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李在把店铺的生意暂时交给唐教父打理,然后回到瑞丽,处理了一些事情后,便和昝小盈乘坐宇通豪华卧铺大巴朝丽江飞驰而去。瑞丽至丽江的客车,每天只有一班,下午1点发车,第二天早晨7点到达目的地。

坐客车去丽江是昝小盈提议的,她说他们俩应该像两个毫不相干的普通旅游者,在旅途邂逅,然后渐渐熟悉。至于后面发生什么,就看他们有没有演下去的心情了。昝小盈的建议不错,比开自己的车去好,无论李在还是昝小盈的私车,都太打眼,停靠在半途或者酒店外面,难免被熟人发现。云南省的面积有38万平方公里,东西相距885公里,南北相距910公里,但有时你却觉得只有10米,无论你在云南哪个角落,都能碰到熟人,即使你没看到别人,也很难说你的熟人没看见你。上一次李在带草头滩基建队的谢指导员到四川米易玩,那里距瑞丽或者腾冲都异常遥远,竟然也能碰到云南去的朋友。其实,两个“陌生人”的旅途更充满浪漫色彩,让人不免对前景有些异样的憧憬。

车上乘客不多,算上他俩,没超过10个,所以整个卧铺车厢显得空荡荡的。昝小盈的铺位与李在并行,相距不过20厘米,两人上车后谁也没理谁,各自拿着报纸杂志靠在铺位上看了起来。看了没一会儿,李在就把视线移到窗外,宽阔的320国道两旁,一排排飞驰而过的绿竹,一片片紫色的薰衣草,以及穿着鲜艳民族服装的傣族少女……但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吸引不住李在,他的脑子还停留在1300万上。当前天晚上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昝小盈的时候,他能想象得出她是什么样子,那一定不能用一个“高兴”来形容,所有描述“高兴”的词汇加在一起也不行。是的,怎能不让人欣喜若狂呢?可以用爆炸这个词来形容,它可以准确描述当时的心理。真的,就像爆炸,把心爆开,把“身体”爆开,把所有的担惊受怕都爆开,只剩一个没有内容的空壳。这个空壳只能用丽江之行来填补,把思念,把爱,把埋怨,把偏见,把离别,统统都装在这个空壳里,揉碎它,消化它……

昝小盈对金钱的渴望曾经让他稍有不快,但是在1300万真正来到面前时,那种不快早就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他不也和昝小盈一样吗?甚至他现在这么认为,这种赤裸裸的渴望是美丽的。

现在两个人坐在长途卧铺汽车上,装作不相识的样子,但李在知道,他们有向对方表达这种狂喜的愿望,他们一直没来得及表达,也没时间表达。现在,那种狂喜就压在他们心里,等待着某一时刻——对,爆炸!只是不知道这一时刻什么时候来临,也不知道以怎样的一种形式开始。

李在想,是不是该我主动一些,为什么偏要等昝小盈出招呢?旅途上的男人不都这样吗?主动搭讪,主动出击,像撒渔网一样,网到一个算一个,没网到也不吃亏。想到这里,李在心里一阵好笑,都是这个昝小盈出的馊主意,害得我必须装扮一下旅行中的色情狂。

李在刚想开口,没想到昝小盈先把身子转了过来。她表情严肃地指着报纸上一条新闻说:“你看看,你看看,巴以边境地区又出事了,火箭弹袭击,死了30多个巴勒斯坦平民。”

李在侧过头,很关心地问:“巴解领导人发表谴责声明没有?”

“发了,并且保证要采取报复行动。”

随后双方又把身体移开。

李在明明看到昝小盈手上的报纸是国内新闻版,上面的大标题是:养猪场猪肉也有病。中间的小标题看不清楚,但报纸下方的黑体字李在是看清了的,上面赫然写着:××医院专治不孕,怀上才收费。

他偷偷笑了,昝小盈主动搭讪竟然拿着医院广告谈巴以战争,真有她的。下面该我表演了,表演什么节目呢?对,给她讲个笑话。这个笑话是前不久朋友发到他手机上的,估计昝小盈没听过。

李在侧过头,装成一个白痴,说:“你看我这个杂志,全是笑话,我给你念一个解解闷。”

昝小盈抿嘴莞尔,说:“好啊好啊!”

