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皓把所有照片全部备份好,了个消息给司徒烨,告诉他照片上云端了,让他自己看,办公室有个共用的云端网盘,是林泽去申请的。虽然金伟诚不大赞成这种工作方式,更偏好传统的交稿一起交,却拗不过林泽。

毕竟,存储卡是记者的第二生命,那天林泽买完家具以后,就朝书桌抽屉里扔了一把相机存储卡——预备在任何情况下被收缴以后,随取随用。

“咱们和别的记者不一样,”林泽曾经说,“一定要非常小心条子,只要对方没枪就不用怕他们,跑就行。而且除非万万不得已,否则绝不要被请去喝茶,一进派出所,你的存储卡就没了。”

余皓时刻谨记着“存储卡是记者的第二生命”这一教条,只要有时间有网,就得想办法云端备份。

林泽穿着短袖裤衩人字拖,在家里端详余皓上传的照片。

“这是什么?”林泽侧着头,脑袋歪过来,看其中那份孕妇病历与表格。

司徒烨端着热牛奶边喝边点鼠标,调出图片,旋转九十度,放大,拉到照片上。

“格老子滴。”林泽笑了起来,换了下一张,看病历,看表格,来回看,“这小子直觉厉害。”

司徒烨道:“不会是揪出个拐卖案吧,报警吗?”

林泽说:“我看下,家庭住址不全,到村里就没了,还好有联系电话。得找光县上头市局,查这个手机号。”

司徒烨说:“你还是先确认确认。”

林泽想给余皓打电话,拿着手机,看了眼时间,迟疑不定。

“明天再说。”林泽道,“别耽误他们。”

余皓醒时,外头下雪了,今年北方的第一场雪居然来得这么早,西伯利亚寒流沿着内蒙呼啸而下,席卷了整个北方大地。金伟诚一夜未归,余皓紧张起来,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居然就在澡堂里睡了。

余皓翻出昨天买的肉松面包吃了一个,开着电视看天气预报,今天华北一带有强降雪,但这雪似乎不算太大。

“你先退房出去,拍几张医院大门的照片。”金伟诚说,“十点出,先去村里采访,下午去化工厂。我和上访那人联系好了。”

余皓“嗯”了声,吃过早饭下去退房,前往一家咖啡店,想在白天补拍光县人民医院。他戴好毛帽,走过大路上时,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马路对面有人在看他。

余皓决定先不拿出相机,事实证明,这个举动令他成功地逃过了一连串麻烦。他在咖啡店里坐下刷手机,那远远看他的俩人推门进来了。

“哪里人?”一人问,“身份证拿来看看。”

两人一个坐余皓对面,一个坐他隔壁,余皓马上反应过来:便衣。

余皓怀疑地看两人,掏出身份证,又给他看自己的学生证。

“华中教育学院心理学?”那便衣道,“跑这儿来做什么?”

“找我女朋友。”余皓说,“她和我闹分手。”

“女朋友家住哪儿?”便衣又问。

余皓想起在卧铺上拼命想给他相亲的大妈,当即报了她家附近地址,具体哪栋哪单元记不清了,但她家有三套房是拆迁户这个记得的。

信息对上,便衣把学生证与身份证还给他,没再问什么,走了。

余皓松了口气,拿出相机,等安全后隔着咖啡店拍了张照。这相机太牛了,镜头一推,离再远也一清二楚。他不禁无比庆幸周昇给他买了这相机,否则现在拿着个微单到医院大门去拍,分分钟得被便衣抓起来。

“有便衣。”余皓朝金伟诚打电话,“老师您小心点。”

“昨晚和我一起按脚的就是便衣。”金伟诚在外头朝余皓示意,“没事儿,走。”

金伟诚与余皓先离开县城,搭了个便车前往村里,这里的土地已经全被含铅、镉的废料污染了,村后有条河,金伟诚拿了录音笔,沿着地址找到人,去上访人家里采访。

上访人已经被带到县城里问话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出来。金伟诚说明来路,对方便让他们进去。

余皓听见里头不住咳嗽,去看了眼病人,是家里两个慢性镉中毒的患者,一老一年轻,父子俩都在床上躺着,先前在电池厂上班。

“可以拍照吗?”余皓朝正录音的金伟诚问。

金伟诚示意他去拍,余皓便进去拍了几张,又拍了被采访者,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

金伟诚指指外头,余皓拿了相机,离开民宅,到村子去取景,拍村后的河。一户人家的媳妇在河边洗衣服,天寒地冻的,两手冻得通红,看见余皓跪在屋顶上正取景,站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像是想说什么。

“哎!”那女人又叫来俩男的,用方言喊着问余皓。

余皓做了个嘘的手势,如果可以,他不想惊动任何人,但这村子里全是人,根本避不开。

对方却很热情,一直朝他招手,招呼他下来喝姜汤暖身子。问长问短,问他是不是记者,余皓听懂了,却答道:“我听不懂。”

“我嫂子说,让你报道一下我们家的情况!”有个会说普通话的年轻女孩来了,说,“你看下我哥。”

余皓给她哥拍了张照,问:“你们都是电池厂的员工吗?”

