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皇宫。

崇元帝微眯着眸打量跪在脚下的中年男子。

后者身材微胖, 只能从眉眼轮廓中隐隐看出年轻时还算俊逸的模样,穿着一身低品级的朝服, 面色忐忑地跪在地上。

过了许久,直到他酸痛的腿隐隐开始打颤,崇元帝才沉着脸开了口:“周侍讲,你可知道朕为何让你来?”

周明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开口道:“回陛下,臣不知。”

他从未与陛下这般近地说过话, 一时心里乱七八糟忐忑得很,一边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一边提心吊胆大祸临头。

崇元帝意味不明道:“朕听说, 你娶了一位人人羡慕的好妻子?”

周明愣了愣,心里咯噔一下,脑子不由开始胡思乱想。英明神武的陛下……难道也如野史里的昏君一般, 有那样的爱好?觊觎臣妻?

他心里不由紧张起来,只觉得面前摆了个鬼门关。可是不知为何,他心里又隐隐有些没来由的激动,若是,若是他主动……

于是他隐晦地暗示道:“臣代贱内谢过陛下青眼……”

敏锐地察觉到周明千变万化的神色, 崇元帝脸色一青:“荒唐!”

周明便知道自己猜错了,急忙认罪求饶。

崇元帝呼了口浊气,面带厌恶道:“朕在查一桩多年前的旧案,你那妻子卷入其中。”

如预料般看见周明唰的一下白了脸, 崇元帝语带暗示道:“是个诛九族的罪名。”

周明双腿打着颤,险些吓得尿了出来,六神无主地连连磕头:“求陛下饶命,求陛下饶命,臣什么都不知道,臣家上有花甲老母,下有……”

“朕知道,”崇元帝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话,“所以朕给你一次机会。”

周明眼睛微微一亮,求生欲使他迅速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株连九族……那么只需让犯了事儿的人脱离他的九族,岂不是就迎刃而解?

“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崇元帝可有可无地嗯了声,最后交代了句:“此案兹事体大,暂时不可让人得知休妻的原因,否则朕拿你是问。”

周明急忙点头应下:“是,是,臣会找个别的由头。”

看着周明双腿发软微微趔趄着出去的背影,崇元帝眸光幽暗得深不可测。

正好如今他也得闲,便亲自与害死皇后的人玩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公主府。

“公主,这是柳府交给您的东西,”玉罗将一只小小的包裹交到闻人笑手上,“乐海公子留下的。”

闻人笑蹙着眉道:“乐海现在在哪儿?”

“不知,”玉罗答道,“柳府的人说,乐海公子在福王起事那天便离开了。您回府后奴婢让人与柳府报了平安,那边便将乐海公子留下的东西转交给您。”

“好吧,”闻人笑打开那只包裹,里面是之前她没收下的一沓曲谱,还有一封薄薄的信。

她抽出那封信展开,不疾不徐地读完,然后沉默许久,长长叹了口气。

乐海在信里与她交代了自己的身世背景,实在令人唏嘘。

他的母亲本是京城的一名琴伎,遇到了易装改扮潜进大夏的西瑱国主,发生了一段俗套又老旧的旖旎故事。

西瑱国主离开后,那个可怜的姑娘才发现自己有了孩子,那个孩子就是乐海。

乐海从小生活在乐馆,做着打杂的活计长大。他有温柔美丽的母亲,很多亲和的姨姨,每天还能有些时间与她们学琴,倒也从不觉得自己身世悲惨。

直到西瑱亡国那一年,皇宫里的皇子们都被屠杀殆尽,险中逃脱的公主越玲找到了他。

乐海并未怎么犹豫便拒绝了这样一场毫无希望的复国大计,谁知紧随而来的就是母亲的去世和乐馆的倒闭。

后来的事情他没有写在信里,闻人笑却也能大致猜到。

信的最后,乐海写道:

此番事了,终得机会游历四方,广识各地民乐。

不再卷入家国大事,公主勿忧。

家母墓地位于京城西南墓园,厚颜求公主偶尔派人照料,清扫杂草灰尘即可。

闻人笑托着腮沉默许久,长长叹了口气。

“公主?”

闻人笑把信交给玉罗:“乐海母亲墓地的位置记下,信烧了。”

“是,”玉罗的目光落在厚厚的一沓琴谱上,“这些呢?”

闻人笑想了想,“先放好吧。”

“笑笑!笑笑!”

不远处门忽然被踢开,然后响起闻人朔中气十足的声音。

正处于惆怅中的闻人笑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又立刻开心了起来:“三哥!”