李在眼睛盯着杂志,刚想给昝小盈背诵笑话,突然从上铺下来一个男人,一屁股坐在昝小盈的铺位上,大咧咧地说:“听啥笑话啊?这年头笑话泛滥成灾,手机上传来传去,有意思啊?那个啥,大妹子,你哪儿的人啊?”

这个突然降临的男人把李在和昝小盈弄得不知所措。听口音,是个东北大汉,大约40岁的样子,又黑又壮。他早就看到下铺有个少妇,正琢磨怎么搭讪呢,看李在要讲笑话,实在忍不住就跳了下来。李在心里暗笑,自己还在这儿酝酿怎么演戏呢,人家就直截了当问昝小盈是哪儿的人了。

昝小盈也是一愣,一个陌生男人突然坐在自己的铺位上,还问她是哪里的,这也太唐突了吧?不过,昝小盈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她很快冷静下来,很有礼貌地答道:“湖南的。”

“哈哈,湘妹子啊!那个啥,我东北的,姓郎,他们都叫我野狼嚎,你叫我郎大哥就行。”

看来这个旅途不会寂寞,出了这么一个怪物。

野狼嚎又问李在:“这位兄弟,你哪儿的?”

“福建。”

“哦,你俩认识啊?”

李在和昝小盈都摇头,其实心里早就笑了。

“哦,我在丽江开了一个店子,卖首饰,这次就是到瑞丽进货,一个月跑一次,累死个姥姥的。那个啥,兄弟,到了丽江你来我店子,买个首饰给你老婆,女人都喜欢那玩意儿,保证买回去她亲死你。便宜,大哥给你优惠。”

野狼嚎见李在和昝小盈不怎么理他,怏怏地站起身准备上床,起身的时候他还不甘心,又弯下腰对昝小盈说:“大妹子,认识你大哥我算你这辈子有福气。来我店子买个手镯坠子什么的,保证A货,缅甸进口,证书上有缅甸政府的大红印章,我给你打七折。行不?”

昝小盈客气地说:“谢谢!”便拿起报纸不再理他,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这个世界真是什么人都有。

野狼嚎用手撑住床沿,一个收腹就上去了,看来身手还不错。

李在和昝小盈互相对视着会心一笑。

隔了几分钟,昝小盈问:“这位福建大哥,第一次来云南吧?”

李在有点稳不住了,他真想痛痛快快大笑,他不想再这么装模作样演下去。不过,他又觉得这么演戏真的有些新奇。也好,过去的一页已经翻过去,就让他们重新认识吧!

李在回答道:“是的,你呢?”

“湘妹子我也是人生第一遭。”

“扑哧”一声,李在把刚喝进去的一口矿泉水喷了出来,然后他倒在床上,用枕头捂住嘴,拼命笑了起来。

野狼嚎在上铺一直监视着下铺的动静,见李在在那儿傻笑,趁这个空隙,他想再一次出击。他一收脚,两手撑着床沿跳了下来,然后弯下腰对昝小盈说:“大妹子,喜欢严肃音乐不?”

昝小盈摇头。

“喜欢摇滚不?”

昝小盈又摇头。

“民族呢?大妹子,知道我唱歌像谁不?像蒋大为,男高音歌唱家。我现在不能给你唱,车上杂音大,影响效果。我明天早上到丽江给你唱……”

昝小盈再搭他的话茬儿他就没完没了了,她索性起来,坐到李在铺位上去了。这个动作表明,她不想再理野狼嚎。野狼嚎尴尬地站在那儿,装腔作势吹了几声口哨,噌地又蹿上自己的铺位去了。

两个人的身体突然挨在一起,李在心里一震。看来还得感谢感谢野狼嚎,没有他的功劳,昝小盈怎么好意思跑“福建男人”床上来。两个人在狭窄的铺位上并排坐着,半天没说话。似乎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忽然来临,两个人反倒没了悸动,倒有一些紧张。

李在小声问:“还记得我给你吹口琴吗?”

昝小盈点点头,脸上泛起红晕,跟高中时代的昝小盈一模一样。

李在无限感慨地说:“时光荏苒,现在想来,那首曲调可真难听啊!”

“不!我认为那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歌曲。”

“真的?”

“嗯!”

