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室迎亲有个规矩,来回不可同路,是以东宫的迎亲仪仗接到新娘子后,便转向绕了大半个帝京。

这么冷的天,道路两侧依旧人满为患,喧嚣声几乎盖过喜乐和鞭炮声。为杜绝百姓冲撞贵人,五城兵马司几乎全部出动,才面前维持住局面。

而待戚北落从拐角处远远走来时,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马背上,戚北落身穿醺红喜服,面如冠玉,身姿挺拔,只是神色却有些冷淡,不及其他新郎官热情。

这般浓烈阴柔的颜色,硬是被他撑开一种轩昂气势,刚柔并济,叫人挪不开眼。

许多百姓是头一回见戚北落的真容。

从前,他们只听说过他在沙场上的凶名,便以为他是个身高八丈、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怪物。

而顾家这对孪生姊妹,却是帝京城中远近闻名的娇美人。原还以为,这次陛下赐婚,是鲜花插在那啥上,还着实替顾二姑娘可惜了一把。

更有那情根深种的公子,日日上秦楼楚馆买醉,安慰自己只是败在了出身上。今日赶来围观,也只是想从自己身上寻出几点,能胜过戚北落的地方。

可目睹后才知,何为真正的龙子凤孙,自己当真是被人比到泥里头去了。

他们两人才是真正天造地设的一对。

然,白姓们不知道的是,号称可以在马背上平天下的大战神,现在有点拿不稳缰绳,手心一茬接一茬地在冒汗,拐弯的时候,差点因调不过马头而撞到墙上。

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花轿。

轿子四檐垂着五彩璎珞,正红绣大朵海棠花的轿帘轻轻摇曳。里头坐着的,是他的小姑娘。

他竟然真的娶到顾慈了。

热潮在腔子里翻涌,柔软了他眉宇间的清冷。

人潮后头几个妙龄少女控制不住小声尖叫,无不羡慕坐在轿子里的顾二姑娘。

要是能被太子殿下这样温柔地看着,她们便是折寿十年也心甘情愿啊!

顾慈听不到这些姑娘的心声,只紧紧抱着宝瓶,数着轿帘被风吹开的次数。

她还记得前世出嫁的情景,冷冷清清。别说街道上有多少人观礼,便是承恩侯府里头,都没几个过来赴宴的。

这辈子能有亲人给她祝福,她已经很满足,眼下阵仗超乎想象的隆重,她反倒慌了。待会儿她要是出错闹笑话,那可怎么办?

外头喧嚣声渐远,应是仪仗已经入宫。

顾慈更加紧张,生怕自己哪里做错,惹人笑话,嘴里默念婚礼的各个细节,念到有些口渴时,外头响起一声高亢的“落轿”。

顾慈身子一晃,三魂六魄都荡了一荡。礼官掀开轿帘,扶她下来,往她手里塞了根红绸,引她却拜堂。

顾慈后背手心全是汗,目光透过盖头底下的缝,偷偷瞄旁边的新郎,惊见他走路也不如平时那般澹定,慢慢放下心来,嘴角翘起,心里也甜滋滋地冒泡。

拜堂礼闭,顾慈被礼官扶去新房。

这洞房当真红得惊心,顾慈光是从盖头底下这条缝偷窥出去,眼睛都有点酸疼。命妇们轻快地说着吉祥话,簇拥顾慈到喜床上坐好,有撺掇戚北落快些揭盖头。

祥云纹袍裾缓缓到了面前,顾慈愈发坐直身子,葱削似的纤指缩在广袖里,紧张的心绪被裙子上细细褶皱暴露无遗。

盖头被挑开的一瞬,她本能地闭上眼,什么也不敢看。

可戚北落看得清清楚楚。

一角精致雪白的下颌,两瓣轻粉娇嫩的唇,颊边晕着两团红,浓密纤长的睫毛细细颤抖,像风中蒲公英,好像他轻轻吹口气,她就会慌得散开。

新房内如此浓艳的色彩,都被她盖了过去。

戚北落有些移不开视线。

在场其他命妇亦止了呼吸,直把顾慈瞧得两耳都通红,才想起要礼还未完,该喝合卺酒了。

民间的礼仪,是要交杯。宫里头的规矩,则是要行大礼,饮交颈酒,婚后方才能得祖宗庇佑,琴瑟和谐,永葆百年。

顾慈前世没行过这样的礼,没信心能做好。万一把酒洒到他身上,不就出大丑了吗?看一眼戚北落,她立马垂下眼睫,脸上发热。

命妇们在旁起哄,戚北落侧过身,偷偷捏了下她的手,“莫怕,跟着我做。”

因他身量高挑,举着酒杯绕过顾慈脖颈后,主动倾了下身子。顾慈脸蛋烫得可以烤地瓜,深吸口气,学着他的动作,缓缓地绕过他后颈。

远远瞧去,两人动作亲密,更像在拥吻。

众人捧着袖子暗笑,直觉他们手里的酒都是甜的。

礼成后,宫人伺候他们梳洗,更衣。

凑热闹的人知道戚北落是什么脾气,方才肯让她们进去观礼,已是最大的恩典。闹完了,就都识趣的退下。

东宫成亲就有个好处,新郎不必去陪宾客喝酒。房门一关,便可享受两人世界。

明明成亲前,两人还敢搂搂抱抱,有事没事啃一口脸,这会子终于名正言顺了,他们反倒拘谨起来,木头似的杵在床边,一个坐得比一个规矩,连个声都不出,活像年画上的两尊门神。

