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的初夏,太阳就像一块圆圆的烙铁,悬在空中烤炙着木姐市。即使到了傍晚,太阳仍是通体透红,仿佛要让木姐市从头到脚燃烧起来。本来错落有致的楼群此时都是红色的,看不出外墙原来是什么颜色,楼群的轮廓也模糊不清,被灼热的夕阳沐浴后,一切都变了,整座城市被血一样的红色笼罩着,像一幅被人随意涂抹的油画。

吴佐佐没心情欣赏这个,他是个普通的出租汽车司机,眼睛里不可能装有油画,他的眼睛只扫描混乱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此时,他把车停在木姐水果市场外已经一个多小时。水果市场到处摆着中国出产的河北鸭梨、江苏水蜜桃、新疆葡萄等,市场里熙熙攘攘,可他就是揽不到一个顾客。烦躁开始爬上他的心头,这么热的天待在车里,如同待在火炉上的铁罐子里。他伸了伸发麻的左腿,气恼地长舒一口气,然后往后一仰,整个上半身陷进驾驶座椅背,继续观察着从水果市场走出来的行人。

这是一辆六成新的右舵三菱,车头有著名的三个菱形标志,标志已经有100多年历史,从1873年开始使用。当然,吴佐佐不知道这段历史,他只对这辆车子的颜色感兴趣。

路灯亮了,车体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暗蓝色的幽光。是的,车子前不久刚上了一层新漆,使这辆车子看起来不像它的岁数那么老。吴佐佐喜欢暗蓝色,稳重而不失年轻,隐隐透着诱惑的信号。改装的车载音响也不错,阿尔派主机,后置喇叭改到前门,另配一对高音头,而真正的后置喇叭则是一对6×9英寸的椭圆形中低音,车内声场纵深度很强,音域宽广,重低音强悍有力,中高音层次明晰。吴佐佐打开CD机,开始播放一首在中国大陆泛滥成灾的流行歌曲。

他晃着头,眯缝着眼,逐字逐句咀嚼着歌词。

离三菱车30米远的地方站着三个人,他们高矮胖瘦不一,穿着颜色肮脏的“布梭”,隐藏在街角的拐弯处。三个人一个蹲着,一个靠着墙,另一个抱着双臂,他们抽着烟,烟头急促地一闪一闪的,好像在进行抽烟比赛。果然,有个人掐灭烟蒂,又迅速点上了一根。

吴佐佐看不到这三个人,从反光镜里也看不到,三个人隐藏的位置选择得非常恰当,正好是个死角。

木姐市水果市场刚刚翻修过,但仍摆脱不了这个小城的陈旧,粉刷不久的涂料在尘土飞扬中早就失去了光泽,与一排排30年前的旧楼混为一体,让你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处于什么年代。市场前还是那条窄窄的公路,路旁栽着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几棵高大的榕树矗立在那儿,树叶茂密,枝丫交错,树叶树干上都铺满了厚厚的灰尘,而那些不知名的花草则顺着草坪边缘的栅栏恣意扩展着它们的生命。

整个市场杂乱无章,像躲在墙角里那三个人的头发,如竹寨顶上的干草。

吴佐佐又把身子矮了矮,椅背不软不硬,凹下部分恰到好处,使他长年驾驶造成的腰肌劳损得到有效的缓解,也使他那条伤残的左腿能够伸展得更舒服一些。椅背上紧绷绷套着一张崭新的椅罩,用粗细不一的棉线织成,颜色鲜艳,图案花哨。吴佐佐想,也许它不该放在轿车椅背,它应该铺在家里那张宽大的竹床上,上面躺着他满脸娇羞的新婚妻子,在烛光摇曳中,在他的爱抚下,花哨的图案慢慢溶化成一滩热烘烘的呻吟。吴佐佐想到这儿,嘴角不禁翘了起来,身上也跟着发紧,他用后脑勺蹭了蹭椅罩,一股快感从后脑的头发根开始向全身蔓延,一直到达脚尖……他喜欢这个椅罩,他认为这张椅罩是世界上最美的手工艺术品,因为椅罩是他老婆玛裘裘一针一线亲手织成的。

天渐渐暗下来,刚才被夕阳染红的楼群此时没了颜色,迅速融入了黑暗。

有一辆红色车牌的马自达驶了过来,并排停靠在吴佐佐的车旁。在缅甸,红色车牌是出租车标志,而黑色车牌则属于私家车。

吴佐佐听见发动机的声音,伸直身子一看,是朋友吴麻姥的车。

吴麻姥刚满20岁,黑黑的脸上镶嵌着两颗贼溜溜的眼睛。他把肥肥的脑袋从车窗伸出来,大声问吴佐佐:“还没吃饭?”