“可惜我没有练下去,老停留在吹单音的水平上,不会打拍子。”

“单音口琴给人一种很纯净的感觉,像倾诉。”

“后来我还学了吹箫,那个更像倾诉。”

“真的?有机会你一定给我吹。”

李在说:“好!想起那个时候,我连你的手都不敢拉。我一直想,能拉拉手该多好啊!那将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昝小盈抬头看着李在,嗔怪地说:“后来你还不是拉了?”

“可你当时拼命挣扎,拉都拉不住。”

“还不是怪你。”

“怪我什么?”

“你要是抱住人家,我还能有力气挣脱啊?”

“你……”

两人都有些激动,李在闻到从昝小盈的领口飘过来的阵阵馨香,忍不住拉住了昝小盈的手。昝小盈没缩回去,就这么让李在握着。从李在手心传过来的热度让她心里掀起一阵涟漪,她不禁想到那天早上在自己家里浴室的事,心便扑通扑通跳了起来,身体也有了一些异样的反应。她真想让李在抱住自己,就这么抱着,一动不动,什么也别干,就用坚硬的胸膛给她一些力量就行。

李在不知道昝小盈心里的涟漪已经变成波浪了,反倒有些失落。他说:“可惜,我们终究还是分开了,就算今天能在一起,也只能扮装成陌路相识的旅客,然后呢,你走你的,我还是我自己。”

昝小盈听到李在说这么伤感的话,心里一阵酸楚,她把头靠在李在的肩头,叹了一口气,说:“能有一天,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我也这么想。”

“这次赚了这么多钱,你准备怎么办?继续赌石,还是歇一阵儿调整一下心态再干?”

“我也曾这么想,可是怎么可能歇呢?只要有赌石,我还会义无反顾地投入。我不会别的,只会这个,歇一阵儿只能让自己懒惰。心一懒,整个世界就没有色彩了。”

“李在!”

“嗯?”

“我知道你有些误会我。”

“没有,真的没有。”

“在你的心里,我是一个只认识钱的女人,除了贪婪就是贪婪。我是爱钱,但我的心里不光是钱,还有你。如果你现在让我放弃金钱而重新选择你,我会毫不犹豫抛舍一切跟你走。可惜,我没有这个机会,我无法得到你,所以我才会把我的全部心思献给金钱,只有金钱,才能给我带来一丝欢乐……”

“我知道了,你别说了……”

“不,我要说。你知道当初你在草头滩的时候我去探望过你吗?”

“探望我?”

“是,我去过,只是我们没有见面而已。”

“为什么?”李在抱住昝小盈,他发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我不想说,真的不想说,别逼我,我永远不会告诉你。”

李在愣了,他从不知道他坐牢的时候昝小盈来探过监,他只知道在那黑暗的6年中她从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信,一个字都没有。他不相信她那么绝情,他每天盼着,哪怕昝小盈给他写两个字,他也会幸福得昏死过去。

经过一天繁重的劳动,除了渴望能填饱肚子,犯人们最期盼的是傍晚时分中队长或者管教拿着一摞信从队部踱下台阶。这是发放家信的时刻,全队几百号犯人全部站在监舍的门前,像鹅一样摇晃着脖子,希望干部能念到自己的名字。念到一个,那个犯人便一路小跑,然后双手接过信,点头哈腰向干部致谢。大多数的人都不会被念到,因为每天发往中队的信就那么十几封,还有一些因为内容审查不过关永远被干部扣留了。拿到家信的人脸上神采奕奕,没被点到名的则一脸落寞,乃至愤怒。李在便是其中之一,而且有迹象表明,他永远也不会被念到。他写给昝小盈的信全部被退了回来,李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度想越狱逃跑。后来通过先他出狱的朋友唐教父打听,昝小盈全家已经搬到瑞丽,她现在正跟勐卯镇国土资源管理所副所长郑堋天打得火热。李在彻底绝望了,再也不去想昝小盈,直到出狱后昝小盈主动找到他。

从瑞丽朝国内方向走,要经过两个边防检查站,主要搜查车上有没有毒品,这是因为瑞丽紧邻毒品大国缅甸的缘故。经过第一个检查站的时候,前面一辆到永平的客车出了问题,警犬从发动机下面嗅出了一包海洛因,武警们的冲锋枪哗啦哗啦全上了膛,气氛一时紧张起来。所以轮到检查李在他们这辆车时武警特别仔细,每个人的行李都打开了,让那条膀大腰圆的德国警犬闻了个够。检查耽误了一个多小时,等到中途吃完晚饭再驶到第二道检查站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再加上前方出了车祸,一辆装载木材的卡车把一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撞死了,交警和救护车的警笛响成一片。车流堵了有大约5公里长,时间又耽误了两个小时。

凌晨到达大理的时候,司机把车停在一个加油站,准备下车解手,正好李在也想。野狼嚎跟着下了车,他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李在,亲热地说:“行啊兄弟!”

