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被带走后,王太妃同宣和帝假笑着寒暄几句,便领着王芍要走。

“太妃留步。”

岑清秋从凤位上起身,双手优雅地交叠在前腹,缓缓朝她走来,“太妃一向护短,今日竟主动大义灭亲,倒是让本宫刮目相看。”

王太妃听出她话里有话,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回眸看她时,脸上已恢复了往日和煦的笑容,“皇后这是何意?哀家怎的听不大懂?”

岑清秋不置可否,只意味深长地含笑看她。

长风入户,衣袖和曳地裙摆上的精致金丝绣纹徐徐摇动,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王太妃盯着那片裙斓份,被王芍托着的那只手,暗自攥成拳头。

那料子是夜秦进贡上来的贡品,她一个太妃都不曾拥有,现竟被一个小小的皇后穿在身上,特特到她面前炫耀......

王芍的手被抓出道道红痕,小小地“嘶”了声。

王太妃这才醒神,若无其事地抬手扶了下珠钗,歉然笑笑,“皇后提醒哀家了。今日之事,说到底,是王家教女无方闹出来。哀家该代这孽障同太子,还有咱未来的太子妃道个歉。”

冷不丁被点名,顾慈愣了一瞬。趁这空档,王太妃已笑盈盈过来,热络地握起顾慈的手,嘘寒问暖。王芍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低眉顺眼地朝顾慈笑。

只是顾慈转目看她时,她肩膀便下意识一抖,忽闪着眼睫,不敢同她对视。

顾慈心头滑过一丝疑虑,正待仔细琢磨,王太妃又亲昵地将她拽了回去。

“这是哀家当年入主宜兰宫时,先帝爷赏赐给哀家的镯子。正巧你改日就要大婚,哀家还没送东西给你,这镯子就当是哀家送你的新婚礼物。”

她褪下腕间的白玉镯,要给顾慈戴上。那么宽松的距离,她却套了半天都没套上。手抓在镯沿,指尖用力到发白。

显然只是临时起意,为了不让她在深究什么。

顾慈心头疑云更浓,未免打草惊蛇,便暂且缄口不提,只淡淡蹲身道了声谢。

任务终于完成,王太妃嘴角笑意不减,只是有些僵硬,亲切地抚了抚顾慈的脑袋,“好啦,马上就要成亲,该高高兴兴的。今日之事,就莫要再往心里去了。”

顾慈心中冷嗤,这话说的,今日这事她若是往心里去了,还成了她的不是。

几乎是在同时,身边也传来一声不屑的“嘁”。

声音很小,但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戚北落双手环在胸前,微微偏斜脑袋睨她,唇角勾起无限冷意,“今日这事,慈儿是最大的受害者,太妃不好好同她道歉就算了,威胁人是何居心?凭什么这事,慈儿就该不往心里去?”

王太妃脸色沉了沉,却还是笑,“太子这话是何意?哀家都已经道过歉,你还想怎样?难不成还要哀家给她跪下不成?”

她声音都然转厉,四面人都震了震,瑟瑟缩起脖子不敢乱看。

如此直白的呵斥,戚北落却应付得一脸轻松,“跪倒是不必,行个礼便是。”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王太妃顿时气如山涌,抬手就想扇他一巴掌。

“太妃娘娘!”王芍一把抱住她的手,泪眼婆娑地摇头。

王太妃心疼地看了眼她,又狠狠扫了遍顾慈和戚北落,巴掌捏成拳,因用力而微微发抖,终于还是放了下来。

竟真后退一步,不情不愿地敛衽福了个礼,“哀家代王家,同顾二姑娘......赔罪。”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从齿缝间磨出来的。

王芍亦跟在她旁边,朝顾慈行了个大礼。

此时,因着风险已经过去,方才在偏殿内的人,都重新回到这,瞧见这幕,心中都颇为惊讶。

高高在上的太妃娘娘,竟给一个还未正式嫁入东宫的黄毛丫头行礼赔罪,且陛下和皇后娘娘就在旁看着,还也不阻拦。

女眷们由不得窃窃私语。

“这位未来的太子妃可真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先是一个沈贵妃,现在又是个王太妃,那都是后宫里头最不好找惹的主,竟都接二连三败在她手里头。”

“英雄难过美人关,你瞧太子殿下,从前什么时候拿正眼看过姑娘?谁能想到他现在能护短护成这样?这位太子妃,咱们以后可得小心伺候着,得罪不起。”

......

戚临川听见了,哂笑,目光投向戚北落身边,略略一定。

女孩站在一盆香雪兰前,芙蓉如面柳如眉,比花儿还娇艳,直将旁边的王芍衬到泥里头去。也难怪能将戚北落迷成这样。

他眼眸暗沉,眼底压着汹涌波涛,指腹在白玉手炉上轻蹭、慢捻,仿佛能触及那片凝脂的柔腻。

也不知真正摸上去,是何感觉?

