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子把瓜子形翡翠戒指套进左手的无名指,仔细端详着。朝子对着她的后背说:

“妈妈,给钱。”

“上哪儿去?”

敬子依然欣赏着戒指。

“看高尔基的《在底层》。话剧。”

“《在底层》是话剧,这我知道。”

“连义宫先生都说,这剧看一遍不够……”

“哦?”

“一点开演,快来不及了。”

“多少钱?”

“给一千日元,行吗?”

“不行。给一半都够勉强的了。”

敬子这才转过身来。她四十三岁,风韵犹存。

朝子二十岁,深蓝色的裙式大衣,饰带紧束着婀娜细腰,长相略显严厉,似乎带着几分不悦的神色。

敬子从手提包里找出一张五百日元的钞票,一声不响地递给朝子。

朝子面无表情地接过来,连声“谢谢”也没有。她走到门外,留下一串不满的脚步声。

最近这一阵子,敬子只要一看到朝子不高兴,就像自己受谴责似的心里难受。对朝子的哥哥清也是如此。现在只有对最小的弓子才能袒露母女之爱。

“啊,十二点了。”敬子伸手拧开收音机的开关,看着金壳坤表的长短针重叠到一起。收音机传来中午的报时声。

敬子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对时间。这是最高级的百达翡丽表,分秒不差、准确无误。她心头一阵痛快。

翡翠七十万日元,百达翡丽表二十五万日元,这两样东西都等着买主。敬子是珠宝与钟表的中间商。

收音机播送完新闻,开始播放木琴独奏的比才的《卡门》。这时,敬子听见有人从二楼下来的沉重脚步声。她急忙把戒指和手表分别装进精致的小盒子里,再放进手提包,准备对付这脚步声。

昨天夜里,她和发出这脚步声的人闹了点别扭,所以现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他。

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停住了。

俊三在法兰绒睡衣外面套着绉绸棉袍,裹着腰带,面对院子里明媚的嫩叶,若有所思地呆立着。

他的后背显出潦倒落魄的样子,连敬子都不由得心酸难受。

“你喝茶吗?”敬子尽量保持平静自然的声音。

敬子的丈夫死于战场,她现在和岛木俊三住在一起。清和朝子是她与前夫的孩子,弓子是俊三带过来的,和敬子没有血缘关系。

俊三走到紫檀木桌前,无精打采地坐下来,可能是服用安眠药的缘故,脸显得浮肿苍白。

“能不能把你放在二楼的东西搬下来?”

“什么?”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之言,敬子一下子没醒悟过来。

一号是五一劳动节,二号是星期天,三号是宪法颁布纪念日,今天又是端午节(男孩节),这几天连休。昨天,俊三很晚才从公司回来,醉醺醺地抱着敬子,嘴里呼喊着分居的妻子的名字:

“京子……”

一阵尴尬不悦以后,俊三居然还要敬子拿这个家做抵押,给他筹措一笔钱。这栋房子是敬子四五年前用自己的钱盖起来的。

“喝醉了吧?现在就剩这房子是咱们俩的指靠了。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把房子租个好价钱,或者开旅馆,还能对付着过日子。这些话我不是常常挂在嘴边吗?现在已经到这个关头了?”敬子说。

俊三的出版社由于资金周转不开,岌岌可危。他盘算着拿这个家做抵押,大概可以借到两百万日元,把这笔钱投进去,能抵挡一阵子吧。但敬子不想失去这个家。

清和朝子本来就对母亲和俊三的关系冷眼相看,要是现在敬子再向俊三示弱,这个家也许就会四分五裂。

“一个女人辛辛苦苦建起的家,难道你这个堂堂男子汉……太叫人伤心了!”

