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祖父的字迹,太妃应当认得吧。父皇在皇祖父病榻前发过毒誓,绝不会泄露此事,孤可没有。”

月光下,戚北落棱角分明的一张面孔,泛起淡淡冷色,“诚如太妃所见,当年下旨秘密处死皇叔的,正是皇祖父他自己。”

“不!”

王太妃手足冰冷,面白若纸,指着戚北落大叫一声,“是你!一定是你!你伪造了这道圣旨,你和那狗皇帝一样,害死我儿,现在又妄图来挑拨我和先帝的关系,你们、你们......”

她怒目圆睁,颤着手指一一点过在场众人,“你们一个个都合起伙来蒙哀家,这才叫欺君罔上,大逆不道!哀家这就上先帝面前揭发你们,这就去,这就去......”

王太妃边说,边两手撑地想站起身,但两腿却不听她使唤,如何也使不上力气,一连跌了好几跤,也没人上去扶。

戚北落朝旁使了个眼色,王德善领着两个健硕的内侍上前,一左一右架起王太妃,口中道:“太妃娘娘恕罪,奴才也是奉命行事。娘娘切勿怪罪,还是早些随奴才下去领罚,没准陛下还能宽大处理......”

王太妃抬手,“啪啪”各扇了他们一巴掌。

内侍一愣,松开她,她自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抹去脸上泪痕,瞪着王德善道:“认什么罪,领什么罚,哀家有先帝钦赐的免死金牌,无罪可认!无罚可领!你们这些贱奴,胆敢这么作践大邺的太妃,仔细你们的脑袋!”

说着,她便伸手在怀里掏。

戚北落冷眼瞧了会儿,眯眼哼笑,“看来太妃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那咱们就来说说那块金牌的事,您可知,皇祖父当年为何要赐您这面金牌吗?”

王太妃手一顿,愕然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惊恐。

戚北落点了点头,冷笑,“诚如太妃所想,就是先帝对您的补偿。只因他亲下旨意赐死皇叔,自觉对不起您,遂才给了您这道救命符,保您余生无忧。”

王太妃肩膀一晃,又要栽倒。戚北落先一步上前,扶住她的手,“知道皇祖父为何非要赐死皇叔不可吗?”

王太妃扭动手腕挣扎,他却猛地一发力,凑到她耳畔,语气如数九寒天的冰棱,直刺她耳房。

“王家势大,拥兵自重。皇祖父那时虽年事已高,但头脑还清醒,绝不会容忍让流着王家骨血的孩子,继承大统,以免江山就此改姓了王。”

“皇叔死后,太妃不是一直都想再要个孩子,可却从没成功过。太医只说,是您身体有亏,再难生养,却没告诉您,这是皇祖父的意思。”

这些年一直支撑她走到今日的东西轰然倒塌,仿佛一个焦雷劈头盖脸砸下,王太妃怔在原地,手一松,那枚镌刻着先帝名讳的金牌,便咚声落地。

轻轻一点声响,却如同有万钧之力,将她的心碾成齑粉。

戚北落松开她的手,接过王德善递来的巾帕擦手,淡淡吩咐道:“王太妃年事已高,还不快扶下去休息。”

王德善应是,再次朝王太妃伸手,“太妃娘娘,请吧。”

王太妃却恍若未闻,木讷转身,从他面前经过,朝着身后的龙座缓缓步去,纱裙被风吹起,背影萧瑟,宛如鬼魅。

这里是帝京的心脏,唯有大邺的帝王才能在这留下足迹,那人也是,丹陛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她能感知到。过往的一幕幕浮现脑海。

那时候多好啊,日光和煦,鸟鸣婉转,两人对坐妆镜前,他含笑帮自己描眉画鬓,自己则帮他红袖添香。可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他给自己编造的一场南柯梦。

大梦千年,梦醒了,就只剩断壁颓垣。

眼泪逐渐模糊视线,王太妃猝然停步,望着龙座大喊:“六郎!你害我害得好苦!”话音未落,人便突然调头,提着裙子往殿外猛冲而去,形容狼狈,再不复从前雍容华贵之状。

锦衣卫拔刀抽剑,紧随她脚步跟上,一柱香后,有人匆匆折回来,“启禀太子殿下,太妃娘娘投入太液池,薨了。”

一语落定,万籁俱寂,所有人都缄口不语,唯轩窗叩框,发出细微脆响。

戚北落望着垂地帐幔随风浮涌如浪,闭了闭眼,道:“去回禀父皇,犯人王氏毒|害父皇母后未遂在先,勾结潞王谋逆在后,现已畏罪自尽。”

太液池畔灯火点点,人头攒动,大家正忙着打捞王太妃的尸首。

夜风携来坊巷间更夫“当当”的打梆子声,已是子时,更深露重,流萤逐月,湖畔景致瞧着有些苍凉。

太液池上有座石拱桥,名唤“孤桥”,是太|祖皇帝当年游离临安,仿着西湖断桥建造而成的。断桥未曾断,这孤桥却是真的孤。

都已是四月天,还有未化的积雪点在桥下底青石上,月光下,仿似水晶冰玉。

宣和帝席地靠坐桥头石栏,眺望人群涌动之处。清癯的面容浮着一层淡淡的青白之色,鬓发间沾染夜露,起了微微凉薄的湿意,显然已在此枯坐许久。

环佩叮当,旁边突然递过来一壶酒。

执壶的手指纤长莹白,隐约有脂粉香顺着嫣然指尖氤氲开。

“王福说陛下独自一人在这,怎么也不肯回去,让臣妾过来劝劝。边风大,陛下就这么干坐着,也不怕着了风寒?”

