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昇说:“那么这么一来,他内心的痛苦,就能猜出个大概了。起来,咱们到天台上去。”

周昇伸手给余皓,他戴着黑色的露指手套,有力地把余皓拉了起来。沿三楼的楼梯上了旅馆天台。从这里能眺望到雨林的大部分地方,余皓看清了,雨林中心,昏暗的天空下,有一个巨大的瀑布。

瀑布的另一边,则是一块被包围起来的区域,似乎是个石头城。

“那是一座南美的什么金字塔。”周昇怀疑地说,“也许也是他们旅游过的一个景点,我对这些不熟。你再看这个意识世界,感觉到了什么?”

余皓站在漆黑的天幕下,阴云形成了重压,四面八方都在起火,天空以频繁的方式降下天火神罚,森林多处起火,正在闪电中燃烧。

“它在崩溃。”这是余皓的第一感觉,“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闪电?我记得施坭的梦境里也出现过。”

周昇说:“闪电了代表主人的愤怒,他在摧毁自己的意识世界,那些闪电,是凯凯情绪的释放。”

余皓道:“他在毁掉自己的这个世界?”

周昇平静地说:“对,这就是关键了。”

余皓蓦然转头,望向周昇,周昇眺望远处,说:“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快要失控了。”

余皓想起追逐自己的、浑身裹满沥青的美洲豹,喃喃道:“所以这些火,是他自己放的!他想烧死这里的怪物!他到底在哪儿?”

周昇说:“这里太大了,他只要朝森林里一躲,谁也找不着,只能让他自己出来。你确定,你出现的时候,真的不在他的避风港里么?”

余皓答道:“我非常确定!不可能有人把那座吊桥拿来当作避风港!”

“附近呢?”周昇说。

余皓眯起双眼,周昇又说:“理论上,避风港也是可以自我摧毁的。”

余皓:“什么?!你从来没告诉过我这个!”

周昇冷静地说:“假设一个人,下定决心从此以后不再寻求庇护,割舍掉唯一的避风港,那么这个地方,就会在意识世界里暂时隐去,或者被摧毁,是这个道理吧?”

余皓瞬间想起了自己跑过吊桥时,看见的那座废墟。

“你得想办法帮他把避风港重新建起来,再把他叫到避风港里去等着。”周昇说,“否则就勾起他的回忆,让他回到这家旅馆里来,只有他自己出现了,咱们才能找到这家伙……余皓,他快醒了。”

四周的景物开始虚化,远方山峦逐渐扭曲,就像雾一般地消失在空中,这是余皓第一次看见梦醒的整个过程。从潜意识边界处朝中心点,整个世界飞快消失。

进入雨林世界的时间非常短暂,也许是因为陈烨凯失眠了很久,直到快天亮时才入睡,而余皓与周昇,也在金乌轮旁等了不少时候。

这导致他们没有多长时间,寻找留在梦里的陈烨凯的下落。

“好了吗?”周昇抬起手,手中焕发出金光,说,“准备起床吃早饭了。”

“被主人弹出来的话会怎么样?”余皓问。

“不会怎么样。”周昇说,“醒来以后会头疼,有睡到一半突然被吵醒的感觉。”

难怪周昇总是趴桌上睡觉,余皓突然又注意到了雨林中的一阵噪音,说:“那是什么?”

周昇一转头,发现了不妥。

热带雨林的隐蔽处,传来沉闷的脚步声,沿途树木纷纷倒塌,仿佛被清出一条路。

“朝咱们来的。”余皓道。

“像个大东西。”周昇说,“速度越来越快了,不过现在还不用怕它。”

那藏身于雨林中的庞然大物行进路径非常明确,径直朝向两人容身的小旅馆,周昇说:“下次进来时,做好战斗准备,现实里就靠你了!”

与此同时,不断消失的梦境世界扩散到两人站立之地,余皓与周昇“嗡”一声同时消失,天空、大地、雨林、伊瓜苏大瀑布,尽数蒸发,如同宇宙坍缩般收成一个小点一闪——

——陈烨凯从梦中醒来。

他吁了口气,四周尽是凌乱的已封箱的纸箱与满地灰尘。他安静地躺着,茫然地望向天花板,翻了个身,蜷缩在沙发上。无数过往不知为何,于这一夜中走马灯般地在梦境里闪过。

脏乱的小旅馆、赤着的身躯、少年白皙的肌肤、纠缠在一起的肉体,以及粗重的喘息。那一天下午对陈烨凯说来,印象最深刻的,是龙生红润的唇与洁白的齿,以及他身体温暖的刺激感觉。

他们的汗水快浸湿了床单,窗外透过茂密树叶与暗色窗帘后,流泻而入的阳光照在他赤着的背脊上,刺眼得像个梦。

他们曾那么相爱过,相爱得令陈烨凯恍惚间失去了外面的整个世界,那年他二十一岁,他第一次尝试与十九岁的少年做|爱,这也是他生命里的第一次。龙生看着他时,就像在看着只属于他的一轮炽日。