“好,叫你伤心。要是破产了,那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敬子觉得俊三喝多了,不过还是提高了嗓门。

这时,房子的隔扇门打开了,弓子没精打采地嘟囔道:“爸爸,别难为妈妈了。”争吵才平息下来。

“弓子,谢谢你。你休息吧。”敬子的声音缓和下来。

但敬子到楼下的房间睡觉去了。他们同居以后还从来没有这样过。

最近这半年,俊三惨淡经营,得了失眠症,脾气变得暴躁起来,成天板着脸,说话做事不合常理,也不给家里生活费。

敬子只好出让了股票,珠宝与钟表的生意还不错,佣金进来的时候,还给俊三生病的妻子寄医疗费。

敬子有能力自己养活自己,以前又做过不少买卖,所以当男人事业不顺的时候,她只有同情,绝不会抱怨责怪,也不会惊慌失措。

到了今天早晨,俊三气还没消,像把讨厌鬼驱逐出门一样,竟要敬子把衣柜等家具用品统统搬到楼下来。敬子不明白他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敬子左手支着下巴,一双大眼睛看着俊三苍白的嘴唇,声调又变得冷静拘板起来。

“搬可以,只是一动大家具,到处都是灰尘,跟大扫除一样。还是你到楼下挑一个房间睡吧。”

“我不过想换换心情,要是这么麻烦就算了。”

俊三的表情像被打败的狗一样狼狈周章,他依然袖着手,六七年前那种男子汉的风度荡然无存。

敬子忽然站起来走到厨房,吩咐女佣给俊三安排早餐。

“今天的洗澡水里放菖蒲了吧?”她又问了一句。

这两三年,敬子养成一个习惯,外出之前一定要入浴。

带着贵重的珠宝与手表走访身份地位与之匹配的人士时,要尽量让对方觉得她年轻美貌。这不仅出于女人的爱美之心,也是做买卖的一个窍门。要推销高价的戒指,自己先要显得气度不凡,不能缩手缩脚、小里小气,或者被对方的气势压倒。就连出入坐高级轿车也是敬子用心良苦之处。

整个家里,就数浴室最讲究。敬子说是“考虑到将来改为旅馆”,其实是为了自己可以舒心惬意地修饰容貌。

透过齐腰高的玻璃窗可以看见隔壁宅院的树木。有点洗温泉的气氛。

这是一种新式的煤气热水器,速度快,内藏煤气灶,在澡盆里拧动小把手可以开关煤气。

敬子打开扁柏木门,只见弓子泡在热水里正在甩菖蒲叶。

“哎呀,妈妈,你还没洗啊?”

“弓子,你正在洗啊?”

“哥哥姐姐都洗了,我以为你也早洗完了。”

弓子能和敬子一起入浴,显得很高兴。敬子也泡在热水里,心情又轻松起来。

弓子是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到这个家里来的,所以她不仅清楚地知道自己和敬子没有血缘关系,也明白正是这个女人从自己的生母手里夺走了爸爸。但现在弓子对敬子就像亲生母亲一样亲热,纯朴率真得令人觉得过于幼稚。

今年的母亲节快到了。去年的母亲节,把一束粉红色石竹花送给敬子的,不是她的亲生子女清和朝子,而是弓子。弓子平时叫她“妈妈”,只有那一天叫她“母亲”。敬子感动得热泪晶莹,说不出话来。

怀弓子的时候,她的母亲得了肺病,可能是分娩使病情更加恶化,因此弓子从小由奶奶抚养,后来母亲住院治疗。不久父亲应征入伍,奶奶一死,弓子只好东家西家地寄居。

父亲和敬子住到一起以后,弓子才算在一个家庭里稳定下来,也许她第一次这样安心平静地生活,甚至感到幸福。敬子也移情于弓子,弓子一切都依赖敬子。

敬子的两个亲生子女似乎从一开始就对弓子的娇丽美貌惊羡不已,对母亲和弓子的亲情并不嫉妒,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弓子依然泡在热水里。“妈妈,菖蒲长虫了。”

“什么虫?”

“你看。”

“在哪里……什么呀,弓子,这是菖蒲的花。”

敬子拾起淡黄色的穗状小花,逗弄弓子的耳朵。弓子的耳垂丰厚可爱。

“啊……别……别……妈妈。”

“这是花呀。”

“菖蒲的花不是紫色和白色的吗?绘画与和服的图案上都有的那种大花……”

“你说的是菖兰和溪荪,叶和茎都没这么香。这种菖蒲还可以提取香料呢。”

“我不喜欢这种香味。是不是因为我小时候没洗过菖蒲澡的缘故?”弓子若有所忆地说,“妈妈每年都洗柚子澡、菖蒲澡吧?”