“他们是。”女孩翻出工作证给余皓看,还有赔偿合同,余皓说:“能给我复印一份不?”

村子里没复印机,余皓只得把合同挨张摆正拍下来,村民们一边装红包,一边要塞给余皓,余皓当然不能收,回去找金伟诚,金伟诚那边已经采访完了。

“晚上住他们这儿。”金伟诚道,“轻装上路,先去厂里,走。”

金伟诚没让人带路,徒步走向两公里外的电池厂。

“上访的消息已经传下来了。”金伟诚道,“人多了显眼。”

风大得要把余皓脑袋吹下来,他跟着金伟诚走,两人观察那坐落在河边的电池厂。

“爬进去么?”余皓问。

金伟诚掏出个望远镜,往电池厂看,口中说:“注意周围,别被条子逮着了。”

余皓:“放心,没人。”

他们离公交站走了有一段路,周围光秃秃的,田野已荒废了,剩下半死不活的树,风一起,方圆近里一览无余,唯独电池厂烟囱排出的白烟断断续续地飘着。

金伟诚喃喃道:“污水口在背后。”

“污水处理池不知道在哪儿。”余皓说。

“我看就没这东西。”金伟诚道,“你瞅瞅,那个是条子不?”说着把望远镜递给余皓,余皓却看见另一侧的一座桥。

“那里可以拍照。”余皓道。

两人于是匆匆过去,金伟诚还时不时用望远镜察看,跟做贼似的。

“老师当心脚下!”余皓说。

两人上了桥,金伟诚拿微单拍,说:“不行,太远了。”

余皓旋转镜头,一下推了近三百米,让金伟诚看,金伟诚道:“就这么拍!”

电池厂正在排放浑浊的污水,直排入河,余皓说:“这个角度不好,老师你拉着我……”

金伟诚道:“风太大了,别掉下去。”

那桥修了一半,余皓让金伟诚拉着自己的背包,他一脚踩在钢架外头,全身探出去,以左脚为支点,在桥外悬空,金伟诚胆子一向大都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不住催余皓快点快点,余皓连拍数张,两人又绕过河去拍正面。

金伟诚道:“要能拍下废料处理车间,这伙人就跑不掉了。”

余皓观察外墙上满是玻璃,实在很有难度,但临河的一面是没有便衣巡逻的,安插的人手大多集中在正门。

“试试吧。”余皓道。

金伟诚也拿不准主意:“试?”

余皓点头,把包交给金伟诚,脱下羽绒外套,几步跑上围墙后的土堆,踏上光秃秃的墙,甩出羽绒外套朝高处一挂,拽着外套袖子用力拉扯,外套挂在围墙顶的碎玻璃上,慢慢被撕开。

余皓两脚不住蹬,艰难地爬了上去。金伟诚紧张得微微张嘴,直到余皓在三米来高的围墙顶上站稳,躬身,金伟诚才把包扔了上去。

余皓背上包,观察围墙里,瞬间静了。

下面趴着一条将近一米长的黑色大土狗。

金伟诚朝余皓示意,余皓也朝金伟诚示意,扔下羽绒外套,金伟诚把他的外套与余皓的外套绑在一起,再扔上来,余皓借力把金伟诚一拉,拖上围墙。金伟诚刚勉强站稳,那只狗听到响动,瞬间抬头。

余皓早有准备,眼明手快,一个肉松面包如流星般飞过去,那狗“嗷呜”一声跳起来,在半空中接住,摇着尾巴跑窝里去吃了。

金伟诚:“……”

余皓:“快走!”心想还好只是土狗,不是警犬。

两人沿着围墙快跳过去,落在一处厂房二楼,工人们正午休。余皓从消防梯上下来,用手机拍了张消防安全地图,两人端详了一会儿,金伟诚手指点点后头的污水处理池,两人便藏身墙根后,快步过去。