陈烨凯也控制过自己,压抑过自己,想把那不合理的感情筑个堤坝拦起来,但它最后崩毁了,崩毁的瞬间就像伊瓜苏瀑布一般,从四面八方呼啸着轰然冲下,释放了他的所有情感,陈烨凯疯狂地干着他,就像在龙生体内迸发的刹那,他甚至不相信自己心里能容下这么激烈、这么浩瀚的爱,直到当下,那汹涌的感情,仍然触手可及。

“你喜欢我什么?”陈烨凯也问过龙生。

龙生想了很久,最后用一句西班牙语,认真地回答了他,后来陈烨凯去问了几个人,每个人听到的反应全是一样的,笑得捧腹并拒绝回答。

后来一名中国留学生笑着回答了他,那句俚语在西班牙语里有好几个含义,但他确定龙生的意思翻译成中文,是:“器大活好。”陈烨凯顿时满脸通红。

在失去了龙生的四年后想起往事,这一切就像还发生在昨天,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就连窗帘后的阳光照耀在他赤着的背脊上的感觉,混合着汗水的亲吻,依旧真实无比。

门铃响了两声。

“来了。”陈烨凯低声说。

门铃再响。

“来了!”

陈烨凯疲惫不堪地答道,拿起沙发旁的水杯,把残余的水一饮而尽,前去开门,几名快递员等在门口,将他的纸箱抱下楼去,递过单子,让他签字。

陈烨凯在门前站了一会儿。

正要关门时,一只手撑住了门框,再缓缓推开门,现出余皓苍白而不安的脸。

“早。”余皓说。

“早。”陈烨凯低声道,从余皓的表情上,意识到自己今天状态有点差,忙用手抹了把脸,转身去洗漱。

余皓不请自来,到一旁去拉开窗帘,“哗啦”一声,刺眼的阳光照进了空空荡荡的宿舍里。

余皓拉开了所有的窗帘,阳光灼烧着陈烨凯的灵魂,他以手抵挡,逐渐适应了晚春的煦暖太阳。低头洗漱后,陈烨凯拧开热水,躬身在洗手池前洗头,热水淌过他的耳朵,流进他的眼里,他伸手抓了几下,余皓递给他毛巾。

“谢谢。”陈烨凯把护照装进背包里。

余皓拉开椅子,在餐桌前坐下。

“吃过早饭了么?”陈烨凯说。

余皓没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陈烨凯。

陈烨凯答道:“喝点什么?”旋即意识到,说:“咖啡机已经寄走了。”

余皓打量这空了的宿舍,他与陈烨凯分坐于餐桌的两侧,空空荡荡的世界里,只有阳光,而陈烨凯始终没有看余皓,只盯着桌面出神。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么?”余皓突然道。

陈烨凯答道:“十二点五十的飞机,我想到九点半,再找你出来,告个别,是你来早了。”

余皓:“要是我有课呢?”

陈烨凯:“你今天一整天都没课。”

余皓:“万一我出去了呢?”

陈烨凯:“你不会离开学校,你今天一整天,都会注意手机,等我的消息。”

简单的对话后,两人又静了下来。陈烨凯有点伤感地笑道:“那天晚上,真的谢谢你。”

余皓忍不住打趣他:“不客气,这桌布挺好看的。”毕竟今天两人一见面,光看着桌布发呆。

陈烨凯知道余皓意思,闻言笑了起来,他眉眼清俊,笑容很有感染力,还有着很浅的酒窝。哪怕余皓对他没有动心的感觉,也觉得这么看一个帅哥很快乐。如果自己有个这样的哥哥,应该是很值得自豪的事吧。

两人一起看着餐桌上的桌布,陈烨凯说:“本领高明的人,就像魔术师,抓着桌布,干净利落地一扯,桌上所有的东西都还在,桌布却没了。”

“是说谈恋爱么?”余皓说。

“一段人生,一段记忆,都是如此吧。”陈烨凯终于正视余皓,说,“余皓。”

“世界远远比你想象中的更广阔,离开校园,进入社会后,我相信你会遇见喜欢你、你也喜欢的人。这条路很难,但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重要的是,千万不要自己折磨自己。”

余皓心脏怦怦跳了起来,他知道陈烨凯一定看出自己喜欢周昇了。

“陈老师。”余皓望向陈烨凯,“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你为什么辞职?能告诉我真相吗?”

陈烨凯短暂的沉默后,答道:“因为这一生里,有太多我无力改变的事。让我渐渐意识到,不是换个环境,一切就可以从头开始。”

“譬如说呢?”余皓说,并极力按捺下周昇让他询问的,关于梁金敏事件的真相。

陈烨凯说:“譬如说中川龙生,你听过这个名字吧?”

余皓:“!!!”

余皓没想到陈烨凯居然会主动提起这个问题,当即紧张起来,陈烨凯却笑着说:“没关系,瞒不住的,你是不是,在网上搜了我?”

