下这部手机,以后更被明玉瞧不起,不得不撒了个谎:“我也不喜欢功能多的手机,我的手机只要能打电话能收发短信就行。你……呵呵,还是另外找个人消化它吧,我实在看见这种手机就头痛。”明玉早就知道石天冬不会收,也早有应对:“我希望你经常给我发邮件。也希望你随时收到我的邮件,而不用等下班上网。”石天冬闻言惊异,看了明玉好一会儿,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他可真不愿被明玉看不起,那味道太难受,“我会经常发邮件给你,手机就不收了,你有空慢慢琢磨。很晚,你早点上去休息。”明玉低头微笑,石天冬很有骨气的拒绝却让她心里喜欢,她厚着脸皮伸手将石天冬挂身上的大包扯过来,硬是把treo手机塞进去,嘴里蛮不讲理地道:“叫你拿着就拿着,我东西送不出去,多没面子。好了,我上去了,你也早点回家休息,再见。”石天冬被明玉搞得莫名其妙,一时不知道明玉究竟在想什么,不知道她究竟是打心眼里的居高临下,还是说话带着点职业病,更或者是她放什么刁蛮。他喃喃说了“再见”,看明玉进去关上楼道门,隔着门看过去,明玉的微笑很温柔,就像第一次见面,她莫名其妙地冲他那么一笑,笑得他就注意上了她。他也笑,看着明玉转身进去电梯,消失在电梯里,这时他真想不争气地叫一声,说他想上去喝茶聊天。明玉也想石天冬提出上来喝茶,可她刚才已经被拒绝一次,觉得不便再次邀请,再说已是黑夜,免得被石天冬误以为水性杨花,她只得进屋后冲石天冬扬扬手,要他回去。看石天冬挥挥手走了,她心里却又记挂上了,她也觉得自己很矛盾,心里一团子的乱。下班后,明成没有急着回家,他一份报告还没做出,他正血性向上,当然得今天做事今天完。很快,公司大楼里面只余有限的几个业务员,中央空调已经关闭,办公室安静得听得见电脑风扇的转动声。明成喜欢上这种安静,这种孤独,他忍不住从抽屉里摸岀一包香烟,点上一支慢悠悠地吸,偶尔在电脑键盘上面敲上几个字,异常惬意。保安上来一间一间地关闭办公室门,见到明成还在,他只是在门口探一探脑袋,就悄悄离开,明成看了感觉挺好。这儿没有打扰他的人,这儿没有知道他底细的人,这儿有充分尊重他的人。于是,明成又想出,有一份欧洲客户的传真大概晚上八九点钟会到,他最好及时处理。还有几份也是国外的询价报价估计也有电邮过来,他最好也等一下。虽然早上起得太早,现在累得两眼睁不开,可明成还是坚持着要留下来处理工作,他打电话理直气壮地告诉朱丽他需要加班,他要做这些那些的事。打完给家里的电话,获得朱丽表扬的明成感觉像是放下一头心事,吸完手头的香烟,他悠悠闲闲地出门吃饭。公司不远处有食街,明成找到他最喜欢的牛扒馆,吃了一块腓力。回来公司,继续悠闲地做事。其实,他可以在家接收电子邮件,也可以将传真呼叫转移到家里的传真机上,他的工作都可以拿回家做。但是他不想回家,他怕面对朱丽。他现在只想安静,无人打扰的安静,最好谁都不来搭理他。而且,回头将怎么跟朱丽说他车子已卖,与周经理的借款合同已签?他预感到朱丽会发怒于他的先斩后奏。他既不愿看到朱丽发怒,可是也不肯失去投资的大好机会。他希望朱丽永远不会发现疑问永远不会过问,但是那不可能,朱丽迟早会发现他没车可开。明成唯一的希望是朱丽能迟发现一天是一天,最好能一直拖到投资款交款之后生米煮成熟饭,他即使被朱丽埋怨也无所谓,年底看到红利的时候,朱丽总会原谅他,他们是夫妻,来日方长,朱丽会知道他一心为家。明成也知道,这是他下意识地声称要加班不回家的原因,他必须不给自己在朱丽面前说话的时机。没多少事情做的加班枯燥无比,可是明成今日非常享受空旷的静谧,一直到九点多,明成实在找不到过夜留宿的理由,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家。明成回到家里,朱丽见明成工作一天之后依然没精打采不想说话的样子,只有自己凑上去主动找话说,“明成,我妈今天打电话给我,说她从锻炼的老阿姨们那儿打听到一套98年的两室一厅,房型不算差,是难得的亮厅,周围环境也还不错,有菜场,有锻炼的地方,一共七十二平方米,得四十来万。