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的任务是让他们发展下线,傅立群自然没有成功,按章程,七天内没有完成第一个业务目标的,就会被带去集中培训。同事们开始轮番上阵,劝说傅立群,巩固洗脑成果,傅立群已经有抗拒想法了,但公司对付这种“软弱未根除”的员工,非常有手段。

他和不少新人被拉去集中培训,傅立群已打算离开,告诉李阳明欠下的招待费用会如数归还,正抽身时,主管却知道了他的意图,把他锁在了培训地。

周昇道:“一定是那小子告状。”

“在什么地方?”余皓最关心的,是这时傅立群的下落。

傅立群摇头,说:“确切地点我不知道,是个工业园区的工人宿舍,外头种了两排芭蕉树,门口没挂牌,他们租了厂房当库房,还有几条流水线当制药车间。一共有二十二个人,被七个人看着,说是军事化管理,两条狗看着……”

傅立群的手机遭到收缴,二十二个人被关在一个厂房里头,到了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被限制了人身自由。

“你都不跑啊?”周昇简直没脾气了。

“没吃饭。”傅立群疲惫道,“饿着肚子呢,手机不发还。跟监狱一样,把我们锁在房里,睡大通铺,窗子上一层防盗网,下面一层围墙,外头还有一层电网。门口养了两条狗,住一起的人互相检举,互相揭发,要‘改造自我,走向成功’。怎么跑?”

公司每顿只给他们吃一小碗饭配青菜,美其名曰“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傅立群试过了所有的办法,奈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传销公司开了快十年,什么人都见过,提前把所有的可能全封死了。

“李阳明呢?”余皓皱眉问。

“他在厂区里。”傅立群说,“主管让他帮盯着人,过年后再去跑销售。有时候,他会给我买点零食送过来。”

傅立群试着拆窗未果,开会洗脑时去上厕所都有人盯着,跑了两次失败,公司也不打人,只将他关了小黑屋,出来以后再作集体检讨。傅立群简直快被整疯了,答应打电话买产品。

于是就有了打给余皓的第一个电话,开着免提,傅立群要了五千块,交了,原本以为可以回市区趁机跑路,结果手机还是被收了起来。

“你应该一早就朝我示警!”余皓道。

傅立群道:“他们说只要买一个疗程就可以回去上班了,我怎么知道出尔反尔?”

接着傅立群又被关起来继续培训,主管承诺再买一个疗程,就视作表现好,让他回市区正常上班跑业务,傅立群于是不信他们了,就有了第二个电话。

“主管叫什么名字?”周昇问。

傅立群报了名字,周昇道:“行,你等着吧,别着急,我们马上过来捞你。”

傅立群安静地看着周昇与余皓,没有说谢谢一类的话,也没有唉声叹气或为自己开脱,更没有问有关梦境的半句。

余皓听过傅立群所说,不禁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像这种以“失败者互助沙龙”建立起来的传销组织,所把握的是一个人怎么样的心理?大家心甘情愿地被组织洗脑,就像被成瘾机制形成后,逃避现实,醉生梦死的沉醉。

这恰好也是大多碌碌无为、又不甘于现状的平凡人迫切需要的,心理暗示一旦形成,为了证明自己,他们便会渐渐落入传销组织的圈套,一级连着一级,想方设法地弄钱,以便兑现自己的诺言。

“哥哥。”余皓突然说,“我还记得我见到你的第一天,不过你肯定不知道。”

傅立群不解地抬眉,说:“第一天?”

