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铆从他眼底锋芒中瞧出,他并非在跟自己开玩笑。

“你、你你给我等着!”

赫连铆在手下人的搀扶下,连滚带爬地出门去。

出门时,他不慎磕掉一只鞋,引得哄堂大笑,没胆子回头去捡,腾身上马就跑。

待跑出舟桥,赫连铆才敢稍稍放缓马速,见后头没人追上来,紧绷的心弦松开,捏把汗,往地上狠狠啐了口唾沫,甩着马鞭又开始叫嚣。

“呸,莫名其妙的东西,还敢阉了老子,也不看看老子是谁?还说什么‘孤’不‘孤’的,‘孤’是啥意思?信不信老子打得你孤苦伶仃一辈子!”

手下人瑟瑟回道:“王王王爷,在中原,‘孤’好像是......是......太子的自称......”

赫连铆怔在马上,如泥塑木雕,猛地揪起那人的衣襟,“你方才说什么?”

未等听到回答,夜幕中忽然乍响几道箭矢破风声。

赫连铆本能地抬眸,瞳孔骤缩,银色箭尖在夜幕中赫然放大,直腰下腹飞去。速度之快,他根本来不及躲闪,深色裤管便已殷红一片。

丰乐楼,三层。

恰有一支圆头柘木矢,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咚”的一声,不偏不倚,正好落入投壶。

顾蘅拍手欢呼,翘着下巴,同奚鹤卿炫耀,“瞧见没瞧见没?连中贯耳!我赢了。快快快,把酒端上来!”

侍女捧着漆盘上前,她已迫不及待伸出手,顺走上头一樽酒盏,噘起嘴就要喝。

奚鹤卿一把抢来,高举过头顶,“不行!照殿红酒性极烈,就你那‘一口就倒’的酒量,光闻个味儿就能醉得七荤八素,还想尝?”

顾蘅柳眉倒竖,“不是你说,我投壶赢了你,便可喝尝一小口吗?你怎的能耍赖!更可况,这酒和席面都是殿下赢来的,凭什么你说了算?”

她边抱怨,边踮起脚尖,挥舞胳膊要抢。

“麻烦!”奚鹤卿不堪其扰,瞪她一眼,取来根筷子,筷尖点了下酒面,“就只许尝这一小口。”

“好的好的。”

顾蘅立马安静下来,盯着那颗晶莹的酒珠,两眼放光,点头如捣蒜。

若是屁股后头再多生条尾巴,这会子大约就已经摇起来了。

一滴酒就能骗走?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傻了?

奚鹤卿斜她一眼,“嗤”地笑了,摸摸她脑袋,筷子递到她嘴边,“张嘴,啊——”

顾蘅舔舔嘴角,跟着一块“啊——”

眼瞧就快够着,奚鹤卿突然一缩手,她便猝不及防地吃了个空,上下两排牙磕得生疼。

“你又骗人!”

“这叫兵不厌诈。”

“信不信我诈死你!”

......

欢闹声噼里啪啦飘在屋子里,热闹得像在过大年。

顾慈在旁看着,摇头失笑,垂眸继续剥她的虾。

这丰乐楼掌柜的虽贪财,但还不至于吝啬,许诺下的头等奖赏,果真使出了酒楼的看家本事。

满满一大桌,色香味俱全,瞧一眼,就叫人食指大动。

露台上传来几声呵斥,顾慈指尖微微一颤,仰面望去,眸子里溢出一痕忧色。

戚北落负手在背,在露台上来回踱步,步履不似平时那般澹定,显是心情有些急躁。

对话陷入僵局,凤箫和王德善皆一脸菜色,老实在旁躬身候着,惕惕然,不敢多言。

良久,戚北落止步,双手撑着围栏,望着下方灯火通明的夜市,张口说着什么话。

王德善和凤箫凝神细听,拱手应承着。

凝重气氛随夜风荡入室内,顾慈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直觉告诉她,这事与刚才那伙北戎人有关,而他却不想告诉自己。

夜风吹拂她衣袖,底下一双素手慢慢攥成拳头。

阑干前,戚北落的背影依旧如从前那般修长挺拔,光只是瞧着,她便觉无比安心。可仔细一瞧,他身型明显清瘦不少。

顾慈眼中又添一层心疼。

说起来,自打重生以后,自己便一直活在戚北落为她撑起的小天地中,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庇护,还从未为他做过什么。

安逸日子过多了,久而久之,她都快忘记,为了给自己最好的保护,他又付出了多少辛苦。

前世,是他的眼泪,帮自己从囚笼中超脱;这辈子,她不愿成为他的负担。

未来的路还很长,她想同他肩并肩,一道向前走去。

顾慈深吸一口气,拿帕子擦干净手,收了挂在木施上的氅衣,往露台去。

王德善和凤箫听见脚步,见是她来,行了个礼,便都安静退下。

戚北落听见脚步声,扭头见是她,幽暗的眸子亮了亮,语气也有了变化,“你怎的出来了?外头风大,仔细冻着。”

“知道外头风大,你还不多添件衣衫就出来。”顾慈嗔瞪他一眼,抖开大氅,要给他披上。

戚北落却捏住她的手,翻转腕子,反罩在了她自己肩头。

顾慈一愣,“我是拿来给你穿的。”说着便要脱下来。

戚北落攥紧她的手,阻止道:“我身子骨可比你结实,吹点风,无碍的。”

说完,他便打了个喷嚏。

顾慈一眯眼,他咳嗽了声,看向别处讪笑道:“这......不算。”

然后就又打了个喷嚏。

顾慈眼睛眯成一道缝,扬起下巴斜睨,“那这算不算?”