李在没理他。

野狼嚎说:“喂,我说兄弟,能不能让给大哥?”

李在一时不解:“让什么?”

野狼嚎回头用嘴唇朝大巴方向努了努。

李在决定玩玩这个傻逼,他摇摇头,说:“难啊!人家主要看的是个人魅力。”

野狼嚎忙说:“兄弟,我实话实说,年龄上我不占啥优势,但个人魅力还是有的。不信你看,从这边这个角度看,不是从你那边,从我这个方向,这边有月亮。看到了吧?有没有风采?”

“有,风采依旧。但是我告诉你,我不会让。”

野狼嚎气极败坏地埋怨道:“你小子也太不够意思了,跟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我像你这岁数,追我的女人老鼻子(多)了。逞啥能啊?你个滚犊子的没见过世面的玩意儿!”后面这一句他是在心里说的,没敢出声,他害怕对方听懂了惹麻烦。出门在外,平安是福。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从厕所出来,李在找到厕所外面的洗手池准备洗手,忽然发现水池墙壁上贴着一张白纸,看不清写的什么。李在拿出打火机,凑近一看,原来是一张“认尸启事”。

上面写道:

云南省大理市洱海旅游区赛门特酒店6015房间发现一具无名尸体。死者26岁左右,身高1.78米,少许秃顶,全身赤裸。现场没有发现死者衣物。请认识死者的人速打这个电话,或者提供线索。

云南省大理市公安局

李在把打火机凑近尸体照片一看,顿时大吃一惊,死者好像是吴翰冬。没错,就是他,李在以前在腾冲和瑞丽都见过他。他一直没来腾冲,原来死在洱海了。他怎么死的?是急病还是被杀,启事上没有注明。还有,他怎么跑到洱海去了?是顺便旅游,还是另有什么事?不得而知。李在马上掏出电话准备把这个消息通知张语,但张语关机,他只好站在路边编辑了一个简短的短信发给了张语。发完就后悔了,张语已经买下石头,跟吴翰冬没有任何关系,再说从张语对吴翰冬深恶痛绝的贬斥来看,估计他也对吴翰冬的死不感兴趣,知道了反而影响心情。发都发了,也不能收回,让他知道也好,毕竟吴翰冬过去跟过他,再怎么也是他们北京人啊!

回到车上,汲取了刚才鲁莽发送短消息的教训,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昝小盈,再说她不认识吴翰冬,说了也没用,他不想吴翰冬的死掺和到他们俩的丽江之行中来。

到达丽江已经是早上7点半了,李在和昝小盈下了车,从车底行李厢取行李,他们忘了旅途中还有一个执着的野狼嚎,一夜的柔情蜜意早把这个冒失的东北人忘得一干二净。野狼嚎太专一了,而且不离不弃,他没忘了昨天在车上对昝小盈许下的承诺。他追着昝小盈说:“哎呀我的大妹子,大哥我现在就给你唱,听着!”说着就摆开架势,声情并茂地唱了起来: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故乡……

他的嗓音洪亮而悠扬,回荡在丽江清冽的晨风中,显得特别动听。还别说,野狼嚎的歌声还真有蒋大为的神韵,只是他的东北味太浓了,他把“在”发成“寨”,听起来有点别扭,像东北某国营大厂的食堂采购。

李在和昝小盈为了感谢野狼嚎当街献艺,很有礼貌地对他鼓了鼓掌,然后挽着手向丽江城里走去。野狼嚎歌声渐弱,他跟着后面喊:“大兄弟,记着来我店子,大哥我给你优惠!就在百货大楼那疙瘩。那个啥,祝你俩好运啊!”

