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麻麻亮,门就被推开了,几个缅甸人冲进来,硬把范晓军和玛珊达分开,然后粗暴地把他架了出去。

游汉庥兄弟说让他第二天做出决定,却迟迟没有见他,他们把他和玛珊达丢在这个黑黢黢的小屋已经一个星期了。他们似乎把这两个恋人忘了,其实范晓军不知道,几天前,身在掸邦的杨书记匆匆赶来了,他想从女婿手里救出范晓军,他是听学学汇报后才这么决定的,他不想失去这个赌石人才。

兄弟俩一直不松口,他们说,杀父之仇不可不报,必须干掉李在,谁劝也不行。老头气昏了,大发脾气,朝自己的女婿大动肝火,结果招来游汉庥的两颗子弹,一颗射进了他老丈人的脑袋里,一颗赏给了老丈人的保镖。

这天早上,兄弟俩没睡懒觉,早早地等着范晓军。

范晓军被押进屋后,径直走到游汉碧和游汉庥面前,二话没说,突然朝他们两人脸上一人啐了一口唾沫,边啐边骂:“你们还有没有人性?你们这样对待一个女人很有成就感吗?”

游汉碧没有冒火,他抹掉脸上的唾沫,阴阳怪气地问范晓军:“一个星期了,你们相处得还不错吧?我现在问你,还喜欢玛珊达吗?还会带她去中国吗?我友善地提醒你一下,你可是为了爱情来到缅甸的,但她现在已经是一个没有乳房、一个时刻离不开海洛因的吸毒女,你还会爱她吗?别跟我说不会,那是跟你说的爱情相背离的,爱情应该是心灵的交流,不在乎对方身体残缺,是不是这样?不知道我理解对了没有。”

范晓军的眼睛像要喷出火来,要不是他的胳膊中弹抬不起来,他早就冲上去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了。他死死盯着游汉碧,说:“现在告诉你,我仍然喜欢她,爱她,我要把她带到中国,要给她找最好的整形师,要把她的毒瘾戒掉,我还要挑一个吉利的日子跟她结婚。怎么样,你们是不是觉得很意外啊?”

游汉碧说:“我为你感动,我的朋友,我相信你说的话,没有这个决心你也不会冒这么大危险来缅甸找她。这么说,你答应了我的条件?”

“我答应你!”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看来,爱情的力量太伟大了,它可以超越世界上任何一切事物,我们要好好向人家学习啊!”

游汉庥连忙附和着他哥哥,阴阳怪气地说:“对,我们距离人家的差距还是蛮大的。”

兄弟俩说完便仰天哈哈大笑……

临上车前,范晓军才把玛珊达从小黑屋里扶出来。一个星期以来,他第一次看清玛珊达目前的样子。她整个人已经变形,变得连范晓军都快不认识她了。以前苗条性感的“特敏”现在变成空荡荡的彩布,围裹在她的身上显得特别别扭,尤其让范晓军没想到的是,她的面部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摧残,满脸都是比拇指还大的黑坑,皮肉已经严重坏死,凹凸不平,惨不忍睹。范晓军心疼到了极点,他伸出手臂紧紧抱住玛珊达的肩头,尽力向自己的身体拉近,他想给她力量,让她勇敢面对这两个恶魔。但是不行,看见站在卡车边上的游汉庥兄弟,她的身体便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腿部也顿时沉重了,她不敢再前进一步。

“玛珊达,别害怕,他们再也不会怎么你了,我们到中国去!”范晓军安慰她说。

玛珊达的嘴唇哆嗦着,她抬头看了一眼范晓军,怯生生地问:“范哥,你真的带我去中国吗?”

“真的!”

“他们答应你带我走?”玛珊达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是的,他们答应了。”

“为什么他们也去?”

“他们不去,他们只是跟我们一个车,到了边境他们都回来,他们有其他事。玛珊达,听我的,千万别再怕他们,到了中国,我保证你一辈子也看不见这两个狗杂种。”

玛珊达还是将信将疑,“范哥,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是真的,玛珊达,我说的全是真的,我要给你找最好的整形师,我要把你的毒瘾戒掉,我还要挑一个吉利的日子跟你结婚。好吗?”

范晓军把对游汉碧说的话在玛珊达面前重复了一遍,他觉得更应该让玛珊达知道他的决心,一种无比的神圣感觉从他心底油然而生。

玛珊达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但随后立即黯淡了下去,“范哥,我不配你,你只要把我从这儿带走就行了,别的我不敢奢求,也不应该奢求。”

“快别说这么多了,我们赶快上车吧!”