“没有。”

吴麻姥嘻嘻笑着:“玛裘裘今天怎么了?还没把饭送来?都几点了?”

“不着急,再说我也不饿。”

“你也是,随便找一个饭馆吃一顿,每天让人家新娘子送饭,累不累啊?”

吴佐佐揉了揉伤残的左腿,说:“谁让我有老婆呢,羡慕吧?”

吴麻姥悻悻地说:“找个老婆很难吗?要想找的话,比天上飞的蚊子都多。我现在还年轻,结婚干什么?实在难受就到对面找女孩玩玩。”

“边界那边?”

“是啊,瑞丽汽车站外面,天一黑,全是,30块钱让你爽一次……”

“你也不怕得病。”

“还说我,你还不是去过。”

“那是过去,你引诱我走邪路,完了我都想吐,那些女孩能跟我老婆比吗?我老婆贤惠、能干、温柔,关键是干净。干净你懂吗?这年头站在街边的女人有几个干净的……我不跟你说了……”

吴麻姥喉结上下猛烈滚动了1分钟,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这时,有客人坐上吴麻姥的车,生意来了,他顾不得跟吴佐佐打招呼,发动车子一溜烟走了。

吴佐佐只得重新把身子陷进驾驶座的椅背。玛裘裘还没送饭来,吴佐佐的肚子早就咕咕乱叫了,作为一名出租汽车司机,忍饥挨饿绝对是基本功,没这点本事,趁早改行。吴佐佐和玛裘裘还在新婚燕尔阶段,婚礼刚过去半个月,按理说他俩现在应该徜徉在激情的平台上,没日没夜地缱绻,他喜欢听玛裘裘在她耳边轻声的说话,而且还带着浓浓的孟由一带乡村口音,这种声音不是对面那些女人可以模仿出来的。

吴佐佐开始想玛裘裘,身体也不由自主有了反应。

天彻底黑了。

车窗“嘭”的一声,吴佐佐立即从缥缈的幻境中醒了过来,车外站着一个黑影,随即那个黑影就钻进车里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了。

他问:“拜杜阿埋来(到哪儿去)?”

“南坎!”

原来是中国人。

吴佐佐还没发动车子,随着“嘭嘭”沉闷的关门声,又有三个人身手敏捷地钻进车内,坐在了后座。

生意这么好,一下子进来四个乘客。

那个操中国话的人看来不认识后面那三个缅甸人,他回过头,学着司机的口音问:“拜杜阿埋来?”

三个缅甸人不说话。

中国人又用汉语对吴佐佐说:“你告诉他们,是我先进来的,让他们搭别的车去,又不是没车。”随后又自言自语嘟囔道:“都挤一个车里,你不嫌热我还嫌你身上有味儿呢!”

吴佐佐回头跟那三个缅甸人叽里哇啦说了半天,那三个缅甸人还是不说话。

吴佐佐发动车子,对中国人说:“大概他们也是去南坎方向的,身上没钱,想搭个顺风车。”

“还有这样的邪乎事?也不问问我到哪儿他们就顺风?我要去南帕卡呢?他们也跟着去?”

吴佐佐也觉得不妥,又回头叽里哇啦问。这次有人答话,吴佐佐翻译道:“他们也去南坎。”

“他们知道我去南坎?”

“可能刚才听见你说了。”

“他们不会是这个吧?”中国人用一根手指在自己脖子前划过。

吴佐佐笑了,“不会的。木姐治安很好,我看他们也就是来木姐或者到瑞丽找工作的,估计没找到,一看就是穷人,很可怜的。你看……”

中国人痛快地一挥手,说:“那就捎上他们吧!”

看来今天没白在水果市场外面等,况且这个中国老板连价钱都不问,绝对是有钱人。在小小的木姐市很难遇到这样洒脱的大款,除了腰缠万贯的中国人。他们太富了。

木姐距离南坎约30公里,吴佐佐决定狠敲他一笔。

“去南坎要300元,人民币!”他说。

中国人没说话。

本来吴佐佐已经把车徐徐驶上公路,现在又突然把车停在路边了。

“怎么了?”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中国人问。

“300元!”吴佐佐特意加重语气,强调一下那个诱人的数字。

“开你的车,我有钱。”中国人冷冷地说。

看来价钱确实没有问题,这让吴佐佐一阵兴奋,他想下车找一个公共电话亭给老婆打个电话。

“你怎么这么啰唆?”中国人有点不耐烦起来。

“我告诉我老婆别给我送饭了。”吴佐佐带着歉意解释着。

“这么晚了你还没吃饭?”