李在找到七星街一家酒店,三星级,大厅里显得有点混乱,堆满了全国各地来丽江旅游的客人。昝小盈一看这阵势,悄悄示意李在离开,担心碰到熟人。

李在说:“干脆找一个小旅馆。”

昝小盈点头同意,说:“行,只要干净就行。”

走到七星街里面,李在发现有一家叫星辉的小酒店,招牌上的霓虹灯还亮着,除了“星辉”两个字,招牌上还有英文:Starlight Inn.

小酒店在一条窄街的最深处,是一幢优雅别致的两层楼别墅式建筑,晨风徐徐拂过,别墅两旁的菩提树簌簌作响,茂密的树叶随风摆动,像喝醉的女人,婀娜而又蕴藏风情。李在和昝小盈觉得这里不错,隐秘而安全,就毫不犹豫地登了记。

旅店老板是个来自四川的中年妇女,整个身体像圆咕隆咚的大水缸,她一边摇晃着一串钥匙,一边艰难地爬着楼梯,不时回头用纯正的四川话问李在:“朋友,跟团还是散客?”

“散客。”

“这样子,我认识几个司机师傅,驾车技术过硬得很,以前在西藏当汽车兵,啥子沟沟坎坎飙地就开过去了。古城、雪山、虎跳峡、长江第一湾,连香格里拉都可以带你们去。你们说给好多钱,随便给了就是了,保证你们耍巴适(玩好)!”

李在谢绝了四川大妈的好意,说:“我们就是云南的,自己出来玩,暂时哪儿都不想去。”

走进房间一看,被子、床罩等设施看起来还不错,李在和昝小盈心情一下子振奋起来,等四川大妈一走,昝小盈就迫不及待地说:“还暂时哪儿都不想去,走!先去雪山。”

李在说:“看你急的,你不加件衣服?”

昝小盈这才想起来,丽江的气候可不比瑞丽,刚才下车时就感到阵阵凉意袭来,如果上雪山,一件单薄的衣服肯定不行。昝小盈走到窗前,拉开厚厚的窗帘向外一看,丽江北端拔地而起的巍巍雪山顿时映入眼帘。那皑皑的白雪,银雕玉塑般的千年冰峰,仿佛要刺破蓝天,这就是闻名遐迩的玉龙雪山。雪山终年银装素裹,山腰白云缭绕,阳光之下洁白如玉。昝小盈看到巍峨的雪山近在咫尺,在丽江碧蓝的天空衬托下,显得那么神圣,像个走入教堂的新娘。昝小盈被感动了,她说:“没关系,再冷我也要去!”

李在没说话,从后面揽住她的腰,在他心中,昝小盈就是玉龙雪山未被征服的扇子陡,他现在想首先征服她,他已经等不及了。

李在把昝小盈的身体向后拉了拉,低头嗅着她的脖子,灼热的嘴唇像烙铁一样烙在她的肩头,她的耳垂,她的腮边。昝小盈被这块烙铁烤炙着,身体从内部开始熔化,最后化为一滩柔软的水。她一声低吟,转过身,紧紧抱住了李在……

窗外的雪山静谧地望着这家简陋的小酒店,清晨的丽江还在梦中,除了这对男女,他们身体内每一个细胞都猛然惊醒了,然后互相融合,交织在一起,变成幸福的尖叫……

李在没放过昝小盈每一寸皮肤,她每个角落此时都属于他,他把她窃为己有,然后享用。昝小盈也是,她沉睡多年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被李在唤醒了,她的神经末梢伸出触角,拼命攫取着,一览无遗的贪婪。她想:本来是我的,现在还给我吧!本来是你的,现在全给你!这句像咒语一样的呻吟最后变成利爪,在李在的背上胸前留下被征服的印记……

整个上午他们都在床上,肉体连着肉体,灵魂占着灵魂,一刻也没分开,像一对缠绵悱恻的蚕蛾,抖动着翅膀,幸福地嘶鸣着。昝小盈最后哭了,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一直爱你的。”

“我也是。”李在吻着昝小盈的泪。

“今后也是。”

“我也一样。”

“永远吗?”

“是。”

听到这句话昝小盈哭得更厉害了,她摇着头说:“可是这不是真的,不是,我们像偷偷摸摸的贼,这不是爱情,是偷情……”

“离开他!”

“离开郑堋天?”

“如果没有今天,我永远不会有这个勇气。给我时间,我会把一切办妥当的。等我!好吗?”