闻人朔迈着长腿几步走过来把她抱住:“笑笑。”

闻人笑回抱了他一下,委屈道:“你怎么才来看我。”

“父皇派我下江南收税去了,”闻人朔小心翼翼摸了摸闻人笑的后脑察看一番,“昨夜才到京城,造船厂造的什么破船。”

“噗,”闻人笑被他孩子气的话逗笑了,只觉这样也好,若是在她失忆那会儿回来,大概要伤心了。

她正要从闻人朔怀里钻出来去安排午膳,鼻端忽然飘进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她愣了愣,弯着眼睛打趣道:“三哥,你这是刚喝完花酒来我这儿啊。”

“什,什么,”闻人朔一怔,脸上忽然露出些许不自在的神情,“没有。”

闻人笑仰头看了看他的下巴,忽然发现有一小块浅色的脂粉痕迹。

她不由眉头一皱,站起身认真打量他的脸。

闻人朔那张英俊的脸乍一看倒是没什么异常,闻人笑上上下下看了半晌,忽然发现唇角旁边的地方有一块颜色不太均匀。

她抬起袖子想擦一擦,闻人朔一缩脖子,躲开。

闻人笑挑了挑精致的眉毛:“不准躲。”

闻人朔紧紧拧着眉,一幅苦大仇深的样子。

闻人笑不理他,抬手把那块地方擦了擦,果然擦掉了不少脂粉,露出一块青红的淤伤。

“这……何必呢三哥,”闻人笑又心疼又哭笑不得,“打架输了我又不会笑你。”

闻人朔知道这会儿说是摔的她肯定不信,索性什么都不说,闷闷地把脸转到一旁,只觉得丢人极了。

闻人笑示意旁边的宫女打盆温水过来,认真地给他把脸擦干净,然后发现他不仅在有伤的地方涂了脂粉,还顺便把黑眼圈遮了遮。

“……”

闻人朔一挑斜飞入鬓的眉毛,凶巴巴道:“不准笑。”

“好,好,不笑,”闻人笑忍着笑让人拿了药过来,用细木棍挑着棉花给他涂了涂,一边问道,“你这是和谁打架了?”

这事也算是说来话长。

昨天闻人朔回到京城,听到手下人的汇报才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从福王谋反到公主受伤。

他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回来要了解和处理的事实在多,于是就这样熬出了黑眼圈。

然而在查闻人笑遇险一事时,一直紧盯着闻人彦动静的手下告诉他,当时闻人彦耽搁了时间才导致公主脑袋受了伤。

闻人朔天一亮就去把闻人彦打了一顿。

至于闻人彦,虽然知道自己理亏,这些天也一直心怀愧疚,但最近受了崇元帝的冷待,实在是被闻人朔一派的官员抓住机会烦得焦头烂额,自然不可能打不还手。

于是闻人朔脸上就光荣地添了几道伤。

只是这样丢人的事情,他当然不会告诉闻人笑。

见他紧抿着唇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闻人笑一边涂着药一边无奈道:“好,我不问了。”

闻人朔松了口气,刚要说什么,目光落在某个方向,眉头重新紧紧拧了起来。

闻人笑回头一看,就见被闻人朔踢坏的门边,严谦静静站在那里。

公主府的餐桌上。

闻人笑望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嘴角轻轻抽了抽。

三哥难得来一次,她自然是要招待他用午膳的。她本以为严谦会选择自己回府去等她,谁知道他一言不发地留了下来。

于是便成了这样诡异的气氛。

“笑笑,这个丸子味道不错啊!”

那边,闻人朔咋咋呼呼地又夹了一筷,严谦也默默往她碗里添了个剃好骨头的鸡翅。

闻人笑:“……”

好不容易熬过了午膳,闻人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坐着不动的闻人朔,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严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闻人朔也知道她为难,伸手摸摸她的脑袋:“三哥还有点事,就不在你这儿多留了。”

“嗯!”

闻人笑心底一松,挽着他送出了门。

还不错,至少今天三哥和严将军没有打起来。

看着她大大的桃花眼里隐隐露出几分感激,闻人朔心里真不是滋味,正想开口说什么,却又哼了声作罢。

罢了,就当是看在……那次笑笑被康宁冤枉,严谦敢去向父皇求情的份上,还算他有些担当,他这次便不与他计较,免得笑笑为难。

目送自家三哥离去,闻人笑心里忽然浮起个念头,让她有些不敢相信。

三哥……这是接受严将军了吗?

一走回屋,闻人笑就被横空伸出的一只长臂搂住。

她笑眯眯回抱住严谦,问道:“你今天怎么过来了?”

严谦眸光一黯,抱着她在软榻上坐好:“我不能来?”

“当然不是啊!”闻人笑在他肩头蹭蹭,“不是说好我去找你吗?”

严谦默了会儿,低声道:“你说巳时,没有来。”

闻人笑一怔,想起确实是这样约定的,只是她看乐海的信耽搁了一阵,然后三哥又来了。

“对不起,”她支起身子补偿地亲了亲严谦的脸,又得意地笑嘻嘻道,“你这么想我啊。”

严谦往她唇上亲了一口,没回答这个问题,倒是想起另一件事:“你与他离那么近做什么。”

闻人笑眨眨眼:“什么。”

严谦抿了抿唇,皱着眉道:“……涂药。”

闻人笑不由有些无语:“那是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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