卡车开始在一条出山的土公路上行驶,太阳早就出来了,空气干燥无比,汽车尾部扬起很长一串尘土。游汉庥兄弟俩坐在前面的驾驶室里,车上留着8名带着家伙的缅甸人,他们负责看守范晓军和玛珊达,八对眼睛一直警惕地盯着他们。

路上,游汉庥提供给他们的食物看起来还不错,用一个圆形树叶包着,打开一看,是味道鲜美的缅甸咖喱。范晓军本来不吃辛辣食品,但饥肠辘辘,哪里还讲究这么多。缅甸咖哩的辣味似乎没有那么重,主要是姜、芫荽、大蒜、洋葱,还有罗望果、柠檬和虾仁酱,咖哩中间还有一小块猪肉。另外,还配一种调味小菜,范晓军以前吃过,缅甸人叫它Ngapi。这个菜看起来像一盘干辣椒,其实一嚼,根本不辣,有一种很鲜很冲的味道。Ngapi是由捣碎的虾仁加上辣椒粉、红葱头、鱼露、虾酱等佐料,不停翻炒至完全干燥而成,是特别开胃的下饭菜。除了咖喱和Ngapi,还有一个很大的水囊,里面装满清洌的山泉。对于范晓军和玛珊达来说,这无疑相当于一顿盛大的美餐。他拿起勺子,撮起一小口咖喱饭,轻轻喂进玛珊达的嘴里。玛珊达也饿坏了,但车子有点颠簸,勺子和嘴巴很难对上。她伸着脖子,干裂的嘴唇使劲张开着,带动她脸上黑色的烙伤一起蠕动。那些结了疤的伤痕像一把把刀子,割裂了范晓军的心,他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前面要经过缅甸几个边防检查站,游汉碧从驾驶室伸出半个身子对范晓军说:“装成哑巴!出一点声你就完了!”到了检查站,游汉碧兄弟跟回了老家似的,跟检查站的官员聊天抽烟,嘻嘻哈哈,好像车上根本不存在范晓军和玛珊达。他拿捏住范晓军,知道他不敢轻易呼救,他是一名偷越国境的中国人,一旦被查出,他将被投入监狱,玛珊达便会重新落在游汉庥兄弟手里。他愿意吗?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他要是有一点犹豫他就不会来缅甸了,所以他只能选择沉默。

车子继续在山路上颠簸,一会儿遭遇瓢泼大雨,一会儿遭遇骄阳似火,一会儿钻进森林,一会儿跌入山谷。天气、路况恶劣倒不怕,最可怕的是玛珊达毒瘾犯了的时候,她紧紧抓住范晓军的手,浑身颤抖,泪水口水一起往外流。她痛苦地对范晓军喊道:“范哥,你干脆打死我吧!我真的不想活了!”

范晓军的手臂胸膛都被玛珊达抓破了。

游汉碧看到这种情景,很“仁慈”地丢给玛珊达一包药,让她暂时平息一下。范晓军看到游汉碧的嘴角笑着,眼睛里全是邪恶,他真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恶毒的玩意儿。

两天后的一天早上,他们下了车,准备徒步向边境进发。这里没路,全是布满荆棘的密林。范晓军腾出受伤的胳膊,另一只胳膊使劲架着玛珊达,她太虚弱了,几乎整个身体都吊在范晓军身上,没走上50米,范晓军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玛珊达问:“范哥,还有多远,我实在坚持不住了!”

“快了,再咬牙坚持一会儿,我们就到中国了。”

车上那几个缅甸人一人端着一支M21狙击步枪,范晓军认识这种武器,他在一本描述越战的历史书籍里见过。整个越战期间,美军共装备了1800支配有ART瞄准镜的M21。一份美国越战杀伤报告记载,1969年1月7日至7月24日半年内,一个狙击班共射杀北越军1245名,耗弹1706发,平均1.37发子弹射杀一个目标。

范晓军知道,这种带ART瞄准镜的步枪不是对付他和玛珊达的,那是给李在准备的,只要李在在对面现身,他们很快就会锁定目标,一枪毙命。

3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到达中缅边境南奔江畔一片密密丛林。看得出来,南奔江两岸刚刚发生大面积泥石流,洪水也没有完全退却,本来江漫竹林、林夹江水的秀丽奇观此时已被凶猛的洪水破坏得支离破碎。

范晓军扶着玛珊达来到一棵大树下,他全身都被汗水浸湿了,他必须休息一会儿。游汉碧他们也累得够呛,一个个靠在树上喘粗气。

10分钟过后,范晓军走过去低声对游汉碧说:“你们先把玛珊达送过去,然后给她一部手机,她走后5个小时,必须是5个小时,她打电话给我报告平安,我就会按照你们的指令行事,否则我们原路转回。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合适,那么要杀要砍要埋随便你!”