昝小盈点点头。

临近中午,他们准备去雪山。走出酒店,昝小盈完全变了一个人,除了她的皮肤由于做爱而变得异常有光泽以外,更重要的是,她是挽着李在在大街上走的,像一个被爱情俘虏的少女。

李在笑着问:“你不怕了?”

“不怕。你呢?”

“我从来不怕,是你怕。”

“是的,我知道我大错特错了。想起之前我们小心翼翼东躲西闪我就好笑,我们担心熟人看见,担心我们的事儿传回瑞丽,我们偷偷摸摸,做贼心虚。哈哈,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我就是要告诉所有认出我的人,我现在是你的,不属于那个老头。”

此时的昝小盈像个初恋的少女,拉着李在的手在街上跳着,她忘记她已经32岁,也忘记了她的身份——瑞丽勐卯镇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爱情的力量真的很大,它可以轻易改变一个人,让你抛掉一切附加在你身上的符号,在爱情的感召下,一个人可以变得像雪山的雪水一样纯净。

在市政府附近坐中巴去雪山,李在想,没准能在这里看见野狼嚎的首饰店铺,没想到野狼嚎先看见他们。他从店铺里冲出来,看见李在和昝小盈紧紧挽在一起,惊呼道:“哎呀我的妈呀!这不是大兄弟和大妹子吗?电视上说丽江是直升(滋生)爱情的城市,说直升就直升,坐一晚上车就直升了。”

李在和昝小盈都笑了。

李在说:“我们本来就认识。”

野狼嚎睁大眼,“真的呀?”

昝小盈幸福地靠着李在的肩头猛点头。

野狼嚎说:“我说我咋遇不上这好事捏?原来你俩认识啊?是去雪山旅游吧?”

“是啊!”

“那个啥,这么着吧,我跟这儿的湿(司)机关系老好了,我去打个招呼,进雪山的门票你们就不用买了,你就说是湿机的朋友,在丽江开店子的,最好你俩有一个能说云南话,本地人更好蒙混过关。”

“不用了不用了!”李在有点不好意思,极力推辞。

野狼嚎不干了,说:“咋地?你俩有钱啊?120块钱一个人呢,两人就是240,大哥我还不是为你们节约,出门在外能省一个算一个,你说是不?”

“那好吧!谢谢啊!”李在不好再说什么。

野狼嚎说:“有那俩钱还不如到我店子里买几个翡翠首饰,大哥我给你们优惠,山(三)折!真的山折,有缅甸政府的大红印。”

野狼嚎是个热心肠的人,也够职业,时刻忘不了推销他的产品。他要是知道李在是赌石高手,一定不会这么冒失,因为行家都知道,旅游地点的翡翠,没几个真的,不是塑料,就是玻璃,或者是注胶硬玉。

丽江的旅游业真的很成熟,整个城市都是宣传丽江的广告,街上来来往往的中外游客多如牛毛。这辆通往雪山的中巴车虽然简陋而破旧,但车载音响播放的歌曲却一点也不落伍,先是Blue的One Love,接着是老鹰的Hotel California,再接着是Mariah Carey的Hero,甚至还有甲壳虫的老歌Hey Jude。几个来自欧洲的游客随着歌声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地唱了一路。

雪山越来越近,映入人们眼帘的景色也越来越迷人,天是碧蓝的,山顶的雪是白的,山中腰是灰色的,下面是绿色的森林,然后是黄色的草甸,再加上一条黑色的公路直插进去,给人的感觉这不是通往雪山,而是去人间天堂。

但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到雪山脚下才得知,登山缆车当天中午12点暂停营业,原因是山上风大,缆车被吹得像暴风雨中晾衣竿上的裤子,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广播告知,买了缆车票的游客可以全价退票。之前李在已经租了两件羽绒服,现在看来根本用不上了。

昝小盈有些沮丧,说:“我本来想滑雪的,现在看来滑不成了,真有点扫兴。”

李在也觉得扫兴,玉龙雪山的滑雪场是世界上最长的滑雪场,也是最温暖的滑雪场,那条通往山顶的索道也是我国海拔最高的旅游客运索道,不能去,真有点可惜。还好,他去询问了索道售票口的一个女职工,看有没有别的办法弥补这个损失。那个女孩告诉他,他们可以乘坐免费大巴去甘海子,然后坐小缆车上原始森林云杉坪,那也是来玉龙雪山必须去的景点。

