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勒看了看埃尔莎·米德尔顿,他的脸色在黑暗中是如此苍白,浓重的黑色眉毛看来就仿佛是十字架的一横。

“你不该看到这些的!”他声嘶力竭地大喊道,“快回你的房间去!”

埃尔莎向下探着头,我觉得她快要从楼梯扶手的空隙中跌下去了,于是我赶忙向前一步把她扶住。伊芙琳站在我的身后,镇静得令人惊讶,她说:“估计她要昏过去了,交给我吧。”

欧文·米德尔顿站在埃尔莎的另一侧,伊芙琳把他推开,扶起了埃尔莎。我匆匆跑下楼,看到刚才身后站着的福勒、海沃德、德·安德鲁和奥古斯特正尾随我奔下楼梯,海沃德一不小心撞到了我的胳膊,我们差点就跌倒到尸体上了。

他们把他的身体翻了过来,脸朝上。他无疑是死了。伤口位于两眼间稍上一点,是个非常清晰的圆洞,穿透了头骨。这场景让我有些想吐,凶器是被十分用力拔出来的,所以留下了很明显的痕迹。死者面部充满了恐惧表情,但更多的则是震惊。现在看着这张脸着实觉得怪怪的,刚才那个锋芒毕露韵、睿智的“卓蒙德”的脸,已经开始卸去了伪装,他贴在嘴唇上面的棕色胡子已经松弛了,有一半从胶上掉了下来。一种悲伤的情绪蔓延开来。

周围鸦雀无声,只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声。我们围着尸体,陷入不知所措的绝望中。赫伯特和H.M.蹲在尸体旁边;福勒探着头,脸色苍白,却又似乎被眼前的一切深深吸引;米德尔顿抓着楼梯扶手,而埃尔莎也抓着楼上的栏杆;海沃德靠墙而立,大声喘着粗气,动作像个焦躁的病人;奥古斯特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德·安德鲁还穿戴着圆礼帽和土耳其风格的睡衣,他站在楼梯的中间层,靠在扶手凸起的雕花纹饰上,手指轻轻拍打着扶手顶部。

德·安德鲁用一种奇怪的方式打破了平静。

“看来是我错了,”他说,虽然他步伐缓慢,但橡木地板依然发出很大响动,“我以为他是弗莱明德,而他只是假装盖斯奎特。”

H.M.洪亮的声音传来,让大家内心的惶恐不安稍稍淡去些许。

“够了!孩子们,放松放松,听到了吗?我们考虑太多‘谁是谁’的问题了,这已经让我们头昏脑涨。现在我们应该迅速行动起来,所有人都来帮忙——我看到他从楼梯上摔了下来,那你们呢,你们看到了什么?来,快想想,不然过一阵你们都想不起来了。我不想听到有人说我什么都没看到之类的话!如果你没在现场、什么都没看到的话,就什么都别说!”

他环视着每个人,大家又陷入沉默。福勒清了清嗓子,第一个说话。

“我看到了,”他回答说,他看起来吓坏了,声音沙哑,“我当时就在现场,我想米德尔顿夫人也在。但我无法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不过给我些时间,让我冷静下好吗?”

他一只手插进了自己硬硬的黑色头发中,偷偷看了眼尸体,又慌忙把头扭到别处,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投到尸体上。

“当时是这样的。他的房间差不多正对着楼梯口,我的房间和他的斜对着,在门厅比较外侧的位置。当时我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等着他从他房里出来——”

“为什么?”H.M.先前那种漫不经心、毫不在意的语气不见了,他不再叫大家“小子”。他变成那个警觉的总侦查长,那犀利的眼神让人有些仓皇失措,“你为什么要等他?”

“为了——嗯,就是他当时要下楼去跟你和乔治先生会谈,我想问他几个问题,为了出版之用。”

“啊哈,你在那里等了他多久了?”

“嗯,大概十五分钟以前我们所有人,啊,除了你和乔治,我们上楼到各自的房间,然后我大概等了几分钟吧。”福勒低头看了看尸体,“他当时比我们都早来了几分钟,你记得吧。”

“嗯,很好。”H.M.严肃地说,“所以一直都站在那里观察着门厅里发生的事情了?当时你的房间门是大敞着的吗?”