余皓点点头,答道:“那天我带着所有的家当,来学校里报到。路过校道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了你。”

三年半前的八月底,余皓第一次远远看见傅立群时,心里充满了惊讶。

“从小到大,学校里也好,街上也好,我都没见过像你这么亮眼的人。”余皓说,“我还以为你是杂志上的男模,或者是电影学院的新生走错了地方。我记得那天你在帮扫地阿姨,把一只很小的鸟儿放在手上,抬起手,放回树杈上的鸟窝里。”

“有吗?”傅立群自己都忘了。

“有。”余皓说,“真的很闪,那天我想你,应该会有很多人喜欢,人缘也很好,就像每个学校里,都会有一个风云人物那样,万众瞩目的样子吧。”

周昇侧头端详傅立群,笑了起来。

那天的傅立群高高帅帅,头发很短,脸上都是高三刚结束,迈进大学时的朝气,一身潮牌衣裤,背着个单肩运动包,脖子上挂着个bose的大耳机,左手捏着牛奶盒的一只角,右手掌心放着只小鸟,轻轻地把它送回栀子树树杈间的窝里去。

“我从来没想过,能有和你交朋友的荣幸。”余皓想了想,轻轻地说,“因为那时候的我,又穷又土,连我都讨厌我自己。而你是优秀的人,就该和优秀的人在一起,物以类聚,人以群居。”

餐桌前十分安静,余皓手指里灵巧地玩着笔,带着笑意看傅立群。

傅立群道:“后来是不是发现了,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优秀?”

“不。”余皓说,“对我而言,你一直很优秀。你给过我一个勤工俭学的机会,我知道你是同情我,可我很感激,甚至和你说话时,我会有点惶恐。”

傅立群说:“我只觉得,你完全能过得更好些。”

余皓道:“我懂,你照顾我的自尊心,问题出在我自己的身上。”

傅立群点了点头,余皓又说:“直到你背着我去医院的那天,我觉得我这辈子也许报答不了你什么。我也知道你不需要我报答。可能当上你的好哥们儿,真的是一件很值得在外头炫耀的事情啊。”

傅立群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

余皓认真道:“就像一个了不起的成就,被你,被陈老师……被你们这些男神般的人接纳,得到你的认可,走进你们的生命里,于我而言,简直就是对虚荣心最好的满足。”

周昇“噗”的一声没忍住。

“那我呐?”周昇与余皓对视,两人都笑了起来。

“对不起。”傅立群突然说,“对不起了。”

周昇道:“以后你得继续满足我们的虚荣心,振作起来吧。”

傅立群有点遗憾地说:“被你们看见了这么落魄的样子。”

陈烨凯也鼓励地朝他笑了笑。

余皓道:“没关系,我知道。”

“能和你们当朋友,”傅立群打断了余皓的话,说,“也很满足我的虚荣心。”

四人都笑了起来,陈烨凯说:“你总是这么喜欢说实话,余皓。”

“凯凯也很能满足朋友的虚荣心吧。”傅立群朝陈烨凯说,“这几个月里,我总觉得,你们都越走越远了,只有我站在原地,不断下沉。”说着,他又无奈地摇摇头,伤感地笑道:“我懂了。”

周昇打了个响指,指间再次出现了那张照片,随着他的手势轻轻一送,它在空中飘扬,落在了傅立群的面前。

那时候的他们,闪耀而快乐,照片中的每一个人,仿佛都带着命运女神温柔赋予的眷顾。

“我懂了。”傅立群抬眼,朝他们说,“我等你们,你们也等我。”

“一言为定。”周昇道。

话音落,倏然间,周昇砰然化作光点,在空中消散。

余皓与陈烨凯一怔,傅立群现出惊讶表情,望向两人。

“怎么?”陈烨凯道。

“他醒了。”余皓心想应该是电话来了?周昇习惯把手机放在靠他那一侧的床头柜上,也许是被吵醒了。

傅立群却依旧以为这只是一场梦,梦里的人开导过他以后骤然消失,还挺符合逻辑,他望向余皓,要再说点什么时,余皓却也砰然化作银白色的光点消失。

傅立群:“余皓?”

傅立群皱眉,紧接着陈烨凯也消失了,梦境开始变得渐渐模糊起来。

余皓感觉到自己手指一疼,周昇与他交扣的手指发力,余皓顿时从睡梦中醒来。还没看清楚情况,周昇已在被下飞快地扯开金乌轮,递到余皓手中,让他握紧,继而反手从枕头下摸。

“起来!”男人的声音道,“跟我们走一趟。”

余皓睁开双眼,看见两名警察进了他们房间,心跳近乎瞬间停了。

周昇做了个动作,戳戳余皓,从床上坐起,一脸烦躁,皱眉道:“做什么?”