游汉碧没想到范晓军来这一招,他愣了足足有3分钟,突然一把揪住范晓军的领子,怒问:“你奶奶的,是不是不相信我?”

“是的,不相信!”

“我说话算话,从不食言。”

“我也是。”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屎都到屁股门了你才找纸?”

“早说你会到边境来吗?”

“妈的!你他妈真不愧是个读书的,鬼点子真多,我现在一枪毙了你你相信不?”

“还是不相信,因为毙了我,你什么也捞不到,又不是我拿你父亲当人质的,是李在,你应该把狙击步枪瞄准对岸,而不是我。”

场面一下子僵持住了。

玛珊达紧张地对范晓军说:“范哥,我不走,我跟你在一起!”

游汉庥像捞到一根稻草一样说:“看嘛看嘛,人家姑娘都不想跟你分开,你让她一个人过去在森林里喂老虎啊?”

范晓军急忙拉住玛珊达,说:“玛珊达,现在你必须听我的,我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处理,暂时不能跟你一起走。我答应你,我会过去找你的,他们已经说了,说话算话,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

玛珊达哭了,她说:“范哥,我真的不走,是死是活我都跟你在一起!”

游汉庥在一边酸不溜秋地说:“啧啧,多么伟大的爱情!生死不离。”

“如果你不走,那么我来缅甸找你就彻底失去了意义。玛珊达,你再这样我会生气的。”

玛珊达止住了哭泣,说:“好,范哥,我答应你,只要你不生气。”

游汉碧一看这种情况,一时没了主意,他和游汉庥交头接耳开始磋商。范晓军回到玛珊达身边,把身上的背包挂在玛珊达的脖子上。背包是上车前游汉碧交还给他的,里面除了没有那把7.62mm冲锋手枪,其他的全在,尤其人民币,大约5000元,那是范晓军反复争取才还给他的。游汉碧本来想把背包里的几万块钱全吞了,但范晓军说,他和玛珊达到达中国后需要路费和生活费,不可能身无半文,游汉碧最终还是不情愿地归还了一部分。

几分钟过后,游汉碧把范晓军叫到身边,低声问:“你真的会把李在引来吗?”

“会。”

“你真的恨他?”

“是,不是我造的假,他却怀疑朋友,我当然恨。”

“你要是骗我怎么办?”

“你手里有枪。”

“好!”

游汉碧对身边一个缅甸小伙子用缅语交代了几句,小伙子立刻转身走了。半个小时后,一只细长的小船从河边的草丛里划了出来,上面站着那个小伙子和一个上了岁数的艄公。

游汉碧走过来递给范晓军一部手机,说:“动作快点!少他妈再啰唆!快点送她上船!跟她说,按第一个已拨出号码拨出来就行。”

范晓军半信半疑,“那个艄公不是你们的人?”

“你奶奶的,那是我在附近现找的,本来说好送你们俩过去,现在只能让他跑两趟。我的人?你以为全缅甸的人我都认识啊?”

范晓军说:“我现在只能信你,反正接不到玛珊达的电话,我就不打电话,就在这儿干等,等一年我都陪你,我有的是时间。”

玛珊达问:“范哥,打什么电话?”

“这个你就别问了,总之是为我俩好的电话,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在中国团聚了。”

“好,范哥,我等你!”

玛珊达上船前紧紧抱住范晓军缱绻难分,肩膀簌簌抖着,她哭了。范晓军捧起玛珊达布满伤疤的脸,庄重地在上面印上一个吻,一句话也没说,他毅然决然地推开了玛珊达。

小船似乎经不起洪水的冲击,刚一离岸,就迅速地朝下游漂去了。玛珊达的身影一下子变得遥远而渺小,她的手臂没有挥动,而是像旗杆一样举着,一直举着,直到那条小船变成一个黑点……

接下来的时间显得特别漫长,范晓军和游汉碧兄弟,再加上8个缅甸人,全部坐在密林里抽烟,一根接一根。游汉碧不满地对范晓军说:“5个小时太长了,过去不远她就可以搭车到芒允,朋友,你可不可以把时间缩短一点?”

范晓军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想商量这个。”

游汉碧有点光火,“妈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不是森林公园,是中缅边界3536号界桩之间,敏感地区,对面盈江禁毒大队经常在这一带密林设伏。”

“与我无关。”范晓军说。

“人家也有瞄准镜,别给我一枪,操你奶奶的!”

游汉庥也在一边鼓噪,“绝对不是久留之地,太危险了!”