工厂里的保安很薄弱,大多集中在正门。

怎么也没几个保安?余皓心想,不过通常情况下就没人想到,这特么俩傻逼记者居然会翻墙从河边进来……

金伟诚说:“咱们反应度太快了,前天上访,今天就到。”

金伟诚冷不防又碰上一条土狗,余皓马上又一个肉松面包出手打了它。

金伟诚:“险……”

余皓:“好险……”

余皓轻声上梯子,背后是工人宿舍,外头就是露天的处理池,他拍照时两腿跨在楼房与消防梯中间,金伟诚道:“千万别掉下去,里头有硫酸。”

余皓拍完才知道,幸亏金伟诚最开始没说,否则自己肯定得抖。

“能拍到正门么?”金伟诚问。

“不行了。”余皓道,“外头有便衣。”

金伟诚:“远远补一张,你相机好镜头推过去。”

余皓找到另一个可以翻墙的地方,飞身一脚就过去了,金伟诚一打滑,踩了满脚烂泥。

“快走。”余皓拉着金伟诚,回去再洗,安全撤离,两人都松了口气。

回到村里,住进上访人家,正好下午三点,外头又开始下雪了。

余皓按相机,传照片,这里的信号实在太烂了,两个昏迷病人外加个老太太,又问不出ifi密码,只得将就着传。

“我去村里继续了解下情况。”金伟诚说,“挨家挨户,统计死者数据,你负责把照片回去。”

“行。”余皓道,“老师当心村委会。”

余皓看了眼手机,周昇没消息,睡了一天么?

大致完成了采访,余皓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

余皓,

余皓等照片,手机上林泽却了张他昨天拍的孕妇病历过来。

林泽:

余皓:

林泽:

余皓:

林泽:

余皓心想媒体大张旗鼓追热点也是好事,至少现在都怕出事影响政绩,有点风吹草动就宁可杀错没放过地去彻查了。

余皓:

通常按采访流程走,最后一环也是最重要的一环,就是数据。昨天金伟诚在医院里拍下了病患表,得到了第一个数据,接下来则是以一个村子为据点,开始做数据汇总。

一共有四个村,挨个走访,快的话明天可以全结束掉回去。

余皓:

林泽:

余皓:

林泽:

余皓:

余皓靠在椅背上,看传照片,只能用自己的手机热点,手机还只有3g信号,传了一个多小时才传出去十来张。余皓午饭还没吃,掏出个喂狗的肉松面包自己吃了,噎得不行。四点半时,房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余皓:“谁?”

“我!”金伟诚道,“快开门!”

余皓开门,客厅外吵吵嚷嚷的,一群人挤在大门口,金伟诚一个闪身进来,满身酒气,反锁上了门。

余皓:“………………”

金伟诚:“照片传完没有?”

余皓:“怎么回事?!村委会来了?”

“不不。”金伟诚道,“我统计了伤亡数据,他们问能赔多少钱……”

外面的人冲进客厅了,开始拍门,用方言大喊让他们出来说话。金伟诚喘道:“然后他们让我开价一个人赔多少,我怎么开得出价?应该是有人捅给厂里了,厂里头让他们抓住咱们,给他们钱!马上厂里的人也要来了!”

外头开始踹门,金伟诚道:“照片还剩多少?!”

“传不完!”余皓道。

金伟诚当机立断:“跑!”

说时迟那时快,金伟诚去开窗,余皓拉开背包,把相机一抖,扯着充电器连这家人的插座一起兜了进去背上,金伟诚翻出了窗户,余皓跟着翻出去。朝着后院的柴房先后一跳——

“汪……”

余皓把吃剩的半个肉松面包一甩,世界安静,两人跳到柴垛上,金伟诚整个人撞上了后院铁门,绝望地现铁门锁着。

余皓再跑上柴垛,翻出院外,一群村民吵吵嚷嚷,各自追了出来,金伟诚跟着翻出院外。

余皓:“往哪儿跑?!”

金伟诚:“上国道!”

两人开始狂奔,背后一连串狗叫,金伟诚大步流星,跑在前面,余皓道:“这得跑哪儿去?!回县城里还有十公里!”

金伟诚道:“查另外那个村子!我手机又没电了!”

背后有人徒步、有人骑着电动车追了上来,余皓冲过一个岔路口,低头看手机,上面是周昇在给自己打电话。

“我在跑路呢!”余皓喊道,“待会儿和你说!”

“你又搞毛啊!”周昇怒吼道。

余皓挂了电话,查地图,喊道:“金老师!沿那条路跑!”

