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新的学校与环境呢?”梁金敏问。

余皓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有了梁金敏的照顾,自己重新参加高考,只要过了录取分数线,在梁金敏的帮助下,学院就会把他招进去,后面专业重新调配也会很顺利,更重要的是,念完以后,他能获得一本大学的文凭!

“我问过周昇。”梁金敏说,“周昇也给了我答复,但他说,他不愿意影响你的选择,所以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余皓心想难怪周昇今天会突然说那样的话。

“我看周昇吧。”余皓只花了很短的时间考虑,便说,“他如果想退学重考,我换个地方也没什么。只是……我觉得,读这个学校,也不代表以后就没出路啊,念得好的话,我也可以去考一本学校的研究生。”

一直以来,余皓对自己的未来、前途,以及人生理想,都尚未形成一个明确的认识,而突然间,这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这也不是我没主见。”余皓笑道,“只是有些话我不大会表达,我的想法大多数时候和周昇很像,只是他能说得更清楚些。等我们毕业以后,要是有机会,想报考您的研究生,分数到了,您也会收我,不是么?”

梁金敏笑了笑,说:“我明白了。我没有什么能答谢你们的。我只想,至少尽我的绵薄之力,来保护两个为了保护我,将被罪恶报复的孩子。”

“不。”余皓突然说,“您没有明白,梁老师。”

梁金敏一怔。

余皓道:“这样就结束了吗?您打算和过去一刀两断,是吗?在您的余生里,将远离他,所以这样,就将遗忘往事,而不会再受到伤害?”

梁金敏怔怔看着余皓。

余皓内心深处知道为什么——梁金敏直到现在,还未曾在梦境里打败那只盘踞城市的金属怪物。

“一定有什么办法。”余皓想了想,说,“我想,这一切可能还没有结束……”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摇摇头,他总觉得,有什么细节被他忽略了,而这个细节,说不定能扭转当下的困境。如果真的无能为力也就算了,他面临放弃一切时,也不是不能接受现实。

但他有股预感,事情还将出现转机。

要是我像周昇一样聪明就好了……余皓就这案情,翻来覆去地与周昇讨论过许多次,而每次的答案都趋近于一致。

说话间,服务生拉开隔门,陈烨凯进来了。

“不好意思,来晚了。”陈烨凯笑着说,“吃得差不多了?我饿死了,先让我吃点儿。”

梁金敏神色恢复,似乎一直在思考余皓的话。余皓把菜单给陈烨凯,让他点吃的。陈烨凯今天穿着那件久违的藏青色衬衣,黑色休闲短裤,身上有股好闻的古龙水气味,混合着他夏天时身体的温暖,显露出知识分子彻头彻尾的性感。

“在聊什么?”陈烨凯点了寿司,说,“这家海胆不错,余皓你尝尝。”

“闲聊。”余皓说,“没什么。”

梁金敏道:“Nicky,余皓不想去你的母校重新读本科。”

“我猜到了。”陈烨凯把寿司艰难地咽下去,喝茶,说,“我其实也不想回母校,我也决定留在这儿,梁老师。”

“啊?”余皓道,“不不,你千万随意!”

陈烨凯说:“留在这儿又不代表留在学院,郢市也有一本,正好复习备考,谁想考本学院的研?”说着又给余皓添茶,促狭地眨了眨眼。

“那……”梁金敏似乎颇有点郁闷,只得点头。

“要给傅立群和周昇打包吗?”陈烨凯问。

余皓看这家寿司全是一对就128起的,忙道:“不了,周昇肯定吃过,给傅立群捎几个手抓饼就行……”

“Nicky。”梁金敏突然开口道。

“嗯。”陈烨凯继续翻菜单,没看梁金敏,说,“我来点吧,今天我请客。”说着叫了买单。

余皓:“?”

梁金敏说完那声,又沉默了,一时三人无话。服务员过来后,陈烨凯让准备打包,又笑着低头给周昇发消息。

“余皓,你呐……”陈烨凯嘴角微微翘着。

“怎么了,陈老师?”余皓不安地说。

“别再叫我陈老师了。”陈烨凯道,“早就离职了,随便叫我什么吧,总之我不想听到老师这个称呼,累了。”

余皓笑了起来,突然又注意到梁金敏始终安静地坐着,她的眼里,仿佛有泪水在滚动。

打包的食物送来后,陈烨凯说:“走吧,送你们回去。”

陈烨凯去开车,余皓与梁金敏站在路灯下,这片商业区到得晚上,写字楼全部亮着灯,像水晶般矗立在暗夜里。

“你说得对,余皓。”梁金敏说,“是我不明白。”

余皓侧头,注视梁金敏双眼。

“我在昏迷的时候,见到了一位长着洁白翅膀、身穿黑色西服的大天使,与一位身穿铠甲的武士。”梁金敏望向车水马龙的大道,出神地说,“天使是你的模样,另一位武士,他戴着覆面的头盔。你们提着灯,在黑暗里为我指引前进的道路……也许这也是某种天意吧。”

陈烨凯开车,在路边停下,说:“待会儿顺便去接周昇?他就离这儿不远。”

余皓正要上车,梁金敏却道:“等等,余皓,Nicky,你们愿意去我家喝一杯么?”