“起床!”警察说,“身份证拿出来检查!”

余皓道:“你们怎么进来的?”

套房客厅里又站着两名警察,房外还有两人守着,陈烨凯被他们从沙发上叫醒,表情却十分冷静,与警察对视。

卧室里,警察掀被子,金乌轮从被子下掉了出来,掉在地毯上,余皓马上光着脚下床,站到床头柜一侧。周昇马上去捡金乌轮,警察却厉声喝道:“不要乱动!把手举起来!别逼我上手铐!”

“周昇!”外头陈烨凯要进来,却被拦住。

“周昇!”余皓喊道。

周昇距离金乌轮还有一段距离,说:“行、行,不动。”继而举起了双手。

周昇只穿着内裤,就这么站着,一名警察说:“你俩把衣服穿上。”说着掏出一个透明的取证袋,将金乌轮单独装进袋里。

外头陈烨凯的手机被收走,与余皓、周昇的手机一起,全被装进几个取证袋中,警察来得措手不及,余皓丝毫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明明一路上他们都非常小心。但周昇给了他一个眼神,再不易察觉地摇摇头,余皓便镇定了下来。

“走。”警察道,继而六人分开,每两人看一个,让余皓先走,周昇在中间,最后是陈烨凯,带离酒店,带到警车上,分了三辆车,带进了区局。

这是余皓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进局子里喝茶,隔离室内,一名警官单独审他,手里拿着他的相机。

“密码是多少?”警官问。

余皓伸手,解锁,警官开始查看,里面照片只有寥寥几张:商务舱的餐食、高速沿途的风景、市区的街景……

“来做什么的?”警官又问。

“投资外加考察。”余皓知道瞒不过这群人,便坦然道,“跟着老板一起来的。”

“考察什么?”警官显然不太在意他,掏掏耳朵,把相机关了。

“保健品经销。”余皓说。

警官答道:“现在不行。”

余皓道:“莫名其妙就把我们带进来问话,招你们惹你们了吗?”

警官道:“小朋友,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大家互相理解一下。”

余皓眉头深锁,说:“麻烦你把警号出示一下。”

那警官丝毫不惧,将警号牌直接扔给了余皓,余皓拿过相机,给警号拍了张照,观察那警官表情,对方确实有恃无恐,半点不怕他去公安系统投诉。

这是一名刑警,余皓心想,没有给他做笔录,也没有问别的,似乎在等,他在等什么呢?到底是怎么走漏的风声?余皓把来到南陆的整个过程在脑海里过了一次,没有感觉到丝毫不妥。会不会是昨天傍晚,周昇出去带外卖时被发现了?周昇这么谨慎的人,应该不至于才对。

余皓既没法联系在北京的林泽,对方也不放他回去,离开酒店是清晨五点多,天蒙蒙亮,要把他们扣多久?二十四小时?想起周昇的动作,余皓突然心中一凛:这伙人不是冲着他们的任务来的!

他们要的,会不会是金乌轮?!利用他们前往南陆的机会,把人抓起来?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太危险了……傅立群还被困着,得想个办法脱身!

隔离室内很安静,对方摊开一个本子,开始写东西,余皓一瞥,内容与他无关,是本地的一个出警日志。

“不要乱看。”那警官道。

余皓挪开目光,心里排查北京那边可能传递消息的人,目前知道他们来南陆的,只有报社同事,不应该是他们。周昇请假时,并未告诉同事自己去了哪。

欧启航也应该不会,傅立群对他有救命之恩。

如此高效,直接联系到当地,唯一的可能,只有黄霆。

想到这里,余皓不禁背上一阵发寒,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十分难熬。局里不会有钟也不可能让他看时间,林泽提醒过,被讯问时总会觉得时间很长,一定要把心态调整好。