“这是常事,我们这些开出租的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吴佐佐说完这句话连自己也觉得悲哀起来,平时在木姐市出租车这个行业他还耀武扬威的,毕竟全市出租车只有这辆三菱,其他的不是什么快散架的破车就是一些不知名的杂牌子。在同行嫉妒的眼光中,吴佐佐经常飘飘然,但是跟车内这个中国大款相比,顿时猥琐了许多,300块钱在人家中国人眼里根本就不是钱,自己却为这300块饿着肚子替人家服务。看来人真是分了等级的,贫富之间的距离由老天决定,谁也别想超越。

给老婆打完电话他还想给他朋友吴麻姥打一个,想让吴麻姥陪他去南坎,空车跟在后面就行,到时候分给他100元,这样要安全一些。刚才他骗了那个中国老板,木姐市治安最近变得有点差,本来这是一个民风淳朴的城市,后来被来这边开赌场的中国人,还有趁火打劫的孟加拉人、巴基斯坦人破坏了,如果让吴麻姥陪着他一起跑这趟生意,一方面可以壮壮胆,另一方面又可以增加一些安全系数,免得路上出点什么事。丢命倒不至于,丢车就可惜了,这可是他东拼西凑求爹爹告奶奶在亲戚朋友那里凑钱买的车,他和玛裘裘就靠着它吃饭呢!

吴麻姥比他富有,家里不缺他那个钱,挣的钱全他小子一个人用。几个月前他到对面买了一部手机,比在木姐买便宜,非常漂亮,让吴佐佐羡慕不已。打通吴麻姥的手机后,对方就是不接,吴佐佐心里有了小算盘:不接更好,我还不舍得分给你100块钱呢,我吴佐佐不至于今夜遇到鬼吧?想到这儿,他咬了咬牙,回到车里踩足油门朝南坎方向飞驰而去。

他顺便摸了摸插在腰间的匕首。

汽车在黑夜中飞驰着,借着仪表盘上的微弱灯光,吴佐佐悄悄观察起邻座这个中国人来。他身材清瘦,脸色苍白,剃着光头,一双单眼皮眼睛眯缝着,好像全世界的钱都是他的。吴佐佐还发现,这个中国人的右手大拇指一直向上翘着,好像随时准备开门跳出去。跟缅甸大多数男人相比,他的个子显然高出一个头,从他膝盖的弯曲程度可以判断,大概有1.751.80米。穿一件黑色的adidas圆领T恤,一条不知道什么颜色的裤子,给人的感觉特别刚毅倔强。他眯缝着的眼睛有时睁开,透出鹰一般的烈光,像吴佐佐家里养的那条狼狗。他的脸颊很清瘦,没什么层次,尖角似的下巴和线条分明的嘴唇一直流露着自信的表情。

吴佐佐又抬头朝反光镜瞄去,虽然看不清什么,但还是发现有三对发亮的眸子紧紧盯着他的后脑勺。吴佐佐突然觉得车内的气氛特别压抑,好像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发生。

“先生做什么生意的?”吴佐佐极力想缓和一下沉闷的气氛,不着边际问了中国人一句。

中国人没回答。

说是柏油马路,其实到处坑坑洼洼,吴佐佐小心翼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20分钟过后,除了发动机的响声,车内的人仿佛都睡着了。吴佐佐回头一看,后座的那三个人已经东倒西歪躺在舒适的座位上,只有邻座这位中国老兄始终睁着猎鹰般的眼睛盯着前方的路面。

吴佐佐摸出一支烟点上,他最怕路途中的沉默,一上车就跟八百年没睡觉似的,车轮一转眼皮就耷拉下去,等再睁眼的时候已经到达目的地了。他也不喜欢一上来就夸夸其谈的,九百年没说过话似的,天文地理海聊。还有就是令人生厌的奋斗型的乘客,不知道他做了多大的生意,反正中国境内各个省市以及全部欧洲国家都跟他有业务来往。吴佐佐喜欢那种深沉而不郁闷,开朗而不浅薄的客人,不管涉及什么话题都能说上两句,也会把握分寸,有时还真能学到一些人生道理。