那厢赫连铮已命人收敛好赫连铭的尸首,黑着脸准备告辞。

戚临川回神,正要上去搭讪,挽救一下盟友关系,宣和帝却突然叫住他:“既然身子不好,就莫要再出来乱走动。”

戚临川一愣,回头对上他冷凝的脸,心头咯噔了下,忙行礼,“多谢父皇关心,儿臣并无大碍。”

他似还有话要说,宣和帝已懒怠再听,寒声道:“那王若是入不了皇家了,改日朕再给你指一门亲事,成亲以前,你便在王府里静养,莫要再出门。”

这是把他禁足了?

戚临川浑身激灵,拱手连道几声“父皇”,宣和帝不耐烦抬手打断,转身走了。

竟无半点回旋的余地?

戚临川趔趄几步,一股腥甜涌上喉咙,硬是被他咽了回去。

不就是禁足吗?好,来日方长,他等得起!

兵荒马乱的宫宴总算结束,奚鹤卿已先一步送顾蘅出宫。

等宾客都散得七七八八,戚北落才依依不舍地送顾慈离开。

新雪初霁,巍巍皇城浸润在墨蓝夜幕中,没了白日的肃穆,倒显出几分温润可爱。夹道深长,两侧石亭子燃着昏黄团光,断断续续连成线。

顾慈沿着光点缓缓踱步,指尖摩挲着白玉镯,还在想方才的事。

今夜王太妃和王芍的举动实在古怪,只怕这毒|酒另有来历。

“怕了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叫顾慈有点懵。

她茫然转头,戚北落歉然地笑了笑,捏着她的脸,“你瞧你,都瘦了。这几日没休息好吧,可是因王家和北戎人烦心了?”

顾慈一愣,也抬手掐了把自己的脸,蹙眉嗔道:“哪里瘦了?这不都是肉么?”

戚北落脸色顿沉,“瘦了!你瞧,从前能掐出这么一把肉,现在就剩这么一丁点儿了。”边说边用力揉捏她的脸蛋肉。

顾慈起初还跟着他一道掐自己的脸,煞有介事地同他争辩到底瘦没瘦。直到他嘴里漏出一两声笑,她才顿悟,一把拍开他的手,捂着脸气道。

“你就知道欺负我!”

转身便走。

戚北落长臂一展,顾慈便又回到他怀中。

“心情好些了?”

顾慈狐疑了一瞬,明白过来。自己方才一路过来都拧着眉毛,不声不响,他是担心了,所以才逗弄自己。

只是那句“怕了吗”,她还是没弄懂,他究竟想问什么?

“哼,本来挺好的,现在不好了。”她故意别开脸。

戚北落看着她的嘴越噘越高,清润的眼底满是娇意,心情分明不错。

由不得低头啄了一小口,“那现在好了吗?”

顾慈瞪圆眼睛,愣了一下,做贼似的左右张望,生怕被人瞧见。

“不说话,那就是还没好,那我再......”

戚北落又要低头,顾慈忙不迭抬手抵住他的脸,“我好了我好了我好了,这总行了吧!你今天是怎么了?奇奇怪怪的。”

戚北落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眼神暗了暗,似有话要说。

顾慈觑着他的脸,心跟着揪起来。

可等了半天,他却又笑了,依旧俊美无俦,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沉默只是她的错觉。

“你到底怎的了?”顾慈越发慌乱,抬手想探他额头温度,看是不是生病了。

戚北落握住她的手,放到面颊边,盍眸轻轻磨蹭,良久,才听他长长叹了声,“接下来的几日,直到大婚,都不能再见面......”

话音落定,又叹了一声,盍眸继续在她手心磨蹭,嘴里小声嘟囔:“不能今夜就洞房吗?”

顾慈一怔,粉颊憋了个通红。

敢请这厮担心的是这个!亏她还担心这么久,真是......

顾慈没好气地丢下句“不能”,推开他想走,却根本推不动。

“你、你就不打算......”戚北落眼珠左右乱瞟,耳根些些透出红光,“就不打算......补偿我点什么?真的要好久好久,好——久——都不能见面。”

是啊,真的好久好久,要七天呢!可真是久死他了!

顾慈简直要被他气笑,回想他今夜也是辛苦,扭捏了下,慢吞吞凑过去,啃了一口便赶紧缩回来。

嗔瞪他一眼,哼道:“够了吧。幼稚鬼。”

戚北落长眉一轩,如果没有后半句的话,本来,是够的......

是以后来,顾慈红着脸出来,坐上顾家马车,顾蘅见到她轻微红肿的嘴,便吓了一大跳。

“怎的了这是?宴会上的菜太烫了?”