“噢,天啊,当然不是,大概开了差不多一寸左右吧,足够我看到他的门了。”福勒的脸色铁青,对H.M.的话很不高兴,他紧紧地咬着嘴唇,“我不是间谍什么的,你知道的,我只是不想错过他出门而已。”

“啊哈,你继续说。”

“大概五分钟前,门厅里的灯都关上了。但房间里的灯没灭,我的也没灭,因为房间里的灯泡是燃蜡的,而门厅里是电灯。”

德·安德鲁冷冰冰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亨利先生,当时你没在楼上吧?给每个房间都装上电路实在没必要。楼上有电的就是门厅、浴室,以及我住的位于后面的三个房间。”

“你继续说,”H.M.朝福勒眨了眨眼,说道,“停电后你干了什么?”

“我本能地打开了门,往外看了看……”

“那看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周围太黑了。因为我房间里的灯还亮着,所以门厅看起来就更黑了。除了从楼下射上来的一点很昏暗的灯光以外,我什么都看不清楚,不过灯光正好能照到楼梯。然后我听到门把转动的声音,正冲着我的一扇门打开了,我知道那是浴室的门,但我也看不太清楚。不过我听到米德尔顿的声音,他说:‘怎么回事啊?有人把保险丝弄坏了吗?’”

“没错没错,”米德尔顿赶忙解释,“浴室里突然没电了……”

“我对他说:‘他们似乎下楼去了。’于是米德尔顿把浴室的门关上,向他的房间走去,他的房间在楼梯另一侧。我看到他走过楼梯,打开房间的门,里面有一盏灯亮着。与此同时,那个家伙——盖斯奎特——打开了他房间的门……”

福勒已经从刚才的惊慌中恢复过来,现在似乎已经不由自主地沉醉于整个事件,他那深色的双眸瞬间充满着严肃和兴奋的光芒。刚才展现在他身上的魅力和自信又回来了,他面露微笑,双手摊开。

“说起来有点搞笑,”他语气里带着点儿愉悦,“我犹豫了一下,喊了声‘盖斯奎特’,在那时看起来有点不合时宜。他站在那里,有点不太真实的样子,就是好像是假的一样,一点都不像真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H.M.眯起了眼睛,十分平静:“很有意思,告诉我们他都做了什么。你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是吗?”

“是的,他房间里靠门的地方有一张桌子,上面有一盏台灯,所以我可以看得很清楚,他弯腰把它给关上了。当时他手里拿着一个那种褐色的厚纸板做的长信封,就是那种档案袋,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吧,一般律师习惯使用那种东西。当他发现门厅里面停电的时候似乎有点吃惊,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把台灯关上,径直走向了楼梯……”

“噢,该死的,别停别停,然后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我当时注意别的事情去了——这个时候米德尔顿的房间门开了,米德尔顿夫人走了出来。她当时离楼梯只有几步路了,我准备过去叫住她的时候,事情就发生了。”

“我能够给出的最好的描述就是,”福勒继续说道,脸上带着不知道如何表达的懊恼,“似乎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在黑暗中把他给抓住了。可能这能给你们提供一点线索吧。”

乔治·莱姆斯登大叫到:“该死的,什么叫做‘提供一点线索’啊?你要不然就是看到了有人袭击他,要不然就是没有,没有其他的选择。如果你能看到他,那你也应该看到其他人啊,不是吗?”

“恐怕我不确定,”福勒边说边耸耸肩,“很抱歉,若我的话有些抽象的话……”

“去你的什么抽象。现在你已经把我们都引进了这个谋杀案的洞穴里了!”海沃德突然大喊道,他的惶恐不安瞬间爆发,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不管怎么样,你都该告诉我们是哪个混蛋打了这个可怜的家伙,现在我们已经被套在里面出不来了,真想让愚蠢的一切都结束——”

“噢,谢谢你了,”德·安德鲁说,“不过或许应该让福勒先生继续他的话。”

福勒完全被H.M.那镇静却又让人仓皇失措的眼神给震慑了,他继续说:“好的!好的!就按你们说的办!但我真的不能保证我看到了什么所谓的人。我没有!我能够说的就是,”他颤颤巍巍地笑了一下,“就是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冒了出来,然后把他给抓住了。他猛地左右摇晃,看起来那个东西把他给抓牢了。然后他发出那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大叫,双手举到额前——就像这样。好像之后他就没有再叫了,或许他叫了吧,我也不确定。他直直地向前,跌下了楼梯。”