问你有没有兴趣。这年头二手房都是有人抢着要,决定下来的话,我去看看,赶紧定下,免得夜长梦多。”明成已进主卫,为了说话听话,只好将洗手间门开着一道缝,但他躲在门背后细细审视长袖衬衫掩盖了一天的身上的伤痕,神色漠然。“反正大嫂今天回美国了,周末让大哥过来看吧。”朱丽道:“大哥肯定得来看一下,我的意思是要不要我们把准备工作做一下,我们先去看看做个初选,免得阿狗阿猫的都要你大哥一家家看过来,他没时间,我们也拖不起这时间。”明成淡淡地道:“你还是让大哥自己来初选吧。大哥现在听了大嫂的枕边风,大嫂又被苏明玉诳了,他们都在怀疑我会昧买房子的钱。”朱丽闻言,不由竖起身子盯着洗手间方向,奇道:“明玉?”明成皱皱眉头,强打精神道:“你忘了?大哥刚来时候是准备把钱全交给我,让我全权替爸买房的,结果大嫂上周末躲到苏明玉家一晚,事情全变了。大哥说话时候话里话外都是怀疑。你看,卖房子让我们沾手了没有?”朱丽想了想,还真是这样,大哥才回国没几天,可前后的态度变化太大了,连明成入狱他都没来探望,只是打电话口惠实不至地表示表示关心。但真是明玉撺掇的吗?似乎这与明玉一贯的个性不符啊,明玉有的是实力,要搞明成,一向是真刀真枪,恩怨分明,暗箭伤人倒是没听说过。但也难说,她与大嫂住一起,不知道什么话说着说着顺嘴说出来了。“明成,你是因为我以及明玉撺掇大嫂两个原因才去打明玉的吧?”明成很不愿回顾这件事,但沉吟许久还是如实回答:“是的。我刷牙,别让我说话了。”朱丽抱膝想了会儿,道:“不管是不是明玉说的,我们自己有错在先,谁让我们欠你爸妈的钱太多,否则我们大可身正不怕影子斜。这种话,即使明玉不说,以后爸也会说。而且谁知道大嫂帮爸搬家有没有看到那一大堆你爸的账本呢,或许是账本里得出的结论都难说。哎……”朱丽终于还是忍不住,也不怕打击明成现在的弱小心灵了,道:“欠你爸妈债务的事情还是快点跟大哥说了吧,我们拿个还钱的计划给大家,免得现在做人总是做贼心虚,你若是不肯说我说吧,我被这种事压得见人没法理直气壮。”明成一听前半段,含着满嘴牙膏泡泡愣住,想了好久才又接着刷牙,并没好好听进去朱丽后面的话,漱口完毕才道:“大嫂搬家在我打人之后。”不过不排除爸说出的可能。看爸每次大哥来的时候那得意样儿,好像身后有了靠山似的,谁知道他们一起说了什么呢?而且,那天他通过电话与大哥商量投资款的时候,看大哥与爸一搭一档的默契样儿,倒真是有很大可能冤了苏明玉。“唔,很可能是爸跟大哥说的。”“那就……更是我们活该了。这下,你更是打错人,该向明玉道歉了。”明成没有答话,道什么歉,他打也打了,他被明玉蹂躏也蹂躏了,他们之间再不会有温情脉脉的什么道歉致谢。他只是侧着脸,两只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洗手间的一堵墙,这堵墙的另一侧,便是父亲苏大强正睡着觉的客房。朱丽听明成在里面没声音,还以为他又是逢明玉必反,只得作罢。朱丽终于等到明成开洗手间门出来,却见他低头匆匆开卧室门出去。朱丽一愣,不知他去做什么,却听隔壁客房门响动,略一思索,脑袋顿时嗡的一声,炸了。明成该不是揍他父亲去吧。朱丽忙跳起身,鞋子都不穿了,光脚跑出去。到客房门口,见门敞开着,里面涌出一股浓烈的体臭。朱丽硬着头皮靠近,却没听见有什么动静,黑暗中只看见明成在推他爸,朱丽忙道:“明成,你干什么?你别乱来。”“别担心,我把事情搞清楚。”朱丽道:“明天吧,明天早上醒了再说。”这时苏大强却悠悠醒了过来,一见明成,吓得短促地问:“干什么?”明成道:“我欠妈钱的事,你都跟大哥说了?”苏大强看着背光而立的明成,看不清他的脸色,忙揉揉眼睛,依然看不清,整个人早吓得完全清醒,想起前不久明玉挨明成的揍,他忙道:“没有,我没说。”明成冷冷地道:“为什么大哥说是你说的?”苏大强不知是计,以为明成已经全知道了。