翌日,宫宴上发生的一系列事,便不胫而走,才半天功夫,就绕着帝京城跑了有三四圈。

武英候府出了个杀人毒妇,阖家上下都夹着尾巴做人,终日闭门不出。可从府门前路过的人,还是会忍不住,往那蒙灰的门楣上吐口水。

北戎使团悄无声息地进京,吃了顿不甚开心的饭,又悄无声息地离开。好好的三兄弟,就只剩两人,其中一个还终日寻死觅活。

赫连铮咽不下这口气,回首遥望帝京城门,鹰眸里仍涌动着熊熊怒火。

无论外头风云如何变化,顾慈只坐在家中,乖乖备嫁。日子跟赶大车似的,忽忽一晃而过,转眼便到了出嫁前夜。

外头窸窸窣窣飘着细雪,姐妹俩最后一次聚在玉茗轩中,围着小火炉说体己话。

云绣捧着茶点进屋,在门口站了会儿,等身上的寒气都散尽,方才过去。

“我方才听向嬷嬷说,她今日去东宫布置新房,着实吓了一大跳。”

云锦接过托盘,戳了下她额角,“又诨说!听风就是雨的,向嬷嬷在老太太跟前伺候这么久,什么没见过?什么东西能吓到她?”

云绣揉着额角,犹自不服气,“我才没诨说,那可都是向嬷嬷自己亲口说的。东宫里头那新房,布置得就跟咱们这玉茗轩一模一样,连惯常熏的香也一样。要不是咱们几个不在,向嬷嬷差点就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顾蘅抱着软枕,笑得前仰后合,“不用想了,定是殿下自己布置的!”侧眸朝顾慈一个劲儿飞眼,打趣道:“慈儿可摊上了个好夫婿。”

顾慈面庞微热,丢了个引枕过去,顺便赏她一记白眼,“奚二就不好?寿阳公主被他烦的,这几日几乎都没合过眼,连璎玑也闲不下来,这都已经好几日没来寻卿儿念书了。”

顾蘅现在听到奚鹤卿的名字就来气,贝齿暗咬,一拳捶在软枕上,“他能玩出什么花来?没在新房门口写上‘猪窝’两个大字,我就谢天谢地了!”

顾慈捧袖笑得花枝乱颤,两只手各伸出一根食指,比在一块,“那也是一公,一母,两头金猪。”

“好你个慈儿,竟然帮着他来欺负我!”

顾蘅气呼呼地冲过来,挠她痒痒,云锦和云绣本想上去帮忙,自己却先哈哈笑作一团。

屋子里一片欢声笑语,外头突然响起敲门声,“两个丫头睡了吗?”

是裴氏来了。

云锦和云绣忙去开门,猜到她们母女三人有话要说,便识趣地退下。

“你们两个小冤家,闹到这么晚还不睡,不怕明日顶一对乌眼青上花轿?”

顾蘅吐吐舌头,亲昵地凑过来摇她的手,“娘亲娘亲”地撒娇。顾慈亦凑上去,有样学样。

这么娇滴滴的声音,裴氏很快便撑不住,各捏了下她们的鼻子,坐到床边,看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百感交集。

“多余的话,娘也不说了,就一件事,娘得在你们上花轿前,赶紧教你们。”

姐妹俩好奇地探头看去,就见裴氏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小册子,打开。

顾慈毕竟是经历过一世的人,很快便知那是什么,垂着脑袋,不敢乱看。

顾蘅原以为裴氏要教她看账本,饶有兴趣地瞧了会儿,直到看到上面抱在一块的男女,脸蹭的一下就红了,扭头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裴氏合上册子,咳嗽一声,一本正经道:“羞什么羞,姑娘出嫁前,都得学这么一遭。娘打听过了,太子殿下和那奚二屋里都没人,你们要在不知道点,不就吃大亏了,娘亲当年就是、就是......”

她偏过头,脸也红了。

屋子里一阵诡异的沉默,许久,裴氏才叹了口气。

“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娘还记得你们俩刚落地的时候,才枕头那么点儿大,怎的一眨眼就、就都要嫁人了呢......”

她声音染上哭腔,忙低头拿帕子揩眼泪。

姐妹俩鼻子一酸,上前一左一右抱住她胳膊。

“娘......我不嫁人了!”

顾蘅哭得稀里哗啦,顾慈也跟着哽咽点头。

裴氏凶巴巴地掐了下她们的腰,“闹什么闹!娘好不容易把你们都踹出门,你们还敢不嫁?信不信娘打断你们的腿?”又赶紧搂入怀中。

莲花灯台上,烛火爆了下灯花,将三人的身影拉得无限长,成了一人。

“娘自己嫁了个武人,守了半辈子活寡,就不想你们跟娘一样。结果兜兜转转半天,你们还是走了娘的老路。”

裴氏无奈地叹了声,又释然一笑,“罢了,左右这两个女婿,比你们的爹要靠谱。你们怎么着,也该比娘过得幸福。”

“你们,可千万要比娘过得幸福啊。”

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祝福。

顾慈凝神看着,心头酸涩,娘亲一定是极想爹爹的,无论她们儿女如何努力,终究比不上爹爹的陪伴。

要是爹爹能早日从北境回来,那该多好?

是夜,母女三人睡在一处,互相慰藉,絮絮说着从前。姐妹俩仿佛回到小时候,肆无忌惮地在母亲怀里撒娇,嬉笑。

雪越下越大,屋子里不起炉子,却依旧温暖如春。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大婚!

两个洞房,长幼有序,先姐姐,再妹妹。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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