“与我无关!”范晓军仍然面无表情地说,“别打扰我,我想睡一会儿,5个小时以后接到电话再叫我!”说完就躺在草丛里,蜷着身子闭上了眼睛。

兄弟俩骂骂咧咧的,拿范晓军一点办法都没有。

范晓军躺在那里真的睡着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他需要休息一会儿。他在梦里梦见了玛珊达。梦里的玛珊达叫宋婵,是一个自称从成都来云南旅游的大学生。他们在一个月亮高悬的夜晚碰见了,然后一起来到一个小酒吧。酒吧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桌上的蜡烛映着玛珊达的脸,像熟透的果子。后来他们争吵起来,直到银色的月亮从窗外射进来,把他的整个梦境弄得像下了一场大雪。这画面看上去多美啊……忽然,白色的蟒蛇来了,他惊叫着,极力躲避着,但是他躲不开,他被人放在一个吊在空中的网兜里。玛珊达来了,她微笑着对他说,伸出手,我拉你上来。梦里的雨真大,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闪电把她涂染得像一个蓝色精灵,全身一明一暗地闪烁。紧紧的“特敏”长裙包裹着浑圆的臀部,鲜艳的短衫被泥浆覆盖着,丰满的乳房倔强地悬挂在胸前。过了一会儿,她的乳房不见了,她变成了一个残缺的天使,“特敏”再也不凹凸有致,它瘪了下去,他想去拉拉玛珊达的手,然后安慰她,可是她滑脱了,她说她到樱花谷去了,那里有瀑布似的温泉。梦的最后是玛珊达变成一个梦游症患者,她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拉着,一步一步向深渊走去。他大叫着玛珊达的名字,而玛珊达回过头笑了,她说有你在,我不会掉进深渊的。后来玛珊达还给他唱歌,是邓丽君的歌,她唱得真好,模仿得惟妙惟肖……

嘎啦啦——一声雷响,把范晓军从梦中惊醒。他睁眼一看,乌云遮日,狂风大作,天空暗得像晚上一样。看来,一场暴风雨马上来临了。

游汉碧脸色很难看,他气极败坏地在范晓军面前跳着,说:“等不及了,等不及了!快点打电话过去,看她到哪儿了!这个地方不能久留啊!”

范晓军躺在那里动都没动,“我说过的,5个小时。”

暴雨很快来了,电闪雷鸣中,天空像裂开一个大口子,成吨成吨的雨水倾泻而下,砸得整个密林都在摇晃。山洪爆发了,雨水夹杂着泥浆呼啸着涌来,冲得他们东倒西歪。

游汉碧大声喊道:“快点打电话!”

他的话瞬间就被狂风吹得无影无踪,范晓军根本听不见,只看见游汉碧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像个愤怒的蛤蟆。

又过了一会儿,雨终于小了,5个小时的时间也到了。范晓军想,好吧,该结束了!

游汉庥的手机响了,是玛珊达。

范晓军接过手机,不知怎么回事,他的手都在颤抖。

玛珊达的语速很急,“范哥,我现在站在一个村寨旁边,这里很安全,有一个卡车司机说可以带我去芒允。刚才这里好大的雨,你那里也是吧?你什么时候办完事?我在村寨里等你,我不要先去芒允,我一定等着你来!范哥,范哥,你怎么不说话?我……”

范晓军眼角有些湿润,他背过身,轻轻地对玛珊达说:“玛珊达,阿尼古切戴(我爱你)!”随后他就把电话摁掉了,他不能再跟玛珊达说下去,他害怕他的心理会因为玛珊达的声音而崩溃,他不坚强,也一点不强大,他外强中干,心理其实非常脆弱,他有一身的缺点,但是他不想在游汉碧他们面前暴露这些。

游汉碧见范晓军挂掉电话,忙说:“这下你放心了吧?快点给李在打电话,就说你不敢回去,说你对不起朋友,说你在中缅边界3536号界桩之间,在中国这一侧,说你想逃亡缅甸。让他一个人来这里找你,别通知警方,别带其他人,说你想跟他来个彻底了断。让他从‘马嘉里事件纪念碑’那里绕过来!”

范晓军心里想,我知道怎么说,用不着你教我。他开始拨打李在的手机。嘟——嘟——通了,电话那头按了接听键。

范晓军没等李在说话,便直截了当地说:“我,范晓军。我下面的话你一字一句都要听清楚,别问,只听我讲。”范晓军深深吸了一口气,“第一,请原谅我没有把那块石头看出来。第二,造假跟一个叫老吴的有关。第三,替我好好照顾玛珊达,她会来找你的。第四,我,范晓军,永远是你的朋友!我永远怀念那支黑漆九节箫,看来已经没有机会再听你吹了。请允许我跟你说一声,朋友,再见!”