“早些时候住在平民区,一到端午节,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悬挂着菖蒲和艾蒿。女人就用这些叶子扎头发,说是可以辟邪。”

“辟什么邪?”

“恶魔不会附身。我也给你扎上吧。”

弓子的头发乌黑丰厚、润泽平顺,如果烫了发,让头发鬈曲起来,真觉得可惜。她一束高高的抓髻,系一条自己喜欢的绸带。这种梳法是敬子的主意,很适合弓子。

“用菖蒲叶这么一扎,就像日本古代故事里的贵族小姐。”敬子出神地端详着弓子,“虽然系绸带具有异国情调……”

敬子看着从浴盆出来、正擦拭身上水珠的弓子细腻白嫩的玉体,尽管自己是女人,也不由得心荡神迷。算起来,弓子今年虚岁十九,适逢女人的厄运之年,已经出落成一个婷婷少女了。

弓子在阅读报刊上关于变性手术的报道。有一天,她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我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实在遗憾……”

敬子也笑着敷衍过去:“这可没法子。”

敬子心想,弓子只有那张嘴长得像父亲,炯然有神的眼睛、修长美丽的发际,还有耳朵的形状,大概都像母亲。虽然未曾谋面,但从弓子的脸蛋可以窥见俊三妻子的几分姿色。

听说病了十五六年的俊三妻子最近痊愈了。敬子觉得,即使让俊三回到妻子身旁,也不能放弓子走,她对弓子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执着感情。

“你自己不是有两个很好的孩子吗?”俊三的妻子大概会这么说,“我有病,不能再生了。就是因为生弓子,我才在病床上躺了十五年。”

敬子将以何言相对呢?只好听凭弓子的意愿。她会选择自己吗?但愿如此。

弓子在浴室门外说:“妈妈,你早点回来。”她好像在镜子前面。

“你今天看家吗?”

“哥哥说带我去看电影。”

“清在家吗?”

“穿着木屐出去了,就在附近吧。”

岛木俊三对孩子从来不闻不问。自己的孩子跟敬子亲热,敬子的孩子对自己疏远,他似乎都无所谓。

在双方各带孩子重新组合的家庭中,俊三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反倒合适。从弓子来说,父亲撒手不管,就更与敬子亲近起来。

敬子现在还记得,她在电车站台上开店的时候,俊三就像寄放小猫似的把弓子扔在她的店里,让她感到吃惊。

那大概是昭和二十三年的事。

敬子的小卖店设在环行电车山手线站台上,买卖非常红火。站在半圆形店铺里的敬子手脚不停、应接不暇,都顾不上看一眼顾客的模样和服装。

“危险,请等下一趟电车。危险!危险!危险!”电车每次进站,站务员都要对在车门口拥挤推搡的乘客大声叫嚷。

一位复员兵对敬子说:“大婶,给我一个橘子。”

“行。”

尽管敬子对“大婶”不满意,但她毕竟已经不是“小姐”的岁数了。

四月末,天气骤然变热,微汗津津,橘子很好卖。

复员兵的头发和肩膀像洒了DDT一样白花花一片。

“从哪儿来的?”敬子问。

“上海。从佐世保……”

“嗯。”敬子一边应答一边忙于售货。她麻利地把巧克力放在小孩从柜台底下伸过来的小手里,把香烟和火柴递给中年男人,把两袋甜豆交给腰间束着红皮带、抹着比皮带更艳的口红的姑娘。

“请问,世田谷的东松原被烧了吗?”复员兵问。

“没有。那一带好像没事。”

“谢谢。”

复员兵背着沉重的背包,独自一人,看来没人来接他。敬子不禁想起死在战场上的丈夫。

敬子打开身后一米见方的货柜盖,里面像一堆树叶一样散乱地放着钞票。她把售货款放在手边的纸盒里,装满后就倒进货柜。这个货柜成了“广告牌”,上面贴满电影、自行车赛、旅行等形形色色的广告。

敬子的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铁路职工,所以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钱。然而现在钱也花得厉害。