余皓望向陈烨凯,陈烨凯也有点茫然,不知道为什么梁金敏会提出这个邀请。

“像以前一样。”梁金敏说。

“我可以,看余皓。”陈烨凯道,“他的回答肯定是看周昇,我接上他再说。”

余皓道:“你太了解我了。”

余皓上了车,陈烨凯开车,转过两个十字路口,在一家酒店前接了周昇。周昇背着个单肩运动包,刚参加完在酒店里的招待会,听了就说:“好啊,梁老师,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梁金敏微笑着朝他点头,陈烨凯开车到学院后,穿过没有路灯的道路,现出山中皎月,银光洒满大地。

这是学院给林寻住的联排带院小别墅,与学院所在地隔了一座山头,遥遥相对。

房内十分宽敞,已有人打扫过,梁金敏打开落地灯,一室温暖的黄光。

“喝点什么?”梁金敏说,“威士忌?Nicky待会儿别开车了,叫个网约车回去。”

周昇与余皓参观梁金敏家的酒柜,道:“哟,梁老师,你好酒真不少啊。”

梁金敏淡淡道:“看上的就打开来喝吧,想来没有你喝过的酒好,将就将就。”

余皓以眼神示意,周昇点点头,说:“这瓶四万多。”

陈烨凯道:“我记得有瓶麦卡伦,我就喝它吧,周少爷也来点?”

余皓说:“我对酒没啥追求,别开太贵的。”

“开这瓶加拿大冰酒。”周昇知道余皓怕浪费,说,“不贵,千把块钱,我再给你调下,甜甜的当果汁喝。”

余皓马上示意好,就这个吧,心想傅立群还在寝室里等着他的晚饭……自己却在这里陪他们喝几万块钱的酒,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陈烨凯给梁金敏倒了一杯葡萄酒,与周昇、余皓,各自坐在沙发上。陈烨凯与梁金敏坐了单人沙发,周昇则靠在长沙发上,给余皓留了个位置。

落地灯的温暖光芒下,梁金敏点了根烟,优雅地吐出一口烟雾。

“敬Takin。”梁金敏在落地灯暗处,稍稍举杯。

“敬Takin。”余人纷纷举杯。

“今晚老师想聊什么?”陈烨凯轻轻摇了摇杯,冰球在杯中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余皓喝了口周昇调的冰酒,确实挺甜,但不腻,很好喝,他的目光时刻注意着房里的摆设,想起先前,林寻就是在这里家暴梁金敏,把她打成重伤昏迷,再拖着她前去车库,把她放在副驾位上,制造出那起车祸。

车祸后,黄霆第一时间封锁了这房子,并详细地调查了每个角落,意料之中地一无所获。

余皓心想,会不会在这儿留下某些细节,是未被发现的?但以警察的专业素质,查过一次以后毫无收获,自己就更比不上了。

正想着时,周昇抬脚,轻轻碰了下余皓,眼神似有话说,余皓马上明白了,周昇正想着与自己一样的念头,他也没有放弃。

“聊我失败的人生。”梁金敏放下葡萄酒,淡淡道,“聊这片广阔天地与人类的文明史中,作为一个蜉蝣般个体的人类,对命运的了解与感受。”

“让我们用一句戴尔菲的神谕开始今天的课吧,阿波罗神庙上,有一句著名的话:认识你自己。人究竟是什么?灵魂生来向善、还是性情本恶?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互相杀戮、讨伐,大到民族与国家,小到一个家庭……”

灯光、酒、沙发……在这个深夜里,余皓依稀能想象,梁金敏的深夜课堂从古文明的砖石与轮轴到蒸汽时代的枪炮与战火;从前古典时代玛雅到殷商的中国,从亚历山大到成吉思汗;从图坦卡蒙的金雕座到拿破仑的滑铁卢……那宏大历史河流里的闪光,就像梦境一般,浩浩荡荡,永无尽头。

而知识的力量,指引着人类越过个体的限制,站在了这河流的尽头,看见了雾中的诸多腥风血雨。

梁金敏从主流学术理论中,宇宙的开端谈到恒星的诞生,再说到核聚变释放出的能量,冰被融化成为水,植物光合作用,提供行星上智慧生命诞生的条件,再到各个文明里关于太阳神的传说,于是古文明中将太阳,作为至高无上的神明来崇拜,“光”也被认为是万物的源头。