这样的精品实在太少了,大多数是庸俗之辈。吴佐佐暗暗叹息着。

“放盘音乐听听。”旁边中国人忽然建议。

终于耐不住寂寞了。

吴佐佐手脚麻利地按下PLAY键。

“音响很不错!”中国人夸奖着,眯起眼睛欣赏起来。

“是阿尔派的。”吴佐佐开始得意,“不过,开出租的一般没有配这种音响,听听普通的磁带就足够了。”

“我想下车方便一下。”中国人突然说。

吴佐佐立即警觉起来。出租汽车司机被抢案件时有发生,对方一般都找这个借口,这种恐怖故事在司机中流传甚广,听到这个要求一般都很警惕。

吴佐佐边向路边停车,边回头看了看后座,那三个人像听到什么命令似的,早就直起了身子。

吴佐佐想,自己是不是太过敏了,哪有那么多抢劫犯呢?

谁知道中国人解完手回来,刚坐在座位上,后面一个人就凑近他的后脑勺,用非常标准的中国话问:“是范晓军吗?”

中国人猛地打了一个寒战,他刚想回头,一根粗粗的麻绳已经勒住他的脖子。他的后衣领被后面那人嘴里的热气吹拂着,嘴巴像鱼一样一张一合,好像刚被渔民捞出水面。他想摸腰间的武器,但手臂根本不听他的使唤,反而软塌塌地抚摸着自己的脖子,仿佛那样可以疏缓一下突如其来的疼痛。他的喉咙不自觉地咕咕叫着,像只发情的鸽子,他开始晕眩了,一片白色的弧光污染着他的视力,使他的眼睛模糊起来,他的身子也莫名地向上飘着,越来越轻……

不好!真是抢劫!吴佐佐迅速从腰里拔出匕首,但为时已晚,他看见后面突然冒起一个黑影,那个黑影扬着一个乌黑的东西。

吴佐佐认出来了,是榔头……

10天前,一个四川女人把范晓军带到一道铁丝网前,用浓重的川北口音对他说:“从贼锅豁豁(这个豁口)钻过去!”

范晓军从兜里摸出150块钱递给了她。女人又说:“再奉劝你一次,不要赌钱,输了是要被活埋嗲(的)。我干这行已经10年了,从不带赌钱的过去,人总要讲点良心噻!”

范晓军懒得给她解释。

以前翻越边境是一个云南男人带的路,这次没找到他,听说进去了。他不能走黑泥塘或者班瓦山口,那儿他更不熟悉,有人介绍了这个长期在瑞丽从事这个行业的四川女人,说价廉物美,她不走水路,直接钻铁丝网。四川女人大约30多岁,个子瘦小,眼睛放出精光,人确实是个好人,就是太啰唆,一路上嘴就没停过,一直唠叨,苦口婆心规劝范晓军要远离赌博,并阐述赌博的各种危害性,好像她不是“蛇头”,而是一个务实为民的优秀女支部书记。

她不知道,范晓军到缅甸从不去赌场。

那天,当他知道抢劫并杀害劳申江的凶手里有一个女人后,他就坐不住了。根据他和李在的分析,那伙人很可能是游汉庥派来捣乱的,那么出现在杀人现场的那个女人是谁?是不是玛珊达?不!他不相信玛珊达是游汉庥的帮凶,她不是那种凶残的女人,从她的眼睛就可以看出。不过通过这件凶杀案,他的大脑反倒更加清醒了,石头运回了云南,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但他心中的玛珊达还在缅甸,他不能不管她。他认为爱情比冰冷的石头重要,玛珊达在他心中是占第一位的。至于卖掉那块石头后的分成问题,之前有约定,他相信李在不会亏待他,那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哥们儿。

该是他为玛珊达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他取出手机电池,彻底让自己在中国消失,他知道李在知道他的计划后一定会千方百计阻挠他重返缅甸,因为这样做等于去送死。现在谁也阻挠不了他,他要找到玛珊达,把她从游汉庥那个狗杂种手里解救出来。