顾慈捏着衣角,心跳如鼓,不敢看旁边,就使劲盯着案头的那两根龙凤喜烛瞧。

等烛身矮下寸许,她的手突然被抓住。

顾慈双肩一颤,下意识转头,便对上了戚北落的视线。

此时夜已深,月光从窗外流淌进来,他周身似笼着一层淡淡的荧光,目光在如水月色下轻轻荡漾着,潋滟出无尽柔色。

隔着衣袖,感觉到她温热的脉搏,才恍然笑开,自嘲道:“慈儿,我真怕,这又是一场梦。”

一个“又”字,在顾慈心里荡起或大或小的水纹。适才的忐忑渐消,她反握住他的手,“我也怕,这只是我做的一场梦。”

戚北落心头一蹦,望着她眼,眸子倏尔亮起,又倏尔暗淡,捏着她的手指,说道。

“慈儿,你不知,我这几日一直在重复做一个噩梦。我梦见你为了躲我,嫁给那个谢子鸣,最后却反被他毒|死,我赶到的时候,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只看见你的牌位。冷冰冰的‘顾氏’二字,连个完整的名儿都没有。”

“慈儿,你是当真想嫁给我,不是被逼无奈,是吗?”

顾慈心头震撼,有些不敢相信,他怎么会梦到这个,一时瞠目结舌,忘了回答。

戚北落觑着她的脸色,神色暗下,手不自觉抓得更紧,恨不得将她揉入自己骨血中,死也不放。

“从姑苏回来后,我就在一直在想。嫁给我,对你是不是真的好。倘若我没有追去姑苏,让你嫁给裴行知,就不会有王太妃整体找你麻烦,也不会被王若那样的人暗算,没有勾心斗角,能平凡又幸福地一辈子。”

“慈儿,我真怕哪天,我没能护好你,梦里的一切都成真了,那该怎么办?”

月轮隐入云絮后,他的面容也叫黑暗吞没,只一点眸光微微闪烁,从明亮处看出,更显几分落寞和自卑。

顾慈看着他,素手在绣着百子千孙图的褥子上,捏出道道不规则的褶皱,心头也同这褥子一般,被慢慢揉皱。

原来是因为这个。

那日宫宴结束后,他问的那句“怕了吗”,是这个意思。时不时爱拈酸吃醋,也是因了这个。

他这人一向高傲,从没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自卑。她便也理所因当地这么以为了,竟忘记,无论别人怎么奉他为战神,他终归只是个人,有七情六欲,会喜怒哀乐。

换成谢子鸣之流,他或许就没这种苦恼,毕竟层次悬殊。可裴行知不同,他是这世间唯一能与他齐名的人,他才会感到有压力。

有压力,难免患得患失,才会生出自卑。

而自己,竟到现在才发现。

顾慈笑了笑,握住他的手,埋首于他掌心,合眸轻轻磨蹭着,“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选你。”

颊边那只手,猝然颤了颤。

女孩眼神干净澄澈,纤尘不染。戚北落心头奔涌过一阵狂喜,咳嗽了一声,矜持问道:“为何?”

顾慈轻笑了声,没有说话。

为何?她也不知道,或许是前世,他的眼泪,早在她心头开出了花吧。

若要说得现实一些,那时候,顾家早已落寞,裴家明明知道,却还无动于衷,裴行知也只是明哲保身,置身事外。

只有他,甘愿冒着失去太子之位的风险,为她报仇。

可这些不能告诉他呀,就算说出来,他也不会相信。

顾慈忖了忖,缓缓吐出一口气,仰面凝望他。

“这个答案太长了,我一时真不知该从何说起。索性日子还长,倘若我一年回答不上来,就用两年来回答;两年说不上来,那就只好请你慢慢等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你可准备好了?”

红烛摇曳,有温暖的气息,从两人紧握的手上传来。

戚北落望着她的眼,那里有他自己的身影,也仅有他的身影。

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彻底落下,方才还迷蒙的眼瞬间清明如墨玉。溶溶月色下,他捧起她的脸,低头啄了下她唇峰,额头相抵,柔声回道:

“我已经准备了二十年了。”

笑的丝缕从他唇角漫延至眉梢,顾慈看呆了片刻,忍不住跟他一块笑。

这辈子最大的秘密都说出来,从此再也没什么能阻拦在他们之间。

她如释重负地吐出口气,啃了下他英挺的鼻梁,起身要退开,却被一双臂膀缠住,又往怀里带了带。

她愕然抬眸,戚北落左右瞟着眼,支支吾吾道:“那......那......你准备好,做真正的太子妃了吗?”

一句话,仿佛在温热的空气里丢入一颗火星,屋子里的气氛瞬间烧着。

圈着她的臂弯渐渐滚烫,挑唆着顾慈的心,跟着一块蹦跳、燃烧。

她忽闪着眼睫低头,嚅嗫道:“我......我准备得......没你久......”

戚北落扬眉,垂眸看去。

小姑娘咬着唇瓣,脸庞红红,宛如海棠无意沾染春雨。他明明没有喝酒,却已经醉得一塌糊涂。

他咳嗽一声,手一点一点往下游移,停在那做工繁复的裙绦上,心早已成了脱缰的野马,面上却还故作镇定。

“无妨,我教你。”

谁教谁?他屋里不是......连个人都没有吗?

顾慈诧异地看他,两眼真诚无比,“你会?”

来自灵魂的拷问,这该怎么回答?

男人的尊严逼着他点头,可良心却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没事为什么要说这个,给自己找罪受?

“咳......”戚北落别开头,大着嗓门,回道,“这......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就......”

屋子内的熏香,好像比刚才更浓了一些。龙凤喜烛摇曳生姿,烛光透过他的耳朵,在帐内浮开水一样的艳红光晕。

“反正......我们一起学呗。”

说完,他一把扯下帐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还懵懵懂懂的小家伙扒了个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啦,小仙女们晚安鸭~

慈宝儿那句告白,灵感来自林徽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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