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平安夜。”将军又说。

余皓趴在将军背上,说:“白天已经很冷了,没想到晚上连个梦也这么冷。”

将军随口问:“白天做什么去了?”

余皓答道:“打工。”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直觉,余皓总感觉在现实里认识将军,且将军在蓄意隐瞒身份。

“打什么工?”

“派传单。”

“哦,那确实挺冷的。”将军说,“还好我毛多不怕冷。”

余皓笑了起来,抱着将军的脖子,整个人伏在他的背上。

“严肃点,别毛手毛脚。”将军挠了挠脖子,说,“猴子和人有生殖隔离。”

余皓被一只猴子说“毛手毛脚”,忍不住大笑,将军又问:“现实里找到男朋友了么?”

“这才几天!”余皓道,“我的麻烦还没解决呢,哪有闲心思谈恋爱。”

村庄渐近,将军突然停步,余皓道:“怎么了?”

那大猴子左右看看,似乎感觉到了危险,低声道:“嘘。”

海边村庄看得清晰了些,所有的木屋都挂着一层厚厚的冰雪,海面结了冰,海港上冻着横七竖八的维京式大船,像是一夜间有料峭的寒风席卷而来,将所有的活物瞬间冻住了。

海港尽头,则是一座耸立的灯塔,灯塔上,悬浮着黑乎乎的一团气息。

“那是‘图腾’?”余皓低声问。

将军示意余皓下来,低声说:“也许,可咱们还没找到梦境的主人,怎么办呢?”

千里冰封的雪原上,根本不可能有人生存,这是一片真正的死寂之地,将军在山上已经扫视过周围,他变成了孙悟空,似乎也继承了火眼金睛的技能,非常肯定雪原上、山峦间都没有被流放的主人的下落。

余皓说:“会不会是已经被放逐到潜意识里去了?”

他对梦境所知甚少,大部分推断都只能根据将军告诉过自己的,以及从书本上读到的知识来判断。

“不应该啊?”将军摸摸脑袋,自言自语道。

“那避风港呢?”余皓不安地说,“找找?”

将军说:“也没有任何像是避风港的地方。”

余皓想了想,说:“只是地面上没有,地下呢?你说这是个小姑娘的梦,小孩子都喜欢建个秘密基地,有‘地下工作’的暗喻在里头。”

“心理课学得不错。”将军突然说,“说不定你猜对了,进去看看吧。”

冰冻的民居前,将军用剑用力撬开一扇门,余皓的法杖发出光,照亮了民居内。

“是个卖糖的商店。”将军与余皓对视一眼,店中结满了冰雪,NPC被冻成了冰雕。余皓突然注意到了,墙角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飞速地退了出去。

那是一个触须般的黑影。

“将军?”余皓将法杖上的光照向墙角。

“嗯?”将军正在咬一块结冰的巧克力,怎么啃都啃不下来。

“别离开我太远。”大猴子含糊地说。

余皓不大确定是他的幻觉还是实物,将军把一整板酒心巧克力揣着,试图让它融化,又说:“去别的地方看看。”

街道对面的另一间民居,是个翻糖蛋糕店,余皓几乎能想象到,这里原本的样子,应当是一条漂亮繁华的商业街。沿街还有卖童装的,卖玩具的。但就在将军端详一个七层高的大蛋糕时,余皓又感觉到有点异样。

这次他发现了另一条触须!

“将军!”余皓警惕道,“有敌人!”

将军蓦然转身,将余皓拉到自己身后,两人从民居内火速退了出来。村庄的商业街上,风雪突然刹那停了。

四周一片静谧。

“我觉得情况有点儿不对……”余皓低声道,“要么先退出去?”

将军警惕四顾,正要掩护余皓离开村庄时,两人脚下倏然轰地一震!街道上积雪震荡,重重挤压,砖石碎裂,旋即触须从四面八方升起!

紧接着周遭一阵大亮,靛蓝强光照耀了村落,余皓顿时抬起手臂,挡住眼睛,只见港口尽头的灯塔上空,悬浮着一只巨大的魔眼!那魔眼发出刺耳的狂笑,声音竟是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看我这次不搞死你们——”

施先生的声音!

余皓还来不及震惊,将军已一声大吼道:“跑!”

然而两侧民居瞬间垮塌,那只七鳃鳗般的巨大海怪竟是从地底升起!所有触须同时卷住了余皓与将军,将军刚朝余皓扑去,便被触须卷住,狠狠甩开,轰然撞在民居内,撞塌了整面糖果店的墙壁!