李在对昝小盈说:“走吧,带你看看纳西男女殉情的地方。”

“殉情?”昝小盈扬起眉毛,脸色沉了下来,看来殉情这个词影响了她的心情。

1个小时后,他们在白水河山庄坐上登山缆车,10分钟后他们已经走在林间铺设的木板栈道上了。云杉坪是玉龙雪山东面隐藏在原始云杉林中的一块巨大草坪,又称“游午阁”,即“情死之地”,约0.5平方公里,海拔3240米。每逢春夏之间,这里绿草如茵,繁花点点,环绕如黛,郁郁葱葱,犹如一块翠绿地毯,铺展在玉龙雪山东麓的山间。

李在问:“以前你来过吗?”

“没有。”

“作为一个云南人,没来过这里真是太可惜了。”李在说得对,云杉坪的美如人间仙境一般,“我最喜欢森林中的枯枝倒挂,被大自然放倒,枯死,但仍然倔强地展现着自己的身躯。”

“看,那是什么?”

“树胡子。”

“树胡子?”

“是啊,就像森林中的长者。你看,还有这些随处横陈的腐木,上面长满了青苔,好像千百年都没人来打扰过,就那么静静地待在那里。”

“人要是能这样多好,枯死也被人欣赏。”

“哈哈,”李在笑了,“你怎么突然伤感起来了?”

“女人都这样,没有伤感就好像没真心爱过似的,她时刻都被一种无名的伤感牵动着情怀,总是感叹爱有多深伤有多重……”

昝小盈还没说完,李在就打断了她,然后指了指前边,说:“那儿就是著名的云杉坪殉情崖。”

昝小盈站住了,望着象征死亡和浪漫的悬崖发呆。

她虽然没来过云杉坪,但她知道发生在这里的故事。第一对在此情死的是纳西族的开美和于勒排,直到现在,每逢六月火把节,落居龙山附近村寨的青年男女都会编织象征开美和于勒排的纸人,来云杉坪祭奠他们。她还知道纳西族有一部关于殉情的史诗——《抚鲁尤翠郭》,它描绘了一个遥远的天国,一个纳西族的乌托邦,一个传说中的极乐世界、爱的伊甸园。如果一对恩爱男女的爱情被世俗阻碍后,他们就会选择在云杉坪殉情,他们的灵魂就会进入玉龙第三国,得到永生的幸福。他们不会选择跳崖,那种方式太暴烈了,而是隆重地步入死地,躺在鲜花丛中,饮着露水,沐着月光,平静地走向另一世界。或者一起喝下事先准备好的毒药,然后拥吻着把爱情变成永恒。这无疑给云杉坪这块胜地涂上了一层庄严神秘悲壮的色彩。

昝小盈小心翼翼走了过去,然后伫立在那儿,半天没动,随后她的肩膀便抽动起来,她哭了。

李在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件毛衣,走过去搭在她的肩头,说:“据说在这里发生的最后一次集体殉情是1979年,离现在已经很远了,没有谁再为爱情死亡,想爱就在一起,没必要用死证明。”

昝小盈说:“不,我想的不是这个。”

“是什么?”

“他们用生命的代价换取爱情,我很钦佩与敬仰他们,而我,却不能……”

“为什么非要像他们?”

“那是勇气与胆量,是破釜沉舟。”昝小盈眼中的泪光闪烁着,不是感动,而是坚定,一种咬牙切齿的坚定,仿佛她已经想好做什么了。

李在没读懂昝小盈眼中的内容,他拉着昝小盈的手说:“走吧走吧,前面可以出租小马,我们到草坪上骑马去。”

晚上,在旅社的床上,他们紧紧抱在一起,一遍又一遍述说着彼此的爱恋。等歇过劲来,他们又开始互相亲吻,从嘴唇开始,然后胸部、小腹……昝小盈想,她要把今天这一幕延续,这辈子她不能再犹豫再胆怯了,她要好好计划计划,为这个目的她可以不顾一切。而李在想的是,此次丽江之行就像是他们的爱情总结,一切缥缈的虚无的思念都变成了现实,但之后,昝小盈是否还是今夜的昝小盈呢?他真没有把握,因为他总感觉昝小盈的心很沉,好像躺在他怀里的昝小盈分成了两半,一边充满激情,一边飘忽游离。

半夜,昝小盈的手机响了,之前说好今夜关机,无论是谁也别想打断他们。大概是有一段时间李在问几点了,昝小盈开机看时间,然后忘了关机。昝小盈从李在怀里抽出去,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便狠狠地把机子关了。

李在开玩笑地说:“这么晚了也是开会?”