“怎么铁路工人就不罢工?不然真活不下去了。”敬子嘟囔着,不仅不苦恼,反觉得好玩。

小卖店晚上九点关门。九点以后,热闹嘈杂的站台变得冷冷清清。

“白井太太。”敬子正在整理货架,听见有人叫她。

是俊三。他提着小旅行包,带着弓子。

“啊,小姑娘,是跟爸爸一起去旅行吗?”敬子快活地说,可爱的弓子却伤心地避开她的目光。

俊三鼻梁高挺的端正脸庞忽然俯在敬子的耳边,低声说:“来电报了,这孩子的妈妈病危。我现在马上就得赶去。我觉得把她带去怪可怜的,对她反而是个刺激。”

“可必须把她带去啊……”

“十之八九没救了。医院又在山上,冷得很,我不忍心看她在那儿伤心痛哭。”

敬子轻声说:“可是她妈妈的……”

“你是说在母亲临死前要让女儿见一面吗?她母亲现在瘦得皮包骨头,脸形都变样了,还是不见为好。这也是为了孩子的将来。我把弓子暂时寄放在你这儿,行吗?”

敬子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亲密到这种照料对方孩子的程度。

“我现在先到姐姐家,叫她一起去。我怕姐姐啰唆让我带孩子去,所以才来求你。”

这时忽然停电,车站里一片黑暗。

“最多也就三天。弓子和你的孩子认识,就让他们一起玩好了。”

敬子在黑暗中回答:“我一天到晚不在家,照顾不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谢谢你。”

接着,俊三轻快地跨进电车。

那一年的正月底,一个雪夜,俊三醉醺醺地来到敬子的小卖店前,抓着柜台,满嘴喷着酒气:“你知道吗?我连小车都没坐,乘电车直奔这儿来,就因为想看看你。”然后摇摇晃晃地上了天桥。敬子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了一种孤寂。

不记得是星期六还是星期天,敬子的孩子到小卖店来,刚好碰上俊三也带着弓子来到这儿。

敬子让似乎被父亲遗弃一样的弓子从狗洞般的小门进去,坐在草席边上。弓子用好奇的眼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敬子用手麻利地抓起落叶般堆积的钞票。

“你家里没其他人吗?”敬子问。

“有老阿姨。可老阿姨说家里有病人,也回去了,后来就来了电报。”弓子的小白牙咬着下唇,一副苦恼伤感的样子。

弓子那令人怜爱的模样,敬子至今记忆犹新。一晃眼六七年过去了。俊三今非昔比,弓子也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

“弓子这么漂亮,是我一手精心栽培的。”敬子一边想一边把浮在洗澡水上的菖蒲叶拢在一起,捞出来扔在浴室的角落里。

一会儿俊三要洗澡,他嫌菖蒲叶碍手碍脚,自己又处理不了,总是叫别人帮忙捞起来。

俊三就是这么个人。

敬子用浴巾裹着身子,坐在梳妆台前。心情轻松得真想抽一支烟。

敬子的化妆细致入微。洗澡之前,先用冷霜抹脸,然后一边让洗澡水的热气蒸熏,一边做脸部按摩。用纱布把冷霜擦干净后,再用冷水洗脸。这样脸部皮肤收紧,化妆就不会脱落。洗完澡坐在镜子前面,先用脱脂棉沾满化妆水细细地擦一遍脸,再抹一层薄薄的粉霜,用小指尖把胭脂和口红均匀地晕开,然后用粉扑轻轻抚按。再用纱布把眉毛和嘴唇周围擦一遍,最后用掌心把化妆水匀在脸上。

“你的皮肤又白又嫩。”一听人这样赞美,她就满心高兴,因为这有她引以自豪的中年女性化妆的秘诀。

粉霜和胭脂都必须均匀地融透进肌肤,若有似无,淡雅清秀。那种脂粉厚重、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实在俗不可耐。

“本想把自己打扮得年轻点,可弄得不好,会越打扮越老。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脸部化妆完毕以后,就用尼龙梳几十遍地梳理略呈波浪形的短发,修出满意的发型。

“嗯?”敬子拿梳子的手忽然停住不动,她发现镜子里的头发缝儿处直立着一根白发,大吃一惊。

“少白头。今天有好事。”敬子自言自语,但还是决定把它拔掉。

白发又短又粗,老是从她的手指间滑掉,拔不下来。

“真可悲。”敬子只好作罢,打算一会儿叫弓子拔掉。

敬子站起来,穿上紧身衣、乳罩、衬裙、镶花边双绉衬衣,然后在肩头和胳膊后洒上法国香奈儿香水。

“你看像多大岁数?”敬子问镜中的女人。

浴室的门打开一条细缝,弓子小心翼翼地探着头。“妈妈。”