此时的范晓军差点丧命,还好,那几个缅甸人没杀他,而是用绳子把他捆了个四脚朝天。范晓军躺在汽车后座上,一股无法形容的恶臭正向他肺部钻去,那是塞进嘴巴的一只臭袜子造成的。几个缅甸人的捆人方式很专业,范晓军的腰间、乳下、乳上各有一道水平绑绳,另有一道绑绳在胸部正中将三道水平绑绳上下相连,并在最上一道横索处分叉后从两肩引至身后。这种捆绑方式以绑绳在体前呈“羊”字头分布而命名为“羊头绑”。“羊头绑”有很多变种,范晓军遭遇的是“羊肠鸟道”,绳子绑紧双手后没有终止,而是向下延伸,从生殖器那里分叉,然后在两条腿上缠绕数圈,最后固定在两个脚脖子处,最后再从脚脖子使劲拉回到双手,使范晓军看上去像一只弓起的对虾。他的确像,弓在汽车后座痛苦不堪,尤其汽车颠簸的时候更加重四肢的疼痛。他感觉他的胳膊马上要断了。

那个司机斜靠在范晓军身边,脑袋向后,仰在座背上,摇摇晃晃,像个断线的木偶。他的脑袋以及胸前全是血,弄得后座到处黏糊糊的,人大概已经断气。

三个缅甸人,一个驾驶车子,两个挤坐在副驾驶座上,他们把这辆六成新的三菱开得像正角逐达喀尔拉力赛,不是急转就是腾空,车后沙土遮目。

他们认识我。范晓军想。不然也不会叫出我的名字。可以肯定是游汉庥的人,在边境这边等我多时了,他们料定我要去找玛珊达。

之前,范晓军对这次行动的路程没有把握,甚至有点盲目。凭记忆,他能想起被游汉庥送上回国汽车的那个路边,他跟玛珊达在那儿分手的,那里有一块硕大的黑色石头,上面刻有缅文。现在他可以放心了,他不用选择,也不用担心自己迷路,这几个缅甸人正带他去游汉庥的老窝。感谢游汉庥!你这么客气,还派人跑这么远来接我。方式方法差强人意,缺乏应有的尊重,这简直像绑架,不像宴客,不过这倒像给我身上蒙上一层“江湖不归路”的悲壮色彩,这正是我范晓军所需要的。来缅甸前就已经想好了,只有两个结果:带玛珊达走,或结束生命。

3个小时后,三菱汽车在一个山谷出了事,它从一个拐弯处没命地向斜坡冲了下去……

范晓军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他身上的绳索在他被甩出车子后奇迹般被利石硌断了,这让他捡了一条活命。抬眼望去,发现他正处于山谷下一片白色的河滩上,这里非常安静,两边的高山郁郁葱葱,河滩上的卵石被早晨的太阳映照着,熠熠发光,河面也很平坦,像一条绿色的绸缎。

他想挣扎着站起来,不行,他感到下肢“砰”的一声,浑身的肌肉被疼痛击打得缩了起来。几秒钟后,他重新躺在了地下。他觉得大腿有点痒,伸手一摸,黏黏糊糊的,像油一般,渗进了指缝。是血,是我的血,是我在流血。可能马上就死了,恐惧倒没有,只是觉得有一种可怕的虚脱,然后是恶心,这比他经历的任何生理感受都难受。不过,一切都快过去了,如果这就是死,死好像挺容易的……

范晓军再一次醒来是一个小时以后。此时,河滩上的气温陡然增高,整个山谷热了起来。这次范晓军感觉好多了,他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除了胳膊大腿处有点擦伤,其他地方竟然毫发无损。血就是从大腿的擦伤处流出的,现在已经凝固。

经过一个小时的休息,他竟然站了起来。

他看到躺在远处的那辆三菱,青色的烟雾从车里袅袅上升,像只蒸熟的螃蟹。再往前走,他还看到那三个缅甸人的尸体,他们以各种舞蹈姿势躺在那里,仿佛在庆祝自己上了西天极乐世界。不过,他们的表情一点也不高兴,有一具尸体歪躺在潮湿的草丛中,耷拉着脑袋,一缕头发遮住他的右眼,左眼则射出一股令人悚然的斜光,乜视着山谷上面的天空。而另一具尸体的头部有两个窟窿,那是严重撞击的结果,凹凸不平,颈部也断了,露出一截厥生生的喉管。范晓军第一次看见断裂的喉咙,他站在那里,压住胃部的蠕动,强忍着不让自己呕吐。他极力让自己的思绪飘远一点,不被眼前的惨象吓倒,但是不行,他受不了了,一下子蹲在地下,捂住肚子,呕吐物猛地喷了出来……