在那沉默中,余皓又想到了周昇那句“你相信他?”万一是陈烨凯呢?余皓眯起眼,回忆与陈烨凯的对话。不,不会是他,首先他没有公安系统的关系,想借机扣下金乌轮,一定得通过黄霆。但金乌轮一旦落到黄霆手里,陈烨凯就不一定能再拿到它了。

除非两人合谋……但哪怕把陈烨凯往最坏的方向揣测,他也会通过sta来分析金乌轮,不可能让它落到国家手里,这样风险太大。

而且余皓一直相信陈烨凯,他说不出为什么,也许因为那把飞刀象征着陈烨凯在某个意义上,通过图腾幻化出的“勇气”,又曾经拿在他的手里。在这点上,他与陈烨凯有着微弱的联系,就像那句“我们的灵魂有着微弱的共鸣”,从直觉上来说,虽不及持有自己的盾牌的周昇与他灵魂相和,但至少他感觉不到陈烨凯的背叛,哪怕一点点也没有。

“南陆市这几年经济发展得挺好吧?”余皓开始主动出击,朝那警官说。

警官认真地写着他的出警报告,没有回答余皓。

余皓又说:“别这样,放轻松点?”

警官把本子一合,说:“你们准备在这儿逗留几天?”

“看接待方吧,还没联系上呢。”余皓现在想通了某个环节,反而不太担心了,来之前他们仨就对过口供,万一被条子盯上,说的话务必一致。扣留他们的、藏在暗处的一方若是为了金乌轮,想必不会来干涉他们营救傅立群的过程,顶多只会把金乌轮拿走。

警官又问:“你们公司叫什么名字?”

“云来春。”余皓从来就不怕给周来春惹点麻烦。

警官又不理会余皓了,余皓无聊地等了下,拿起相机拍他,警官马上道:“不要拍!删了!”

这时候外头有人敲了几下门,警官便看着余皓删了那张照片,把他带出去。周昇与陈烨凯都在,已经被放出来了。余皓感觉足足过了半天,但一看时间,刚过五十分钟。

东西被悉数归还,对方叮嘱了陈烨凯几句,明显能看出他最靠谱。余皓看了眼取回来的取证袋,袋中依旧装着金乌轮,手机也都拿回来了,三人站在区局门口打车,回了酒店。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陈烨凯只在手机上发微信,余皓看周昇,周昇点了点头。

经过前台时,周昇转身径直朝前台走去,想找前台的麻烦,陈烨凯道:“算了,算了。”

房里还是离开时的模样,陈烨凯把手机给两人看,上面写了一行字:【注意房里有没有窃听与监控。】

余皓道:“这伙人到底想做什么?”

陈烨凯答道:“问长问短,问咱们来干吗的,应该是刚进市区就被盯上了。”

周昇在房中四处检查,看天花板上是否有摄像头,翻开电视后头,看卧室墙上,又说:“一群神经病,也不知道哪儿招他们了。”

陈烨凯喝了点水,与周昇在卧室中四处排查,两人的动作都非常仔细,最后仍不大确定。周昇过来,与余皓并肩坐在床边上,拿出取证袋,倒出对方还回来的金乌轮。

余皓看了眼周昇,陈烨凯眉头深锁,也过来站着,与周昇恰好形成一个遮挡视线的死角,这样无论哪里有监控,都拍不到余皓的动作。

余皓稍稍躬身,从床头柜与墙壁的间隙中小心地摸出另一个金乌轮,放在周昇手里,周昇手掌一合,把它收进裤兜里。

陈烨凯表情一松,说:“正好起了个早,这就出门去?”

周昇满腹狐疑地“嗯”了声,拿着另一个假的金乌轮,侧头亲了下余皓,陈烨凯去收拾东西,下楼退房,余皓知道他的猜想大致成真了。

周昇找了家肯德基,三人坐下吃早餐。

“被调包了?”陈烨凯问。

“嗯。”周昇眉头深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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