“啊,是弓子。有一根白头发,你给我拔下来。就一根。”

弓子走进来。敬子的脑袋低垂在她胸前。

弓子的手指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似乎不像平时那样灵巧利落。

“呀,疼!”敬子皱着眉头。

“对不起,妈妈,连黑头发也一起拔下来了。”

“瞎胡闹。”

“妈妈……”

“好了好了。”敬子抬起头,“怎么啦?你的手发抖,脸色也不好……来了?”敬子也显得紧张。

“在客厅里……”

敬子脑子一转,说:“弓子,你把我的黑洋装、紫外套和长筒袜拿来。还有,手提包放在和式客厅的收音机旁边。还有手套,尼龙的白手套。对了,你把仿麂皮皮鞋拿到后门去。”

“俊三的妻子来了。为什么我要让弓子把鞋拿到后门去?为什么我还要从后门出去?这难道不是我的家吗?”敬子正想轻松地瞧瞧自己的笑脸,却看见镜中弓子僵硬的表情。

“妈妈。”

“瞧你这没出息样儿!我还是不在这儿好。本来我就要出去的,跟人约好了……”

“妈妈。”弓子似乎纠缠不放。

“回来再谈。让我走。你还是要我留在家里吗?”敬子像躲避什么危险的东西似的。弓子摇摇头。

“弓子,妈妈不要紧的。”

不要紧什么?俊三妻子的出现对敬子是突然袭击。她也想过这一天迟早要来,但没想到会是今天。

当俊三把弓子放在她的小卖店里时,敬子心里就嘀咕,他干吗把女儿放在我这儿?要是弓子的母亲死了怎么办?她觉得很为难。

六七年前那个时候,京子的病情非常糟糕。敬子听俊三说过,京子的病久治不愈,她的亲属好几次劝俊三先和京子解除夫妻关系,待京子病好了,如果那时候俊三还是独身,再复婚。

“可是,现在她病情还不见好呀。到那时候……”敬子担心地说。

“是呀。说起来这样太狠心。”俊三回答说,“人一长年卧病,就好像忘记了年龄,回到童年时代。她对我净撒娇,还天真烂漫。”

“真叫人羡慕。在这个动荡不安的社会里,能在宁静的山间像小孩子一样天真烂漫地休养,真是幸福。”

“是吗?”

“这种病人,我也想当一回。”

“你想代替京子吗?”俊三笑着说。

“随时都想替代。”敬子也笑了。

这是在战败后充满险风恶浪的社会里历尽劫难的人的笑声。在动荡混乱的岁月里,似乎只有胆大包天又运气极好的人才能翻身发迹。

将卧病的妻子留在山上、自己带着幼女咬着牙逞强硬挺着的男人,敬子同情他,同时也感受到他男性的魅力。

敬子是到俊三的公司采购杂志的时候和他认识的。就像从黑市贩子手里倒卖美国水果糖一样,她亲自跑杂志社,直接谈判。俊三的通俗杂志内容低级庸俗,但销路很好。

“不管怎样,只要印成铅字就行。大家没东西看,饥不择食,我的速度比黑市买卖纸张还快。”俊三说。

战争刚刚结束,敬子带着两个孩子,日子过不下去。死在战场上的丈夫的同事给她出主意,在车站开一间小卖店。国营铁路的小卖店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开的,那是救济阵亡的铁路职工的家属和生活困难的退休职工的一种办法。

但是,敬子的小卖店开张的时候,车站和城市还是一片废墟,工人的月工资只有一百五十日元。车站三个站口都有小卖店,从正常渠道进的货少得可怜,大都是从黑市进货,收入归自己,铁路方面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敬子的小卖店生意最好。一种名叫“新生”的活页小册子从印刷厂一拉来,还没来得及折叠,几千份就卖光了。属于弘济会配额的五十份杂志也立即脱销。所以敬子跑到俊三的出版社去要杂志。

有一阵子净收十日元的小钱,敬子把收的钱随手扔进空糖果纸箱里,一会儿就满了。到晚上九点关门的时候,身后一米见方的货柜满满的净是钞票。

昭和二十三年的一天,俊三到小卖店来。

“看你没精打采的,累了吧?”俊三说。

“看出来了?其实这个店也差不多该放手了。”

“怎么啦?不是生意挺火的吗?”

