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就这么大大方方承认了?

顾慈始料未及,惘惘地张嘴“呃......”了声,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裴行知双手对插着袖子,耐着性子偏头瞧她,狭长的狐狸眼微微眯起,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绫缭随风绵绵开阖,似天际兀自舒卷的云,清雅出尘。

顾慈心头蹦了蹦,越发窘迫。

从前,“柳眠风”这三字于她而言,充其量就是个人名,至多算是笔墨之交,无甚交集。

而今,他却活生生站在了她面前,还成了她表哥,简直太不可思议。

想起自己此前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顾慈额角青筋便一个劲儿地抽疼。

还真不怪他上来就自来熟,全是因为自己没认出人来。

这人也真是,明明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事,偏偏一个字也不肯提,被误会了也只是笑笑,丝毫不往心里去。

倒还是个心胸豁达的人。

“表妹可还有什么事?”

久不见她开口,裴行知轻笑一声,举步朝她走去。

顾慈收回思绪,连连后退,“无无无事,表兄不必管我,忙自己的事,啊——”

她没留神脚下,不慎踩空,人直直往后栽倒。

裴行知下意识伸手要扶她,身旁忽然刮来一道劲风,他偏身一躲,戚北落便顺势扶住顾慈的腰,轻轻一发力,温香软玉便入了他怀抱。

冷月如霜,两个男人四目相对,脸上虽都笑得客气,却奈何笑里藏刀,透着丝丝微冷之意。

顾慈心头打了个突,暗叫糟糕。

头先光是一个柳眠风,或是一个裴行知,就够叫戚北落喝一罐子醋。这回两人并作一人,他还不得把全姑苏的醋都喝干净?

“慈宝儿今夜太过劳累,该回去好好休息,表兄若无事,还是莫要在此多逗留的好,以免叫人瞧见,空惹闲话。”

戚北落开口下逐客令,直接将裴行知打为外男,与自己有天壤之别,一点也不客气。

单寒的声线钉子般地戳过去,“呼啦”捅出漫天硝烟味。

裴行知眯了眯眼,嘴角勾起一丝讥诮,拢着手,闲闲道:“我是她表兄,血脉相连,且早年与表妹常有书信往来,彼此兴趣相投,称得上是知己。怎么看,都是殿下横刀夺爱。”

戚北落眉梢抽搐两下,黑眸中暗沉如打翻的浓墨。

横、刀、夺、爱?他还真敢说!

他堂堂一国太子,婚事乃圣旨钦定,天作之合,良缘无双,竟被人用这四个字直接揭过去了?

裴行知挑衅一笑,他亦笑,收紧臂弯,示威性地将顾慈又拥深些,昂起下颌。

“书信往来又如何?按兵家来说,左不过是纸上谈兵,上不得台面,哪里敌得过从小到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

“我说得可对,慈宝儿?”戚北落捏了捏顾慈的手,垂眸脉脉望来,眼波盛满微光。

顾慈却只瞧见满满的委屈和酸味,都快从眶里溢出来了。

她不禁暗叹。

说起来,这两人都是白衣山人甚为欣赏之人,乃当世难得一见的俊才,文治武功,胸怀宽广,人人交口称赞。

眼下竟在为这种事梗起脖子,针锋相对,跟三岁孩童抢糖吃似的,根本就是两个幼稚鬼,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这一瞬的沉默,立马叫裴行知抓到空档。

他老神在在地抖了抖袖子,似笑非笑道:“看来慈宝儿也并不做此想,只是殿下一厢情愿罢了,情意深浅不在朝朝暮暮,只在于心。若心有深交,即便相隔天涯海角,也觉近在咫尺。”

这一声“慈宝儿”,唤得格外婉转绵长,却又如千斤坠,一下砸晕两个人。

戚北落眼眸似打翻的浓墨,“嗞”的一声,熊熊燃起大火。

环在腰间的手加重几分力道,炙热顺着衣料经纬漫散,顾慈由不得一颤,倒吸口气,扬起小脸忙要否认。

裴行知却不给她这机会,莞尔一笑,便转身离去,步履如风,宽袖在身后款摆,月华在袖口银竹暗纹上涓涓流淌,别具一种张扬恣肆。

顾慈愣了半晌才醒神,险些气了个倒仰,“他、他他怎么这样!”仰起小脸要和戚北落抱怨,却对上一双戾气未散的凤眼,心里猛地一咯噔。

要完!