余皓被勒住脖颈,顿时喘不过气来,双眼紧紧盯着将军,将军从废墟中翻身跃起,抽出长剑,嘶吼着扑向那巨大海怪!

海怪触须挥出,余皓左手旋转,抓住法杖,按在触须上,一道雷电贯穿了那触须,触须顿时僵硬松脱,余皓朝下摔落。险些掉进那七鳃鳗的利齿中!危急关头,他紧紧抱住那触须。将军从侧旁冲来,以剑猛斩,奈何却斩不断触须。

“别被它吃了!”

“掉下去会怎么样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会死!会死!会永远沉睡再也醒不来了——!”

余皓顿时满背冷汗,猛力蹬那海怪的巨口边缘,将军正在与数根触须缠斗,余皓转身,手持法杖,横里却一触手抽来,将他抽得五脏六腑剧痛,法杖脱手,掉进了雪地!

将军一声怒吼:“对付这只家伙!咱俩的力量不够!回现实里去想办法——”

余皓:“怎么想办法!”

“叫醒施坭!”

紧接着,触须铺天盖地,朝着将军与余皓卷去,将军头上脚下一个翻身,踏上触须,朝着余皓飞扑而来。

余皓一转身,将军修长身体冲向自己,一手闪电般地疾探。

“晚安——!”将军怒吼道。

余皓眼中现出刹那茫然,下一刻,将军手中闪出金光,结结实实地按在了他的额头上。

“轰”一声如同闪电劈进了意识,余皓一声大喊,从床上坐了起来。

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是无数触须缠向将军,将他拖向长满利齿的巨口的瞬间!

余皓马上翻找手机,不住喘息,拨通了昨天下午,潇潇留给他的电话。

电话那头响起通话等待声,余皓不住祈祷快接快接!快接啊!无数景象在他脑海中接连闪过,灯塔上的魔眼、雪地里的蛇、满是触须与利齿的海怪、施先生的狂笑……余皓仿佛明白了,这个梦境的主人究竟是谁,以及一切象征物所代表的含义。

一阵恐惧与愤怒感顿时涌上心头,如果是真的,施坭该有多绝望?!

电话通了。

“喂?”潇潇带着困意的声音响了起来。

“叫坭坭起床!快叫她起床!”余皓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吼道。

电话那头的潇潇瞬间也被吓到了,说:“怎么啦?怎么啦?”

“快!你有她电话没有?”余皓知道只要施坭醒了,梦境就会瞬间中断,就像先前他与将军面对自己梦里的大军一般,主人一醒,访客全部都会被强行弹出梦境,将在下一次入梦时接续。

“我在这儿呢。”施坭的声音在电话另一头响起,“干吗?”

余皓总算松了口气,说:“你在潇潇家过夜吗?”

施坭说:“关你什么事?”

“别挂电话。”余皓说,“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谈谈。”

施坭的声音里带着倦意,说:“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

“你听他说吧。”潇潇的声音在旁小声劝说,“他是大人。”

对面开了外放,余皓一边整理思绪,搜刮措辞,一边设想要如何破除她梦里的黑暗。他穿上羽绒,戴好耳机,下床,到了信号好点的窗边,把窗开了一小条缝,看了眼闹钟。

十一点零七分,还早……时间拿捏得好,能再进去一次梦里。

“坭坭。”余皓深呼吸,而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小声,“你爸爸对你做了什么?”

平安夜,外面开始下起小雪,宿舍路对面,学校的围栏上缠绕的彩灯一闪一闪,在这冬夜中一派温馨静谧气氛。

电话那边是漫长的沉默,余皓耐心地等着,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耳机中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从你几岁的时候开始的?”余皓又问。

“十一岁。”施坭哽咽道,“对不起,余老师……”

“没关系。”余皓答道。

此刻他的心里,所涌起的愤怒几乎要把他的胸膛给挤炸开了,令他闷得十分难受,只想用力抓自己身上,或是用拳头狠狠捶烂什么东西发泄。

施坭哭了一会儿,余皓叹了口气,翻出零钱,他急需一点酒,来安顿情绪。

他没有安慰施坭,就这么静静地听着耳机里传来的哭声。

“我明天就得走了。”潇潇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坭坭太惨了,之前的事,她也知道自己错了……”

“没关系。”余皓匆忙下楼,问,“你要去哪儿?”

潇潇说:“我得转学,去香港。”

余皓明白了,今夜是施坭与潇潇道别的一夜,两人应当都睡了,被自己一个电话叫醒。

潇潇说:“余老师,你替我照顾下坭坭好不好?”