从三具尸体的体形、身高、毛发、五官等特征来看,范晓军无法分辨谁是昨晚开车的家伙,不过,范晓军打心眼里不会感谢他,因为这个蹩脚的司机没有把他安全送到游汉庥的老窝。

出租车司机呢?没看到他,他大概比这三个缅甸人死得还早,昨晚在车上范晓军就知道他已经不行了。正在这时,从范晓军头顶上方传来一阵汽车的马达声,一会儿声音大如莽牛,一会儿又小如蚊蝇。范晓军明白了,上面是曲曲弯弯的盘山公路,他们这辆三菱车就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他不知道身在缅甸何处,要继续前进,必须爬上公路,看能不能搭上一辆顺路车。

他抓住灌木枝开始往上爬,爬到离公路大约50米的地方,他发现了出租车司机。他拦腰被一丛茂密的灌木挡住了,身体蜷着,脑袋全是泥土,头发像染过一样焦黄。范晓军把他翻转过来,看见他头部的两个脏乎乎的黑洞,那里的血已经变成黑色。不过,让范晓军意外的是,他还活着。

“你醒醒!醒醒!”范晓军学着在好几部电影里看到的镜头那样,使劲拍打着他的脸,啪啪作响,“醒醒啊!”他也不知道让他醒醒干什么,但总比不醒好。司机已经奄奄一息,无法再继续帮助范晓军。

范晓军不甘心,继续拍打着。

终于,这位头部严重受伤的缅甸司机在范晓军亲切感召下醒过来了。他第一句话就是告诉范晓军,别送饭了。范晓军估计这是对他老婆说的,昨晚上车后他不是要求给自己的老婆打一个电话吗?内容也是关于送饭的事。范晓军抱着司机,焦急地问:“老乡,这是哪儿啊?能不能告诉我?”

司机嘴角咧了咧,笑了,然后他身子开始往上挺,像要站起来一样。他努起嘴唇,眼睛鼓着,盯着范晓军,用尽全身力气,说:“玛裘……裘,阿尼古……切……戴……”说完身子像泄了气的皮球,哧的一声软了下去……

他死了。

玛裘裘是谁?不知道。后面那句缅语呢?范晓军好像听到过,大概是“我爱你”的意思。看来这是他临终前向这个叫玛裘裘的女人表达最后的爱意。他对爱情的态度跟范晓军不谋而合,这让范晓军非常感动,自己不也是为了一个女人铤而走险吗?看来,这个世界懂爱的男人并不缺,哪怕他是一个普通的出租车司机。

他准备好好处理一下出租车司机的遗体,就这么放在灌木丛中肯定不行,中午以后的太阳更大,整个山谷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蒸笼,尸体一会儿就熟了,秃鹫、乌鸦,还有苍蝇蚊子都会赶来参加这场饕餮盛宴。别担心不够吃,一个出租车司机不够,河边还有三具呢!

范晓军决定举行一个简单的水葬,喂鱼虾总比曝尸荒野好。

范晓军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把四具尸体一个一个拖到河边一个凸出的斜堤上,然后扒光他们的衣服,象征着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又赤条条地回去。对了,还要绑上石头,免得尸体浮出水面被秃鹫啄食。他拔了一大把藤条,搬来石头,一个一个绑好,然后顺着斜堤把尸体丢进了湍急的河水中。水葬的地点有一片乱糟糟的枯黄荆棘,枝条上布满黑压压的芽苞,把范晓军的手臂划出几道血口子。此时的河面散发着慵懒和泥土混合的气味,幽闭、阴湿,加上河水汩汩地咬噬着堤壁,令人不寒而栗。水葬结束了,范晓军心里一点不觉得神圣,反而有些发毛,他吓得早已大汗淋漓,尤其是几具尸体举着苍白的手在空中划着慢慢被河水吞噬的时候。

干完这件事后,他在斜堤上坐了下来,此时尸体的气味仍在空中飘荡着,他闭上眼,让呼吸尽快均匀下来,他的思绪开始向远处延伸……

有两件事范晓军差点忘了,他那把压满子弹的1980年式7.62mm冲锋手枪被他们缴获了,现在必须找到它。还有一个皮包,里面装着这次行动的所有经费,这个也必须找到,否则在缅甸寸步难行。

还好,半个小时以后,他终于在散架的三菱车旁边找到了它们,两样东西都完好无缺。

现在,范晓军可以重新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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