吓得抱住头,颤抖着缩到墙角去,“你别乱来,你……朱丽,救命啊,朱丽……”朱丽早就冲进来抱住明成,推着明成往外走,真怕明成再次出手。明成忙道:“朱丽,我不会揍他,不过你看,事实搞清楚了。走吧,我们回去睡觉。这还是吃着我们的,住着我们的,衣服大多是你给他买的,这些他怎么不说了?妈一死,他得志猖狂了,来不及地落井下石。”朱丽心说公公把明成欠父母钱的事说给明哲,原也没错,但这个公公也不太是东西,儿子坐牢了他最关心的竟然还是他自己没地方住,女儿住院也没见他问候一声。但这些现在可不能说,说了,明成还不更跳起来。她只有噎下自己的憋屈为苏家父子做和事佬,她摸着明成的头发宽慰他,温和地说着大家都好的和气话。黑暗中,明成不用面对朱丽美丽精明的大眼睛,他可以放心舒适地躺在朱丽柔软的怀抱,心里直说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这一天很长也很累,还很委屈,但很快他便在朱丽的抚摸下静下心来,进入梦乡。朱丽听他呼吸均匀了,才轻轻脱身,到客房,果然见公公还石膏样地缩在墙角。她轻叹一声,道:“爸,没事了,早点睡吧。明天晚点起来。不用怕。”说完轻轻关上客房门,自己却一个人坐在客厅阳台待了好半天。都没想起问问车子的事。第二天,明成就找机会出差了,寻找两单生意的加工单位。周六,明哲如约来到明成家。除了看朱丽父母给物色的两处二手房,他还得请爸一起去明玉的车库帮忙整理岀一些文字图片资料来,方便他做家史。他想,既然是家史,总得从爸妈的结识结婚开始,起码得找到一张喜气洋洋的结婚证,扫描了贴到网上才是。家史的文字,能提醒大家回忆起过去的种种,回忆能让人心底柔软。明哲希望弟弟妹妹看了家史,了解一个家庭的不容易,回头能握手言和。他也不敢奢望明成明玉能亲密如寻常兄妹,这一点他都很难做到。他只希望两人能和大家坐到一起,起码能风平浪静地吃顿饭,而不是现在的敌对仇视。看房很顺利,朱丽的爸爸全程陪同,朱丽也跟着,苏大强虽然也跟着,但在与不在一个样。只有明成忙他的工作去了,朱丽说他最近都那么忙。但明哲看见朱丽有点尴尬,不自觉地想起明成入狱时候朱丽的责备。朱丽也是,但两人表面都当作若无其事。明哲与明玉也联系了,明玉接受江北公司的全套,忙都忙不过来呢,怎么有时间。况且,即使有时间她也不会来,苏家的事,她还敢沾手吗。看房小分队四个人,虽然想法各自不同,但最终目的却是异乎寻常的一致,大家都希望尽快确定苏大强的房子,让他尽早搬迁。因此,大家看房时候嘴上虽然要求严苛,心里的标准都非常宽松,晚饭前,事情便顺利解决,大家敲定明天下定金,朱丽负责办理具体转手事务。卖旧一室一厅的钱不够付,还差十二万,明哲说他会想办法。朱爸爸本来冷眼旁观着看苏家怎么处理房款的事,本来打定主意,为了女儿日子过得舒服,如果房款还差一点,五万六万的,他可以借钱帮助解决一部分。但见苏家老大将责任都揽了过去,朱爸爸看着倒也为女儿高兴。明哲感谢朱爸朱妈帮忙,晚上请朱爸朱妈吃饭致谢,明成终于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他说他是直接从长途车站回来的。大家都很高兴,解脱似的高兴,终于解决一个大问题。苏大强也高兴,终于不用在明成的眼皮子底下过活了,终于不用做梦也担心明成闯进来揍他,终于可以开火烧饭,终于独立自由了。整一个晚上吃了一个半小时饭,他都在傻笑,眼睛在镜片后面闪闪发亮,映得镜片也闪闪发光。最后,一桌除了苏大强,都喝高了,朱丽还是平生第二次喝高,第一次是结婚做新娘子时候。回到家里关进卧室,她和明成两人抱成一团却哭了。因为喝了酒,哭得异常放肆异常痛快。今天开始,是不是乱成一团的生活终于可以恢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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