哪想到这句玩笑话竟然让昝小盈破口大骂,她一下子坐了起来,甩动着头发,像个泼妇似的吼道:“有完没完啊?我不活了谁都别想活!”

李在目瞪口呆,一个全新的陌生的昝小盈呈现在他面前,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裸着身子的女人是刚才对他柔情蜜意的女人,决不是!

李在没说话,他想,一个人必须戴着一副面具生活,那种生活真累,而要摘掉这个面具又是何等的不容易,好像灵魂与肉体分离一样。但是人如果不掩饰自己,就会被对方识破,就会毫无遮拦地被人攻击。掩饰就是保护。昝小盈也许每天在办公室过分掩饰自己了,她没有爆发的机会,当机会突然来临时,她就会迷失自己,手足无措,甚至歇斯底里。

接下来,两个人很默契地没有抱在一起,而是背着身子,躺在床上沉默不语。热情突然冷却,让两个人都无所适从。李在睡不着,干脆坐了起来,他点上一根香烟,狠狠吸了一口。

“睡不着吗?”昝小盈问。

“你不也是。”

“疲倦反而让人兴奋,像喝了咖啡。”

“是的,我一点睡意都没有。”

说实话,男人的心里除了爱情,总还有其他的东西占据他的大脑,李在也逃不出这个规律,在与昝小盈同床共枕时脑子里时不时被大理的那则认尸启事侵扰,只不过他一直没有说出来,怕坏了昝小盈的兴致。是的,儿女情长再浓,也掩盖不住他心里的不安。他不知道这种不安是从哪里生出来的,莫名其妙地滋扰着他。石头,1300万,没有比这两个字眼更让他兴奋的,他应该兴高采烈,应该安心享受他的爱情。但是不行,他不得不承认,卖掉石头所产生的激动被那个认尸启事全破坏了。吴翰冬不是他的朋友,严格地说,也不是张语的朋友,但是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他的死亡跟他们这块石头有关。

凌晨4点,他渐渐被困意包围了,他和昝小盈打算明天去泸沽湖,还是睡一会儿吧,要不明天在车上一点精神都没有。昝小盈似乎睡着了,从她那边传来轻微的鼾声,一高一浅的。她也累了,都累了,想到这儿,李在从后面抱住昝小盈,渐渐进入梦乡……

梦里,木柴嗞嗞燃烧着,散发的青烟,四周散落着熟透的果实,以及田野上的麦捆。吹过水面浓浓的腥风,湍急的江水把水草冲得平伏在岸边,漫进河床两岸干涸的沟壑和河汊,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烘托着薄薄的白雾。一个老人出现了,水从他花白的头发向下淌着,一些水草缠在他的颈项上,像一条绿色的围巾……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了,他侧头看了看昝小盈,她睡得很香,裸露着趴在皱巴巴的床单上,丰满的乳房从两胁挤出来,高耸的臀部在柔和的月光下如线条优美的沙丘。

梦中的老头是谁?是不是当年法庭上那个法官。那是一个快退休的老头,长得红红胖胖的,脸上布满皱纹,像储藏过久的苹果,两个沉重的眼袋挂在一对小眼睛下面,如同两个被压扁的核桃。他满头银发,戴着玳瑁架老花镜,笑容慈祥,眼睛眯缝成两条细线,当笑容收敛后眼睛才能睁开,露出亮晶晶的一对瞳仁。他这副形象应该在传达室工作,让过路的人喊他一声大爷,可他现在反而端坐在庄严的法庭上。这个年迈老头开始宣读判决书时,李在就一点不觉得滑稽了,甚至觉得他有点残忍。他每读一页都用食指蘸点口水,每读一页都用食指蘸点口水,这种蘸口水的动作研磨着李在的神经末梢,他缩着脖子惊叫起来。结果,老头一共蘸了6次,判了他6年有期徒刑。

他轻轻下了床,点上一支烟,只有尼古丁能让他的心暂时安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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