这是余皓第一次用这样的方式来听课,梁金敏保留了在国外的沙龙方式,与他们谈天说地,陈烨凯则偶尔发表几句自己的看法,周昇也听得入了神,一时两人都忘了自己最关注的,沉浸在梁金敏的知识之中。

余皓突然有那么一点点后悔,居然拒绝了梁金敏让他转校的提议,跟着这样的老师学习,说不定这一生真能做出点学问来。

“……在这种趋光性的影响下。”梁金敏最后说,“白天我们活着,夜晚我们沉睡进入梦境,梦里则释放出内心最原始的欲望,隐藏在不被察觉的人格中。这种人格的形成,起源于我们在成长环境里,对世界与自我形成的印象……”

陈烨凯补充道:“这是目前心理学领域中,比较主流的一个说法。”

“不错。”梁金敏点了点头,说,“以我自己为例,从小我的家庭就充斥着暴力。我的父亲,是个不得志的知识分子,因为他的兄弟留美,在上个世纪70年代,遭到了强烈的非议与不公正的待遇。我的母亲,则是一名地主家庭的后代,外公外婆举家逃港,只有母亲为了父亲,留了下来。你们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我大概读到了一些。”余皓想起自己翻译的那些报道,其中就有关于这段时代的历史。

梁金敏微笑,说:“我父母有两个女儿,我是小女儿,从懂事开始,家里就充斥着无所不在的暴力。父亲还患上了强烈的歇斯底里症……”

“分离性障碍。”陈烨凯朝余皓与周昇解释道,“也即癔症。”

梁金敏淡然道:“父亲对母亲、对我们进行过长达一整晚的殴打,母亲逆来顺受,我和姐姐总是充满恐惧,期盼清晨来临,太阳升起的时候……”

“……但每当暴风雨过去,父亲又恢复了他知性、温柔的形象,他教我们读书认字,督促我们认真学习……我甚至分不清楚,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仿佛他分裂成了神与恶魔两面,太阳下山时,也即是噩梦的开始。在那个时代里,心理病症是不被重视的,国内许多人,甚至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认知。”

“后来我想,在与林寻的婚姻生活中,原生家庭在我们性格里造成的心理阴影,也许同样影响了我的一生。”梁金敏从烟盒里抽出第二支烟,周昇掏出打火机,给她点烟。

“当然这是后话了。”梁金敏又说,“再长大一些后,父亲的暴力行为有所减轻,在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中年男人无力去改变境遇的颓然与苍凉。他患了重病,卧床时,却仍然不时将我们的母亲唤来打骂。有一天,我的大姐终于无法再忍受,在洗碗的时候,放下碗碟,堵住了我的嘴,用皮带将我绑在了椅子上,沉默地走过去,到床前去,用橡胶手套捂死了他。”

余皓:“……”

陈烨凯也是第一次听到梁金敏述说自己的往事,当即忘了该说什么。

周昇说:“你大姐不想把你拖下水,所以把你捆了起来。”

梁金敏说:“对,但这件事,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父亲患了脑肿瘤,常癔想着有人害他,最后的那段日子里,他已经到了无法安睡的地步。死讯传开的时候,包括邻居、亲戚,看得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再后来,大姐结婚,母亲随大姐住。当年逃港的外公外婆已去世,两位舅舅找到了母亲,交给她父亲的一大笔遗产,这笔遗产足够我们过得很好。我考上了大学,并认识了林寻,那时的他风度翩翩,虽然长相只能算得上中等,家庭条件也不算优越,但在他的身上,有一种令我欲罢不能的气质。”

“书卷气。”陈烨凯说。

“不错。”梁金敏朝陈烨凯说,“读书人的气质,在你的身上也很明显。这种气质令许多女性为之迷恋。”

周昇说:“看来我是没有的。”

梁金敏道:“注意,这只是人的一个特点。是否善良,与他读过多少书,并无多大关系。”

陈烨凯笑着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众人都笑了起来。

梁金敏说:“在任何群体里以偏盖全都是不妥的。”

“开个玩笑。”陈烨凯笑道。

梁金敏道:“在林寻的身上,我感觉到了,小时候父亲在午后,教我们姐妹读书的那种浪漫感,一样的不得志的知识分子的气质,一种不宣诸于口的傲气。坦坦荡荡地一无所有,却始终在追寻,思想与灵魂中的自由……”

梁金敏拉开茶几下的抽屉,翻出一个相框,递给他们传看,上面是刚到旧金山斯坦福大学念书的林寻与梁金敏,在校门前的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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