“好像要改成工资制,说是每月两千日元,跟现在一天的营业额差不多。把多卖多得的方式改成铁路方面统一直接经营。”

“那就没什么干头了。换个买卖吧,我也想想法子。”

“嗯。我想搞珠宝……”

“珠宝?”

“我娘家以前在繁华地带做贵金属生意。我做学生的时候,父亲教过我用放大镜鉴定宝石有没有瑕疵。最近好像旧珠宝和走私的钟表也搞得很活……”

“哦?你弄珠宝,要是娘家的人能帮你一把,就有把握多了。”

“不行啊,娘家的房子在空袭中全被烧毁了。”

“哦。”俊三盯着敬子。

不久,当敬子关闭小卖店、开始买地盖房的时候,她就离不开俊三了。

俊三给敬子的女儿朝子买来钢琴,还修了车库,放进一辆小汽车。

大门上钉着两个姓名牌。

“我做买卖也需要姓名牌。”敬子坚持己见,其实她心底潜藏着“这是我的家”的意识。

就这样,他们住到一起来了。阔别十几二十年的亲戚朋友左一声平安无事呀右一声生意兴隆呀,一个接一个纷纷来探望,热热闹闹,日子过得很是舒畅愉快。

那五六年里,俊三的妻子远在山上疗养,病情时好时坏。

“我的事,你还没跟京子说吧?”

“怕影响她的病情。”

“京子身体好了以后,我也想见见她。”

从俊三的话语里可以想象,京子对丈夫一心一意地信任依赖,所以俊三也不好把真相告诉她。

“京子大概以为我是个热心肠的女房东吧?”敬子说。

父母这样的生活给弓子这个少女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呢?弓子很乐意给同学写信,却不大愿意给山上的母亲去信。

俊三被借贷利息、兑付期票逼得焦头烂额,不用说生活费,连零花钱都紧巴巴的时候,敬子一直给京子寄疗养费。敬子的孩子们觉察出来,心里都不痛快。特别是朝子,觉得妈妈净干大傻事。

“别跟病人计较嘛。我省下这些钱,结果她死了,又会怎么样?”敬子嘴里这么说,心里也有赎罪的意思,但更多的是考虑将来有一天见到京子,自己说话时腰杆也硬一些。

可是,现在连敬子都怀疑自己给京子寄钱是不是出于对俊三真诚的爱情。她对俊三感到失望。

“我的父亲也是这样,东京人稍不顺心,就顶不住,趴下了。在外面对人客客气气的,一回到家里就孤僻得很,谁也不搭理,让家里人跟着难受。我也知道你每天张罗钱心烦,可在家里愁眉苦脸的,清和朝子也心情不舒畅,对孩子没好处。”敬子抱怨俊三,“我对你的孩子好,你对我的孩子也要好……”

“你和弓子关系不正常。”

“你的做法是挑拨我和清还有朝子的关系。”

“女人真小心眼儿。就是因为你把弓子拉过去了。”

敬子和俊三曾经这样闹过口角。

去年秋天,京子病情有了起色,就从山上的疗养院转到气候暖和的热海,这样敬子寄给她的钱又增多了。钱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热海离东京近,这让敬子惴惴不安。

这一天终于来了。

弓子先转到后门,手里提着敬子的黑鞋。敬子从弓子手里接过鞋子,才发现她在悄悄流泪。

“弓子,没什么可哭的。你什么都不要想。”

敬子从她头上取下系在头发上的菖蒲叶。

“对了,弓子,我给你看过贝内特做的这一对鸳鸯表吗?鸳鸯表,就是夫妇各戴一只……”敬子从手提包里拿出手表,“约翰·贝内特爵士是乔治五世时期的钟表匠,被封为爵士。百达翡丽现在还能做,听说贝内特已经做不了了。贝内特的鸳鸯表非常珍贵,古色古香,很高雅,可能现在都还是抢手货……”

说是给弓子看,其实也没让她细看。

“进去吧。”敬子轻轻推着弓子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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