宣和帝但笑不语,接过她递来的酒,就着壶口,仰头对嘴倒。酒入喉腹,他不由吃惊。

这酒竟然不是照殿红,也不是平江春,而是市井中再寻常不过的劣等梨花白。酒壶亦是粗陶制成,做工粗糙,边口都不齐整。

“皇后素来不是最瞧不上这些劣酒,今日是怎么了,竟然想起请我喝这个?这可一点也不像你。”宣和帝摇了摇酒壶,调侃道。

“臣妾以为,凭陛下现在的心情,喝这个正合适。”岑清秋坐在他旁边。

宣和帝一笑,往她身边凑了凑,褪下披风罩在她肩头,将酒还给她。岑清秋接过来,难得不擦壶口,喝了一口,又递回去。

此桥建得高旷,长天冷月下,皇城大半风景皆入眼帘。

宣和帝本就不胜酒力,几口浊酒辛辣下喉,他面上便泛起一层薄粉,半合双目,望着水中倒影着的迷离灯影,幽幽道:“如果我说,我能理解王太妃心中的恨,皇后会不会以为我疯了?”

岑清秋哂笑,微微上扬的眼角娇媚如桃花,“不敢,臣妾至多以为,陛下喝醉了。”

话音未落,肩头忽然一沉。不知何时,宣和帝已靠在她肩头,夜色中,双目隐隐闪烁。

“我没有醉,要醉,也是父皇醉了。他下诏封我为太子的那日,就是我母后被赐三尺白绫自缢之时。”

岑清秋肩膀一晃,“母后不是......”

“病死的,是吗?”宣和帝笑笑,捏了捏她鼻子,“没想到秋儿做了这么多年皇后,还是这么天真。”

他翻了个身,拥住她,将脸深深埋入她颈窝,亲昵磨蹭。

换做从前,岑清秋早就一巴掌打得他六亲不认,可今日,他明明虚弱得不堪一击,自己两手抵在他胸前,却没能使出一丝一毫气力。

相伴多年,她见过这个男人冷血无情的一面,见过他犯浑耍赖的一面,却从来不知,他还有这么脆弱的时刻。

“母后不是病死的,是他下旨处死的。大邺有外戚干政致国家倾覆的前车之鉴,父皇未雨绸缪,替我们做了这个选择。王太妃是留母去子,而我,则是留子去母。”

最隐秘腌臢的皇家争斗,裹着浓烈的血雨腥风,从他嘴里说出,却轻描淡写得仿佛这桥底波澜不兴的水流。

长风袭来,岑清秋背脊猛然僵麻。

宣和帝有所觉察,抬手胡乱拍抚她肩背,“秋儿莫怕秋儿莫怕,我不会为了臭小子去害你的。”

许是太过着急,又加之酒力支配,他下手慌乱无章法,更像一个三岁孩子在她怀里撒娇。

岑清秋又气又笑,真不知他是真喝醉了,还是借醉酒的幌子,为之前受的委屈故意报仇,“我没有害怕。陛下现在可愿意随臣妾先回去?”

她搀着他的手臂,想拉他起来,站到一半,小臂突然被他拽住,猛地一拉。视野翻转,她被压在他身下,龙涎香混着酒味充盈鼻尖,更添一分醉意。

两岸的树伸展着枝桠,错落地掩住琉璃月色。他眼神卑微又期待,薄唇覆上她微张的嘴,囔囔似在自语。

“秋儿,遣散后宫也好,带着你一块退位也罢,算我求你,以后莫要再赶我出去了可好?就当可怜一下我,行吗?我现在,只有你了......”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摩在唇间,顺着面颊,缓缓移至颈侧,撞击心跳。

岑清秋手指翕动,下意识要推开他,可双手却不听使唤地慢慢绕过他脖颈,藤蔓一般紧紧缠住,头一回,主动含住他的耳垂,勾起两人心头久违的颤栗。

“在这,你怕吗?”

岑清秋微笑,“陛下都不怕,臣妾还有什么可怕的?只不过......陛下可知,女人皆是祸水,比这孤桥底下的水还厉害,沉溺太深,会遭反噬,做了那王国昏君。”

盈盈水波压星河,身下美人媚眼如丝,玉指挑捻他下颌,一下又一下,摄人心魄。

宣和帝舒服得眯起眼,纤长睫毛下的一线天光迷蒙闪烁,玉手一扬,摘下她发顶玉钗。青丝铺散他指尖,比江南进贡的缎子还柔软。

他以指为梳,慢条斯理地梳理她长发,含笑掐了把她的柳腰,俯身采撷她的芬芳。

“我心甘情愿,让你祸害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天呐,我都写了些什么(/ω\)

晚上还有,就是会很晚,等不及就先睡吧,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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