后面追出来不少年轻人,余皓完全没料到事情会朝着这么个方向展,冲进几间空屋后的草地,喊道:“金老师!分头跑!我引开他们!”

金伟诚正想说什么,余皓喊道:“我是学生!没事的!”

金伟诚道:“目的地会合!”

紧接着后面又追过来十余名女人,抡扫帚的抡扫帚,打各自家里的男人,朝余皓喊道:“你们快走!”

余皓:“……”

眼看这村里头意见不统一,先是械斗起来了。然而骑电动车的追兵却越过他们,穷追不舍。

余皓冲上大路,几步跑过路中间,一瞥骑着电动车的那伙人,当即朝路边跑,直接跑进了荒地。

这么一来电动车就没法追了,余皓虽然被抓回去也不可能被打死,但这关乎职业尊严,绝对不能被抓!余皓一冲进了荒地,村民们纷纷把电动车停在路边,拿着木棍一路追了下来。

余皓回头看了眼,沿着荒野半人高的草地狂奔,边跳边跑,冲上一个土坡,又冲下来,朝着另一条大路冲去。

后面人不住喊,余皓大致估了下,似乎还没现金伟诚成功脱身,好,现在轮到我了。

然而他刚跑上另一边大路,又有一伙人过来,前后两边,十来个人堵住了余皓。

“跟我们回去!”有人用普通话喊道,“不打你!”

远处摩托车引擎声响,余皓左右看看,国道上已无路可逃。

余皓又一个转身,冲进荒地,村民们刹那追了上来,然而下一刻,一辆摩托唰地来了个漂移,横着飞过去,把追兵撞了一地。

车上下来个戴着黑色毛线帽的男人,手里握着根不知哪儿捡回来的自来水铁管,上前一脚飞踹。

余皓:“……”

余皓站在荒地里,彻底傻眼了,雪花飘了下来,余皓完全就像在做梦一般。

余皓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周昇出拳了,在他抬手的一刹那,余皓便出了疯狂的大喊!

周昇深谙打群架真谛,只要被围,瞅准对方头领,先出一拳!那一拳顿时把带头的迎面揍飞出去!威慑力霎时镇住了场,余人气势一敛,周昇才抡起自来水管,冲上前去!

“一起上一起上!”周昇狂暴地吼道,“霍比特人!快点!老子没时间陪你们玩!”

余皓已经彻底蒙了,村民们纷纷退后,用方言交谈几句,周昇做了个威胁上前的动作,瞬间一群人全跑了。

余皓站在半人高的野草里,眼前一时竟有点黑,周昇站着不住喘气,转头看余皓,微微抖,竟不敢朝他走来。

两人就这么站着对视,雪花飘来飘去,沾得周昇满身湿漉漉的。

余皓又是一声大喊,跑上大路。

余皓快步冲上前去,周昇忙三步并作两步过来,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周昇狠狠地吻了下去,身上带着一股呛人的烟味。

远处突然一声枪响,周昇顿时警觉,把余皓拉到背后,转头审视。

“猎|枪,村子里头打狼用的。”余皓道,“别紧张。”

周昇拉着余皓,把摩托拖起来,翻身上去,余皓跨坐他身后,周昇拧摩托车把,“嗡”一声开走了。

有人拿着猎|枪追上来了,朝天放枪,但枪声越来越远,再追不上。

余皓:“你怎么会在这儿!”

周昇低头,顶着风,骑着摩托车带着余皓一路飞驰,不答。

余皓:“什么时候来的?!”

周昇还是没回答,太阳在国道的尽头慢慢沉下去,引擎轰鸣,雪花在两人面前温柔绽开,如万千鹅毛掠过。

“周昇!”余皓抱紧了周昇的腰,埋在他背上,疯狂大喊。

周昇眉头深锁,侧头看了余皓一眼,他穿一身黑西装,戴着不知道哪儿来的摩托车手套,领带一路跟着狂风在飞。

周昇终于侧头大声道:“你冷吗?”

余皓道:“还好!”

周昇的背挡住了所有的风。

周昇:“我冷!”

余皓忙道:“我外套给你穿!你别开快了!”

周昇:“别动!抱紧点儿!”

余皓抱他抱得更紧了,周昇西服外套飞扬,冲往国道尽头,余皓爬墙时被勾破的羽绒服掠出无数绒毛,在风里飘荡,与这天地间纷纷扬扬的雪同为一体,无分彼此,再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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