“有谁可以把事情补充完整吗?”米德尔顿问道。

“别急别急。”H.M.嘟嚷着道,“你继续。”

“我在那里愣了一下,听到他滚下楼梯的声音,然后我跑过去。有人从我对面的方向跑过去,我想应该是米德尔顿夫人。那家伙——盖斯奎特,他滚到楼梯中间的平台后,又撞到墙上,然后像个破烂袋子般反弹出去,继续从剩下的半截楼梯滚落,落到了你脚边,亨利先生,那时你也在往这边跑。我当时以为他想抓住那个挂毯呢,不过估计那时他其实已经死了。嗯,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

周围安静了下来。我抬头看了看楼梯中间的平台,能看到一个大挂毯的上半部分。上面画有一个棕色的丑陋东西,或许是个野猪的角,也可能是其他什么独角怪兽的角。福勒注意到我正向上看,也往那边看去,似乎跟我想到了同样的事情。他猛地转了个身。

“好了,现在先别管那个美妙的怪兽了,”H.M.说,“你刚才说,你没看到任何打斗之类的事情,对吗?比如说,他没有被穿梭针袭击?你是不是在想这个?”

“嗯,我想是的。”福勒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承认道。

“你刚刚是站在楼梯口吧,那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混蛋从你身旁跑过,进入了门厅呢?”

“我没看到任何人,不过当时很黑,你说的那种情况是可能发生的。”

德·安德鲁那双小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似乎正在上演着什么电影,“呃,福勒先生,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当可怜的盖斯奎特大喊并把他的双手拍向额头的时候,他的脸是冲哪个方向的呢?”

福勒犹豫了下。“先生,我不能肯定,”他答道,语气中带着先前的尊敬,“但就常理而言,我想当时他是要径直走向楼梯的,然后下楼。所以我感觉当时,嗯,他的眼睛应该是冲着他前进的方向,也就是他应该面向楼梯。我是这样觉得的,在那黑暗的情况下,我的感觉让我觉得这就是事实。”

“往楼梯看,准备下楼,对吗?”

“是的。”

“啊,现在,”德·安德鲁一边说一边戳着自己的脖子,“会不会是这样呢,我们假设一下。就是当他站在那里的时候,有颗子弹向他飞来,这子弹可能是从楼下的方向过来的,也可能是来自于门厅的另一边。是不是这样就会造成和我们看到的一模一样的场景呢?”

“有道理。”海沃德说。

赫伯特医生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表情怪异。他拒绝用英语讲话。

“子弹!”他大喊道,“啊,什么呀!看看这个,你们还敢说是子弹!我问你,德·安德鲁先生,你曾经看到过类似的枪伤吗?子弹从他的头骨里被拉出来?而且,伤口周边有很明显的凶器撤出的痕迹。这些是什么造成的呢?”

“我们会找出答案的,”H.M.神情严肃地说道,“现在是开始行动的时候了。有没有什么地方能安置好这个可怜的家伙,让医生做个详细检查。后面的书屋?不错,不错。奥古斯特,你把他抬过去吧。小心点,小伙子。”H.M.点了点头,声音有点奇怪,“我开始想,其实这家伙比我们一开始认为的要好。我不是指侦探这个角色,我是指这个人。奥古斯特,你把他抬过去之后就回来,医生,你去彻查一下——等下把结果告诉我。你可以看看他的口袋里是否装着福勒说的那个信封,不过我敢跟你打赌它肯定不见了。”

H.M.往后退了退,给奥古斯特让路,后者毫不费力地把那可怜的家伙举了起来。死者嘴巴大张,用来伪装的胡子还挂在那里。奥古斯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柱子尽头。H.M.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烟斗。

“嗯,我们是否需要重新整理一下思路?”他喘了口粗气,继续说道,“不过首先我们要先明确一件事情。现在这房间里共有多少人啊?那三个机组人员呢?”

德·安德鲁皱了皱眉,说道:“噢,朋友,说到这个,我必须要抱歉了。他们现在不在这里,而且他们也不可能赶到这里了。他们在飞机那里停留的时间太久,当河水冲垮堤道后,他们没有路可以进来了——”他做了个很无奈的姿势,然后说,“先生们,你们都不知道这个消息?”