余皓一脸茫然,说:“没有啊。”

这下轮到陈烨凯有点意外了。

余皓最担心的,还不完全在于龙生,而是陈烨凯那天夜里拿着手术刀的过激举动,但陈烨凯明显不想再提,而陷于这样的精神状态中,是相当危险的。

“真没有?”

余皓回忆过去,说:“有,想起来了,搜过,但只搜到你的英文名叫Nikcy,以前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华人校草。”

“好几年前了。”陈烨凯答道,“那是我还在读本科的时候。”

“别的真没有。”余皓摸出手机,翻搜索记录给陈烨凯看,陈烨凯笑着摆手,说:“我相信你。”

“龙生是谁?”余皓说。

话音落,门铃声突然响起,余皓起身开门,周昇提着麦当劳的早饭进来,陈烨凯则仿佛早就猜到,笑了笑:“说你怎么没来,原来是买早餐去了。”

“你又知道我会来?”周昇取出咖啡与M记的早餐,分给陈烨凯。

“你俩总是形影不离。”陈烨凯说,“余皓来了,没理由你不来。”

“原本还真不想来,我以为昨天算是告别了。”周昇揭开咖啡杯盖,加了糖和奶搅过后递给余皓。

“今天依旧不算,我不喜欢正儿八经地告别。”陈烨凯笑道,“只要不告别,就像还没有结束。”

“说了再见,才会真的再见。”余皓道,“所以一声‘再见’还是要说的。”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陈烨凯,他再次陷入了安静里。

“想说就聊聊吧。”余皓答道,“别堵心里。”

这话是第一次见面时,陈烨凯朝余皓说的。周昇吃过早饭,收拾了下东西,说:“我上课去。”

“坐吧。”陈烨凯说,“你今天也没课,装什么?”

周昇把垃圾扔了,回到餐桌前坐下,陈烨凯再次陷入了漫长的沉默里。

“我相信你。”余皓突然道,这句话也是第一次,陈烨凯朝他说的。

“你知道什么?相信我什么?就这么说相信我。”陈烨凯笑着说。

余皓答道:“无论你说什么,我们都相信的。”

他们人手一杯咖啡,陈烨凯喝了口黑咖啡,说:“有时候看见你,就像看见了中川龙生。你俩一样高,初见时,也是一样的忧郁小王子。他是我的学弟,人类学专业,他是梁老师的学生,本科生,梁老师很少带本科生……”

余皓与周昇都安静地听着。

陈烨凯的父亲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大律师,母亲则是家庭主妇,陈烨凯从小到大都拥有顶尖的教育资源,十七岁时,就已经读完了高中的所有课程,并被哥伦比亚大学录取。父亲与母亲对他的期望,是出国留学,回国结婚,找一个恩爱不疑的妻子,幸福美满地走完人生。

而他从小到大,都未曾认认真真地谈过恋爱,并谨记着家里教他的——要把一生中所有的感情,留给他这一辈子想共度一生的人。虽然从小到大不乏追求者,陈烨凯却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阅读与学习上。

他仅用了两年半的时间,本科就毕业了。二十岁那年,他考上了林寻的研究生、与林寻梁金敏夫妻认识后,担任梁金敏的助教。

简直是报纸上的孩子,优秀人生的典范。余皓听到陈烨凯的过去时,忍不住心想。

担任助教时,陈烨凯时常帮梁金敏批卷,看学生们的论文,是以认识了中川龙生这个名字。龙生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则是日本人,一家跨国企业老板的小女儿,恰好父亲是该企业的员工,负责接待董事长一家,便与龙生的母亲坠入了爱河。

回到日本后,中川天秀生下了一个长得非常好看的混血儿,而龙生也获得了另一个身份,非婚生子。

龙生是个孤独的小孩,父母的跨国婚姻,再加上母舅家的不待见,对父亲的看不顺眼,对两人爱情的嘲笑与不屑,亲戚的眼神等等,培养出了他从小到大的封闭心理,最后外祖父出了一笔钱,打发他到国外留学了事,龙生也终于得以逃脱那个“让人窒息的地方”。

陈烨凯就此走进了他的生活,却尚未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如何照亮了中川龙生的世界。他们相识以后,陈烨凯开始以学长的身份不时关照龙生,渐渐地,两人之间的感情逐渐变得深厚起来。

直到陈烨凯意识到龙生爱上他时,才发现太晚了,他开始迷恋龙生那种忧郁而安静的气质,迷恋他对自己的依赖感,那种整个世界里,只有他是自己唯一的期待的感觉。

周昇:“……”

余皓突然隐约体会到陈烨凯今天说这些话的深意,这不仅仅是他的一段回忆,也是想告诉周昇一些事,让他们直面自己的情感。

余皓仿佛再一次认识了陈烨凯,心底暗流汹涌,所掀起的,俱是对他的感激之情。

他想朝陈烨凯说声谢谢,但陈烨凯似乎已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了,报以一个简单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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