说完,范晓军猛地一甩,把电话扔进了江里,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目瞪口呆的游汉碧,摊开双手笑着说:“哈哈,开枪吧!”

砰!游汉碧开枪了,他知道他上当了,他太小看范晓军了,他以为范晓军眼里只有爱情,他以为他被爱情蒙住双眼,他以为他会背叛朋友。错了!一切都错了。

他的枪法很准,正打中范晓军的脑袋。范晓军猛地向后仰了一下,一道血光从头顶喷出,他摇晃了两下,最后倒了下去。他的小腿被压在了身下,另一只腿使劲向前伸展着,仿佛拼命飞奔一样。来缅甸之前他就想过,带玛珊达逃出游汉庥的魔掌,然后一起向中国飞奔。但很遗憾,这个目标他只实现了一半……

更让他遗憾的是,他不知道李在压根儿听不到他说的那些话,他因昨晚唐教父的事儿暂时关押在公安局的羁押室,今天白天一直在接受警方调查。他的手机暂时由警方保管,接听电话的是公安局一个普通干警。

一个月后,昝小盈痊愈出院了,子弹从距离她心脏0.5厘米的地方穿了过去,她捡了一条命。从医院回来的那天晚上,李在和昝小盈交颈而眠,他们心事重重,睁着眼睛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怀揣着各自的秘密。

昝小盈想,搬掉唐教父这块绊脚石,她可以安心跟李在在一起了。至于郑堋天,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她已经受够了。再说,他的寿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今后的日子是她跟李在过,而不是为那个老头守寡,更不是在阴险的唐教父要挟下过着令人屈辱的生活。至于那块假石,根本不关她的事,追查不出来就追查不出来,骗局只能有一次,不会发生第二回。她想努力劝说李在,远离该死的赌石,吃一堑长一智,不要再为一块假石头牵肠挂肚了。为揭开真相而活,不值得!况且,人生有多少秘密啊!要揭开它不定有多难呢!唐教父已是过去时,他像一只被踩死的令人恶心的毛毛虫,从此在这个世界消失了,悄无声息。但是她知道,无论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也无论你如何得意忘形还是绝望消沉,都不要在男人面前揭发另一个男人的罪行,除了增加这个男人对你的厌恶外,你什么也得不到,没准还能把他们变成同盟。她会一辈子守口如瓶,这是她的秘密。

昝小盈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在梦里看见了李在。

这是一个倾斜的河套,周围怪石矗立,青苔密布,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她那双灼热的眼睛死死盯着李在,深邃的眸子隐藏在浓密的睫毛后面,头发乌油油的,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满足。”昝小盈觉得只有这两个字可以描述她的心境。她感到有点昏沉沉的,可能是喝了一点葡萄酒的缘故,她的身子轻轻被托起了,如羽毛般地飘舞,耳边荡漾着醉人的音乐,使周围的环境不免浪漫起来。昝小盈抓住李在的手,另一只手靠在她身边的石头上,两个人的呼吸渐渐逼近了,一股暖流向他们袭来,他们身上一阵阵燥热。李在线条分明的唇廓温柔地舒展开来,透出无限的温情,昝小盈感到他的嘴唇有一种难以抗拒的魅力,她赶忙把目光移开,看着不远的沙丘,山丘上耸立着一块华丽的墓碑。河上传来汽轮尖厉的笛声,一声、两声……

昝小盈在梦里遨游的时候,李在起身来到了窗前,他拨开窗帘,发现外面的月亮非常圆,银灰色的月光洒满大地,像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小雪,薄薄的一层,冰凉地挂在你的脸上。瑞丽有雪吗?没有!只有丽江有。这种感觉真让人舒服,仿佛雪片可以冰释心中所有的郁闷,所有的烦恼,大大舒缓了绷紧的神经。

是的,一个月以来,他的神经一直为范晓军和唐教父绷着。

那天下午,调查完毕,他从公安局出来时,那个干警一字不差地转达了中午一个电话内容。最后干警说,那个叫范晓军的男人在电话里几乎是喊着说的“朋友,再见!”,听到这里,李在已经泪流满面,他知道那是范晓军在最后关头向他表白着什么。范晓军的情报来迟了,已经毫无作用,他也不知道玛珊达是谁,但这些丝毫不影响第一句“自责”和最后一句“道别”的分量。现在该自责的是李在自己,悔恨像虫子一样咬噬着他,使他一刻都不得安宁。他责怪自己被唐教父误导,竟然怀疑到范晓军身上。之前他说过他永远不会怀疑朋友,但唐教父疯狂的表现让他动摇了,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动摇。是的,范晓军在缅甸三个月,范晓军在劳申江出事后就踪影全无,一切迹象表明范晓军就是最大的疑点,要不然他怎么解释这一切呢?现在看来,他错怪了朋友,尤其在那个叫玛珊达的姑娘打来电话哭喊着告诉他一切真相以后,他更不能原谅自己。