很显然,海沃德、福勒和米德尔顿都不知道堤道已被冲垮,他们大声嚷嚷着表示愤怒。

“我自己也是几分钟前刚刚知道的,”德·安德鲁镇定地说道,“刚刚奥古斯特过来告诉我这消息时,悲剧就发生了,所以我没时间向大家说。先生们,我这里地方偏僻,不过我保证在明早一切解决之前,你们会在这里过得非常舒适。那三个机组成员会留在飞机里过夜,他们也会过得很好的。嗯——我说到哪里了?哦,对了,这房间里除了在场的各位之外,还有我的几个仆人。他们是奥古斯特,厨师基恩,还有约瑟夫和路易斯,他们今晚充当我的男仆,以前则分别是马夫和杂役。这就是所有人了。”

“不好意思,主人,”已经回来的奥古斯特插嘴说道,“现在还有个人。是个叫马塞尔的出租车司机,他喝得醉醺醺的。”

H.M.看了看我们。他继续说道:“不管以前什么时候,你们肯定玩过一个小小的室内游戏,叫做杀人游戏。我们现在的状况跟这个游戏差不多,而且还有非常好的‘天黑请闭眼’和‘杀手杀人’环节。我现在要所有人都站到你们听到惨叫时所站的位置,要一模一样——先从楼下的开始。莱姆斯登、赫伯特和我在楼下,我现在基本上就站在我听到声音的地方。莱姆斯登,在你跑过来之前,你在哪里呢?”

“站在前门外面,”莱姆斯登嘟囔着,“我当时是想看看堤道被冲毁了多少。啊哈,你当时在上楼梯,想看看为什么盖斯奎特没下来见我们。对了,你呢,赫伯特?你在干什么?”

H.M.眨了眨眼,他的脸上浮现出有点诡异的让人害怕的微笑。

“赫伯特和我——嗯,嗯,我们没什么问题。我们能相互作证,当时他正往下走,从楼梯上下来,我们能看见彼此。很巧合吧?嗯,那我们现在上楼去看看,确定一下其他人的位置。所有人都退后,留心注意有没有那个档案袋。哼。”他往上爬楼梯,充满好奇地看着楼梯扶手,嗓子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走到中间的平台时他停下脚步,仔细看着那个挂毯,然后他把这挂毯拉到一侧,结果露出一个很深的窗户。

“啊哈,简直就是越来越有趣了。这窗户没上锁。”他转了一下窗户把手,望向德·安德鲁,“你经常不锁它吗?”

我们的堡主迅速上前几步,他那双小眼睛仔细看着窗户把手。

“据我所知,我从未打开过它。嗯,奥古斯特?”

“嗯,窗户外面是什么?正下方就是河水?”

“不是。”德·安德鲁答道,敲了敲自己的鼻子,“下面是个平坦的顶棚,旁边有扶手。如果你不怕被打湿的话,你可以从窗户钻出去然后站在上面。”

“如果你从这里出去的话,除了再从这个窗口爬进来之外,还有什么其他途径能再次回到这房子里吗?”

“有。”德·安德鲁语速缓慢,眯起双眼,“这平台两侧都有向上的靠墙扶梯,扶梯通向两个卧室的窗户。现在这两个卧室里住的是福勒先生和海沃德先生,随便一个身手敏捷的人就能很轻松地爬进任何一个窗户。我们是不是……”

“好了好了,放松!我们上楼,告诉我你们当时都站在哪里。我承认这里很黑,估计保险丝烧断了。肯,你那里有向出租车司机借来的手电筒吧,赶紧到你房间里把它拿下来。”

我一步步摸索前行,找到我的房间,从桌上拿起电筒。这玩意儿已经不管用了,我的手也实在笨拙,完全修不好它。当我急匆匆要往楼下跑时,德·安德鲁喊了一声。他和H.M.在走廊另一头的储物间里,这房间的门在楼梯对面这一侧。我摸索着走到那边,听见德·安德鲁说:

“这里是楼上电灯的主开关。啊!保险丝根本没有什么问题,不过就是开关被——”

“所有人都别动!”H.M.大喊道,“有人丢给了我们什么东西,什么白的东西。我看到它落下来了!所有人都别动!现在开灯!”

门厅里的灯亮了。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了一点儿,因为大家都瞥见了那个躺在黑色地毯上的东西,就在距离储物间门口不远的地方。白色的长方形信封上打着这样几个字:德·安德鲁亲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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