那厢王德善伤口已然包扎好,见势不妙,忙溜之大吉。萝北紧随其后,扭头见小慈还傻唧唧地往火坑旁边凑,赶紧跑回去,拱着她的小脑袋,硬是将它推走了。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唯湖水推动小舟,发出细碎的叩岸声,时断时续。

顾慈手指绕着帕子,怀中像揣了只白兔,咚咚乱跳,总也没个消停的时候,偷觑眼身侧。

薄云遮掩纤月,如霜清辉宛如融化般消失,戚北落衣袍猎猎,立在树影中,唇角抿得笔直,望向裴行知离去的方向。

面上无波无澜,眼神却晦暗阴鸷,宛如打翻的浓墨,遇水也化不开。

显然是气狠了。

玉指缠着帕子绕几圈,顾慈咬了咬唇,怯怯伸手拽了下戚北落的衣角,“你......你别听他瞎说八道,他之所以那么说,就是想气你。你若真被他气着了,岂不正中他下怀?”

戚北落敛了下眉,冷哼一声,还是不理她。

顾慈不死心,伸手去牵他的手,快够着的时候,他却忽然扬手,极自然地负到身后,好像并不是在躲她。

指尖却在无意间擦过她柔嫩的肌肤时,微不可见地颤了一颤。

顾慈:......

这回气得还真不是一般狠。

因方才之事,的确有自己一份错,顾慈心底的歉疚,不好再像上回那样,二话不说,潇洒地转身离开,等他过来追自己。

可那该怎么办?

顾慈耷拉下眉梢,心绪跟手中这张帕子一般,慢慢拧成麻花,低头垂视足尖上的南珠,叹了口气,“若你还生气,不愿看到我,那我便走了,免得叫你见了心烦。”

话音刚落,面前颀长的身影明显晃了一晃。顾慈赶忙抬头,他又恢复了适才的冷漠疏离,好似刚刚那一动,只是她的幻觉。

笑意涌上齿间,顾慈忙垂首忍住,深吸口气,侧过半边身子,眼往他身上瞟,“那......我走啦......”边说边走出几步,身后传来草叶摩擦的簌簌声,她赶紧止步回头。

声音戛然而止,戚北落还默然站在树影里,身影如巍巍高山,背对她。

月光从流云中探出头,薄而透,水似的缓缓染镀他的玄色衣摆,金色祥云纹压边,针脚是无可挑剔的精细,自然垂落在草叶尖,纹丝不动。

只是位子,明显比方才离树远了些。

顾慈捧袖暗笑两声,清了清嗓子大声道:“我走了......可就再不回来了......”

她转身倒退着走,屏息瞪圆双眼,一瞬不瞬地瞧着。

银白色清辉一寸寸避退周遭黑暗,有风起,衣摆动了动,摇落草尖几滴夜露。风已止,衣摆却未止,朝着她奔来。

因转身转得太急,衣摆被枝叶勾住,他也顾不上转头,随意一扯,带着残枝急急忙忙追上去。

顾慈忍不住笑出声,这个呆子!

不等他靠近,她便一步上前,奔入他怀抱。

戚北落低头,见她脸上得意洋洋的笑,便知自又上当了。恨恨吐出一口气,两手搭在她胳膊上,想把她从身上推开。

顾慈仰面一笑,他就好似被施了定身法,再动弹不得。

说来也奇怪,论战术兵法,他在沙场上见识过的,可比这小妮子多出好些,且一次都没中过计。可偏偏遇见她,自己的脑子仿佛就不够用了。

她随意一个眼神,自己再恼火的心都会倏地平静无波,只能任由她牵着鼻子走。

“小滑头!”戚北落竖眉瞪她,大哼一声,将脸扭到另一边,只给她留下一个气呼呼的侧脸。

手倒是老老实实搭上她的肩,死死揪住她衣袖,将她牢牢搂入怀中,片刻不肯松。

“孤方才可不是怕你不搭理孤,才跑去追你。是怕刺客还未清理干净,你一人到处乱晃,倘若出事,孤没法回去跟你祖母和母亲交代!”