下午,他心急如焚等着那个叫玛珊达的女人出现,他不知道玛珊达是打电话还是到家里找他,范晓军在电话里也没说清楚,所以他哪儿都没敢去,就坐在家里傻等。

4个小时后,李在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请问是玛珊达吗?”李在迫不及待地问。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虚弱,好像在哭泣,“范晓军给你打电话了吗?”

“没有,他只是说你来找我,他刚才用的手机一直打不通,你们在哪儿?”

“我没跟他在一起,他说好办完事就过来找我,我等了这么久,一直没见到他。他……他……肯定出事了……”

李在急了,“你在什么位置?”

“在边境一个江边,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听这里的村民说,这里距离芒允比较近。”

是盈江县,挨着腾冲。

李在焦急地问:“范晓军和你到那儿干什么?”

“我……我……范哥来缅甸救我,被游汉庥抓到了。”

李在的头发都立起来了,闹了半天范晓军到缅甸救这个女人去了,这么大的事他也不说一声。他把手机使劲贴着耳朵,生怕对方的信号突然消失,“当时范晓军怎么跟你说的?你们什么时候分的手?”

“范哥说,游汉庥答应让我们两个回中国,但要求范哥必须帮他们打个电话,范哥害怕游汉庥他们不守信用,就让游汉庥先放我过来。范哥让我过江后5个小时再给他打电话报平安,然后他才能帮游汉庥他们……可是……我报了平安后……他的电话就再也打不通了……他肯定出事了……”说着玛珊达哭得更厉害了。

李在说:“你别着急,你人生地不熟的,待在原地别动,我马上开车过来接你,到时候我就打你现在这个电话。”

“不!不!我不要你接,我要找范哥……”

“玛珊达,待在原地,别到处乱走,让游汉庥再抓去谁也救不了你。”

“不!我要回江边找范哥,他肯定被游汉庥……哇……”玛珊达索性大哭起来,随后她就挂断电话,李在再打她死活不接。

李在气得在屋里团团转,他不知道范晓军要帮游汉庥打什么电话,估计就是打给自己的那个电话,那么,电话内容肯定不是游汉庥让范晓军讲的,他不会让范晓军告诉我石头是老吴作的假,不会让范晓军告诉我要照顾好玛珊达……那都是范晓军说给他李在的知心话。游汉庥要求范晓军打的电话肯定跟这个内容不相干。

李在劝自己冷静下来,头脑发热思考问题容易偏离方向。他应该坐下来,仔细琢磨一下范晓军的电话内容,从第一句开始:请原谅我没有把那块石头看出来。这是范晓军的自责语,他应该知道我不会怪罪他,赌石就是这样,充满风险,充满各种变数,没有谁是常胜将军。自己从前栽的跟头还少吗?现在的问题不是谁的眼睛一时失误,而是这块三月生辰石根本就是一个假货,而且是人工造假,是有人精心设计的陷阱。只不过造假的人技高一筹,把范晓军和他的眼睛都蒙蔽住了,这比纯粹赌跌还令人气愤,这完全是在侮辱一个赌石人的智商。范晓军的第二句话是:造假跟一个叫老吴的有关。听得出来,范晓军已经从某种渠道得知了一些消息,有人告诉了他幕后参与人的名字。不过这个结论李在现在已经明白,不是老吴害他,他只是一个傀儡,背后有人操控他。第三句话:替我好好照顾玛珊达,她会来找你的。李在听出来一点交代后事的感觉,那么他肯定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危险,并且无力抗争。最后一句话最重要:我,范晓军,永远是你的朋友……请允许我跟你说一声,朋友,再见!范晓军要强调的是什么?这句话反着理解就是,有人在他面前说我们不是朋友,只有这样他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否则他没必要向我表白。尤其结尾,朋友再见!难道这是范晓军向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难道已经……李在被自己逐字逐句的分析惊出了一身冷汗。是的,只有答应做出对游汉庥有利的事儿他才会答应放了范晓军和这个女人,游汉庥不会平白无故发什么善心的,况且他跟范晓军就在江边,他们在等什么呢?突然,李在的大脑像一道闪电闪过,难道是等我?对,我才是游汉庥他们最恨的人,因为是我拿他们的父亲做筹码交换的范晓军,是我跟他说我的朋友跟他父亲关在一起他们相处不错,现在他们的父亲面临死刑,他们一定把这一切怨恨全部发泄到我头上来。李在心里一亮:用我交换范晓军和玛珊达的幸福,范晓军答应了他,所以玛珊达才会过江,接下去范晓军给我打电话,而他要说的内容并不是游汉庥所需要的。李在越分析越明了,正如刚才玛珊达说的,范晓军很可能已经出事了,说不定已经被游汉庥那个狗杂种……游汉庥做得出来。