施坭的哭声停了,说:“余老师,对不起……”

余皓再三表示了原谅,施坭又说:“我害怕书房,我害怕你坐着的那张转椅,我不想……不想……”

“你不想在书房里多待哪怕一分一秒,对不对?”余皓到了便利店前,老板未打烊,还在看电视,余皓拿了瓶二锅头,与老板结算。

“你继续说。”余皓道。

“有一天我不知道你还记得不,你抓住了我的手臂……”施坭又哽咽道,“我才觉得受不了……想赶你走。”

“嗯。”余皓答道,他站在小卖部外面,于小雪中拧开二锅头,喝了几口,火辣辣的酒通过食道,进了胃里,令他吁出一口滚烫的热气。

确实有一天,施坭坐立不安,想提前下课,余皓便拉着她的胳膊,让她坐回去,当时他有点严厉,做出了这个强迫的动作,想必是让施坭内心生出了恐惧感。

“我没有别的想法。”余皓说,“我只希望你好好学习。接下来我既然知道了这一切,就不会坐视不管。表的事情你先别担心了,咱们得把你这件事解决掉。”

施坭的情绪终于恢复平稳,说:“可以吗?”

余皓又喝了口二锅头,抬头看雪,说:“你得相信我。”

潇潇道:“坭坭说,你们认识那个警察,告诉警察有没有用?”

余皓说:“有,我替你报警。”

施坭:“警察会管吗?”

余皓:“一定会管,这是犯罪!”

施坭的声音开始发抖,说:“可是,会有人相信我吗?”

余皓说:“会!我给你担保。”

施坭小声说:“可是我害怕……”

余皓道:“坭坭,我答应你,首先,我不会声张,我保证,这件事,只有我和警察知道。其次,你一定要勇敢。再次,你要全心全意地相信我,我才能帮助你。”

施坭没有说话,余皓说:“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不错。我很穷,我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保护不了。”

“但我可以从你这里,获得力量。”余皓低声说,“你一定期望着,有一个人能帮你,对吗?其实在你的心里,你是相信我的,你得自己想清楚。”

潇潇马上说:“是的,她相信你,余老师。”

“那么,你回忆一下,对我的信任从何而来呢?”余皓镇定地边喝二锅头边问道。

施坭说:“我把你害得这么惨,你还不恨我。”

余皓说:“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施坭又哭了起来,这次的哭声不再压抑,而是带着喘息。

她说:“谢谢……谢谢你……余老师……”

余皓说:“这件事你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但我相信你一定会走出来。我曾经也经历过许多不好的事情,可它们都是别人施加予我们身上的伤害,这些伤害本来不该发生……”

他的眼里带着泪水,又喝了点酒,想起那个一身铠甲,在长城上拉住他的手的将军。

“……可它在生命里出现了,造成这一切的原因,都不是我们自己的错。”余皓说,“该下地狱的人是他们,勇敢一点,送他们下地狱去,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今天是平安夜,对吧?”

施坭“嗯”了声,余皓最后说:“都说,人的苦难与生俱来,‘在世上你们有苦难,在我心里得到平安’。你会慢慢好起来的,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

听筒内一片静谧,施坭说:“余老师,我相信你。”

“只要你支持我,我就会为你战斗到底。”余皓疲惫地说,“绝不会放弃。”

“好。”施坭说。

余皓道:“我明天先和你约个地方见面,就花房咖啡吧,我们先想办法,让你不用住在家里。”

“我爸爸出差去了。”施坭低声说,“大后天才回来。”

“你妈妈呢?”余皓问。

施坭答道:“她经常不在家,可她都知道,她怕我爸爸,从来不说话。”

余皓又说:“你有别的亲戚,可以暂时借住吗?”

施坭答道:“有,我舅舅、舅妈都很喜欢我。”

余皓想了想,说:“这个我们慢慢再说吧。”

施坭轻轻地说:“那个红头发的大哥哥……”

余皓一怔,问:“怎么了?”

施坭似乎正在艰难地考虑,说:“你告诉他了吗?”

“没有。”余皓说,“当然没有。”

施坭说:“他也会一起来吗?”

余皓忙道:“不会,就我和你。”

“他打架是不是很厉害?”潇潇插了一句。

“对,怎么了?”余皓有点莫名其妙,突然一下就明白过来,说,“行,我会把他带上,坭坭,你不介意告诉他真相吗?”

“不介意。”施坭答道,“他把我爸爸打了,他没事吧?”

余皓安慰了几句,说:“明天见面你就知道,你困了吗?”

“嗯……”施坭已经很困了,余皓又说:“好,你睡吧,晚安,我答应你,等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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