耳朵越来越红,声音越来越大,说辞似曾相识,怀抱倒是一如既往的紧。

根本就是个呆子!

顾慈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踮起脚尖,在他脸上飞快啄了下,又忙忙缩回去,心惊跳出一片羞涩。

“安心了吗?”

戚北落双肩微颤,下意识就要点头,点到一半,他又狠狠咬住舌尖,硬是给停了下来。

“哼,又想跟孤使美人计?孤可告诉你......”

他冷眼睨去,不期然撞见小姑娘软糯明媚的眼睛。乌黑的瞳仁落满明亮的星子,轻轻摇曳,微微一笑,就把他舌头给笑打结了。

“告诉我什么?”顾慈久久等不到他说话,忍不住凑上去细问。

如瀑长发下,粉颈纤长如玉,鬓角处香汗微落,几缕青丝从云鬓中飞斜而出,钻入他袖口,挠在他心头。

戚北落用力滚了滚喉结,往后缩脖子。耳畔响起几声清脆窃笑,压得极低,可他还是听见了。

燥热如火,瞬间在他身上燎原。

想他堂堂一国太子,千军万马压城之际,他都没退过半步,如今却叫一个小姑娘威逼至此?

不甘心就此退缩,他一咬牙,侧眸斜睨,捏住她下颌抬向自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坏笑。

“孤可告诉你,孤今日已修书回京,将婚期提前。管他什么柳眠风还是裴行知,再过两日,你便乖乖随孤回去成亲,不得有误!”

然后,他就很愉快地瞧见小姑娘瞪圆眼睛,傻傻愣在他怀里,被亲了一口,也不知道。

翌日一早,金灿灿的阳光争先恐后从窗外流淌进来,清风撩动垂幔,泛着清浅的果香。

顾蘅望着帐顶浮动的百蝶穿花绣纹,脑袋晕乎乎,咕嘟咕嘟像是在熬粥,稍稍一动脖子,便头疼得不行。

这究竟是怎么了?

她一头雾水,努力回忆昨晚发生的事,却只想起自己抱着奚鹤卿的胳膊,哭着喊着要他娶自己。

嘁,怎么可能?一定是她在做梦。不对,做梦也不可能发生这事。

顾蘅不屑地哼笑,一手撑着床榻,一手揉捏额角,缓缓坐起。

“慈儿,慈儿。”

没人回应。

“人呢?大早上的跑哪去了?”她皱着两道秀眉,挑开帐幔,视线晃过屋子,人蹭的僵住。

奚鹤卿悠哉悠哉地坐在桌案前,翘着二郎腿,捧茶慢饮。视线相接,他还昂首,得意地冲顾蘅挑了下眉。

顾蘅眨眨眼,又眨眨眼,呆呆地抬手揉揉眼睛,在脸上掐了一把。

细弱的一声“嘶”,继而就是震耳欲聋的“啊——”。

“你怎么在这?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出去!”顾蘅扯紧衣襟,拼命往床榻深处缩,却发现,自己竟还穿着昨日的衣裳,人就更懵了。

“我怎么在这?”奚鹤卿捻转着茶杯,起身行至床前,斜倚着木框笑道,“自然是来娶你。”

大手一扬,便有团东西从天而降,稳稳落在顾蘅脑袋顶上。

顾蘅挥舞双手使劲扒拉下来,展开一看,瞳孔骤然缩紧。

竟是一块布绸,红彤彤、绣着鸾凤,赫然就是成亲时用的大红盖头!

作者有话要说:奚鹤卿:“兄弟,有人跟咱们抢媳妇怎么办?”

戚萝北不假思索:“先下手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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