李在实在不敢再想下去。他准备马上驾车到盈江,赶快找到那个玛珊达,还有,看看范晓军是已经脱险,还是遭遇了不测。

不容迟疑,马上走。

他发疯似的驾车向玛珊达提供的地点驶去,然而,在盈江县那个小村寨旁,他什么也没找到。村民们告诉他有一个满脸黑疤的姑娘一直在这一带徘徊,然后就朝江边方向走了。他沿着江边大声呼喊着范晓军和玛珊达的名字,回答他的只有滔滔江水,以及岸边一只缅甸女用拖鞋。缅甸人认为鞋是最肮脏的龌龊的物品,那个叫玛珊达的缅甸姑娘把肮脏留在了江边,也把一个谜团留给了李在……

唐教父的丧心病狂是对李在的第二重打击,他伤心欲绝,茫然失措,晕头转向,他怀疑他的整个人生之路一直在错误的轨道上运行。当他怀疑范晓军的时候,范晓军却对朋友忠贞不贰;他从没怀疑唐教父,唐教父却对他举起了枪。乱了!全乱套了!他的价值观念从来没受过这么猛烈的冲击。但是假石真是唐教父干的吗?李在实在不相信唐教父的鬼话,那是他在情绪失控下说出来的,犹如他当初在看守所时一样,当神经一旦绷紧到一定程度,一个人很可能就会胡说八道,把不是自己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以证明自己的强大。李在不想回忆,他就干过这种傻事,而且一直无法清洗干净。

李在的脑袋像被炸开后又胡乱缝合几针一样,里面已经不是脑浆,而是一锅乱七八糟的粥。他想起了因果报应,也许是父母,也许是他自己,明的或者暗的,知道的与不知道的,做错了就得还回去,这是规律,谁也逃不掉。这种规律必须经过水与火的洗礼才能够大彻大悟,李在还没达到这个境界,他只觉得累,觉得处处都有他的敌人。但是他知道,他永远都不会把父母在“文革”中作的孽告诉昝小盈,那是他们家的耻辱,它应该永远埋在父母的坟墓里。他更不能告诉她郑堋天跟她结婚的真实目的,她要是知道她的婚姻是别人报复的工具,她会全面崩溃的。

想得有点困了,他想好好睡一觉,也许明天就好了。他忽然想起他经常做的那个梦:木柴滋滋燃烧着,散发的青烟,四周散落着熟透的果实,以及田野上的麦捆。吹过水面浓浓的腥风,湍急的江水把水草冲得平伏在岸边,漫进河床两岸干涸的沟壑和河汊,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烘托着薄薄的白雾。一个老人出现了,水从他花白的头发向下淌着,一些水草缠在他的颈项上,像一条绿色的围巾……

真是的,梦见几次了,这个老人是谁呢?是自己的父亲吗?如果是,他想告诉我什么呢?如果不是父亲,那会不会真是当年法庭上那个老法官?那个红红胖胖,脸上布满皱纹,像储藏过久的苹果一样的老头?也许是的,因为每一个曾经坐过牢的人都会梦见自己的法官,那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可以压你一辈子,让你永远直不起腰。草头滩的犯人们知道这个,所以他们的判决书在法官落款那儿都是空白,那是他们用刀子把法官名字抠下来的缘故。抠出来干什么呢?下蛊。这种古老巫术在草头滩颇为流行,犯人们闲暇之余就干这个。下蛊的方式据说是将毒蛇、蜈蚣、蜥蜴、蚯蚓、蛤蟆等多种毒虫一起放在一个瓮缸中密封起来,让它们自相残杀,吃来吃去,一年后,瓮缸中最后只剩下一只,形状像蚕,皮肤金黄,这便是金蚕。然后他们把写着法官名字的纸条粘贴到金蚕身上,这就算给这块沉重的石头下了蛊,可以驱逐一辈子的梦魇。李在不相信这个,他从没这样做过,是不是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会经常梦到这个老头?不得而知。

凌晨的时候,李在睡了,睡得很香,但有梦,梦里是那支一米多长的黑漆九节箫,他很久没碰它了,也从来没给昝小盈吹过……

两个月后,郑堋天死于肺癌。李在给他送的终,算是替父母还了这笔孽债。

一年后,李在和昝小盈的女儿出生了,取名为李昝。他们把张语老人的1300万元还给了张鄢,并在北京郊区买了一幢别墅。

结婚前他们去了一趟上海,李在想看望看望已经成为植物人的劳申江,算是对过去生活的一次告别。开始昝小盈不想去,在李在的劝说下还是去了,她知道植物人恢复意识的可能性非常小。昝小盈想,但愿他永远不要醒来,不然他会回忆起文星楼酒店那晚令人恐怖的一幕,那是她在唐教父的胁迫下干的,是她的人生一大污点,她不想让别人知道。永远不!