戚北落耳根略略泛红,摸了摸鼻子气定神闲地道:“不......阿嚏。”

顾慈:......

一瞬诡异的沉默。

顾慈闷声长哼,这人也真是,又不是铁打身子,偶尔示弱一下怎的了?非要逞强。

她踮起脚,伸手将大氅往他身上拢,两人紧挨在里头,一块凭栏看风景。

夜市灯火如昼,将帝京各个坊巷蜿蜒串连在一块。

喧嚣在那头,这边却静谧异常。

两人谁也没说话,飞蛾围着牛皮纸做的灯笼,颤颤悠悠打转,翅膀细细颤动,翻书似得声音连绵悠长。

顾慈还在等他开口主动跟自己说,可等了半天,他还是一声不吭。

如此冗长的沉默,还是他们互相表明心迹后的头一遭。

原以为他们已经亲密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平时瞧着花团锦簇,可当真正的考验落下来的时候,还是经不住打击。

顾慈由不得嗟叹,主动问起方才的事。

戚北落肩头轻轻颤了下,月色映着他的脸,线条锋锐的嘴角微沉,旋即又笑开,“无事。不过是打听到方才那群人的身份,和同他们勾结的人罢了。”

话里头惊天动地的消息,被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化去重量,风一吹,就散得无影无踪。

可顾慈还是明锐地觉察到,这话语背后的暗潮汹涌,情不自禁攥紧阑干,“难道是......潞王?”

戚北落扬了下眉。

虽他此前就一直知道,小姑娘聪明通透,但却没料到,她在这事上反应还能这么快,都快赶上他在东宫里养的那群谋士。

“我的慈宝儿真聪明。”戚北落轻轻刮了下她鼻尖,一脸轻松。

顾慈的小眉头反而拧得更深,捉了他的手攥紧,“那你、你、你......”

她想问他会不会有事,可话到嘴边,她又觉这孤零零的一句话,太过单薄,该再多问一些。琢磨半天,似乎也没有比这更适合的问话。

说句自私的话,朝堂如何,她并不慎关心,她只关心自己的男人会不会出事。

纠结半天没说斟酌出合适的话来,顾慈急出一脑袋汗,惘惘然抬眸。眼前一花,额间便落下一抹温热。

“我知你在担心我的安危。未免你多想,我同你说实话,眼下是有点麻烦,但我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若说准备,我比他们做得都足。无论怎么斗,我都奉陪到底。”

戚北落将小姑娘搂到怀里,氅衣顺势空出一块地,他揪起衣角,仔仔细细裹在小姑娘身上。

阴冷的游丝,从他嘴角滑过。顾慈见了,莫名松了口气。

戚北落不是信口开河之人,既然他说有准备,那应当便没事。

再想想戚临川前世的下场,她的心略略安定下来,展臂环抱住他的腰身,将脸贴在他胸前,轻叹。

“我知道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但我更不愿拖你后腿。以后你有什么心事,可否都告诉我,别总闷在心里。”

赤诚的语气,一下戳中戚北落的软肋,牵扯出他心底深处的柔软。

他收紧臂弯,将她脑袋压在自己颈窝里,贴着她耳畔,笑涡里漾起无边璀璨,“只要你好好陪在我身边,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顾慈蹙了下眉,直觉自己又被敷衍了,一口气提上胸膛,想把话说得更直白些。抬眼,瞧见他一脸倦色,心头由不得一抽。

既然自己现在还不能为他分忧,那便先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吧。

陪着他,让他在前朝打拼时,无后顾之忧,便是自己该做的事。

有了目标,顾慈一下打起精神,抬手在他背上轻轻拍,就像小时候,母亲哄她时那样。

刚拍第一下,手底的背脊猛地僵硬,顾慈也跟着停住,以为他不喜欢这样。

过了会儿,顾慈见他并不反抗,便壮着胆子,一下接着一下地拍抚起来。

觉察到他身板慢慢柔软下来,闭着眼,脸埋在自己颈窝里轻蹭,像只被顺毛顺舒服了的猫,全身心的依赖于她。

真想不到,戚北落平时那么强势霸道的人,竟也会有脆弱、需要人安慰的一面。

而这一面,只出现在她面前。

顾慈心底柔软得不像样,边拍抚他后背,边情不自禁地凑到他耳边哼唱。

戚北落低低笑了声,拥着她,和着歌声,小幅而惬意地左右摇晃,轻轻起舞。

泠泠月色满撒肩头,像是在为他们喝彩。

屋子里,顾蘅到底还是趁奚鹤卿不注意,偷喝了一盏照殿红,眼下醉得六亲不认,直把奚鹤卿当马骑,不给骑,便哭闹着在地上打滚。

“你不服我!你不服我!说话不算话,哇——”

奚鹤卿实在没办法,左右各瞅一眼,见没人,涨红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当了那马。

屋子外,氅衣圈出一片狭小空间,四唇缠绕甜蜜,两颗心隔着胸膛紧密相贴,慌张又沉稳地跳动着。

秋夜深寒,如此,倒也不觉得冷。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先把这张发出来,晚上二更大概十点以后,等不及的话就先睡吧,么么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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