三年后的春天,火八两获得假释。他陪火八两到墓地看望了他的女儿。火灵的后事也是李在一手操办的,只是他一直不明白,火灵为什么被唐教父所杀。现在火八两跟李在一起从事黄蜡石生意,从腾冲附近的龙陵往北京倒。

黄蜡石属矽化安山岩或砂岩,主要成分为石英,油状蜡质的表层为低温熔物,韧性强,因石表层及内部有蜡状质感色感而得名。据说黄蜡石最早发现于古代柬埔寨,当时柬埔寨叫“真蜡国”,该国向明朝皇帝上贡过一块极品黄蜡石,所以,黄蜡石就以真蜡国的国名为石名了。我国传统赏石观是:皱、瘦、漏、丑、秀、奇。对石之美的评价标准是:湿、润、密、透、凝、腻。黄蜡石多少都具有这些特点。所以,有的地方把黄蜡石称为“石中之后”。上个世纪,云南龙陵及其周围县市的人就知道龙陵有一种叫黄蜡石的石头,硬度很高,大部分为黄色和白色。最初是和其他硬度较高的石头一起作为农村宅基地的下脚料和村里道路的铺路石,一分钱不值。现在已经像炒普洱茶一样炒了起来,价格成倍增长,并形成了一定的规模。

昝小盈早就辞去了勐卯镇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这个职务,专心在北京相夫教子。他们的女儿很乖,很漂亮,眼睛像她妈妈,一双神采飞扬的丹凤眼。小家伙也很聪明,喜欢唱歌跳舞,模仿力极强。看来,她长大后可以实现她妈妈的梦想,当一个演员,或者歌星。

而玛珊达,一直不知去向。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一年。

这天下午,刮了一阵大风,天空骤然矮了不少,颜色也变得黄橙橙的。北京的天气就是这样,风大,干燥,不过李在早已经习惯了。他刚从潘家园古玩市场“张氏玉缘堂”回来,一个小时前他跟张鄢签订了一个长达5年的黄蜡石合作项目,心里特别兴奋。

他拿出钥匙,打开家门,蹑手蹑脚走了进去,发现女儿李昝和老婆都不在。今天是星期五,大概上少年宫跳芭蕾舞去了,那是昝小盈少女时代的爱好,现在转移到女儿身上。

女儿的房间总是乱糟糟的:一个火车头模型,一个能摇晃的玻璃娃娃,以及一堆凌乱的积木,还有一束玫瑰,插在一个废弃的罐头瓶里,花骨朵在长长的无刺的花梗顶端垂下头来。李昝平时就睡在这个乱糟糟的屋里。

他喜欢女儿睡觉的姿势,小小的鼻子发出轻微的鸣叫,被子早已不知道什么时候蹬开了,两条光光的小腿露在外面。他看见女儿的写字台上铺着一张大画纸,上面画着《宠物小精灵》里面的人物。那是女儿最喜欢的,每天必画一张,每次女儿都歪着头告诉李在,一个叫皮卡丘,一个叫迷唇姐。

想到这里,李在满足地笑了。

一个小时后,昝小盈和女儿回来了。昝小盈一进门就去了卫生间,而女儿则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找到了李在。她尖声喊道:“爸爸,你的招式是电光石火,我的招式是恶魔之吻,你中了我的招就要随我跳舞。”

李在张嘴笑着,他蹲在地下,张开双臂,准备拥抱冲过来的女儿。但是他的笑容立即僵住了,他发觉不对,女儿手上多了一件东西,是一个粗大的臂镯。

他的喉咙猛地缩紧了,他问女儿:“这个东西从哪里来的?”

女儿歪着头说:“跳舞的时候一个叔叔进来送给我的。”

“什么样子的叔叔?”

“高高的,瘦瘦的,眼睛大大的……爸爸,你认识他吗?”

李在茫然失措,他的脖子涨成像酱肉一样的红色,太阳穴上的青筋不停地跳着。接着,他的脸变得像纸一样苍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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