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慈明显感觉到戚北落身体突然僵硬,像只全身羽毛都竖起来的斗鸡,时刻提防着对面的敌人。

她纳罕了一阵,姓柳怎的了?叫他这般戒备?念头一转,她想起那位过去常和自己互通书信的同门师兄柳眠风,好像就住在姑苏,人便豁然开朗。

敢情这厮到现在还惦记着呢!

顾慈捏了捏眉心,又气恼又好笑,还有那么点欢喜。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未免戚北落多想,她便先提议。

“前头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要不......咱们绕道走?”

戚北落眼睛一亮,忙点头如捣蒜。顾慈又差点叫他逗笑,这个呆子!

王德善正待领命去办,马车外突然吵嚷起来。

顾慈拧眉,伸手要挑帘子。戚北落却抢先一步掀起帘角,将她挡了个严实,只给她留了个酸溜溜的后脑勺。

顾慈无奈,斜他一眼,扒在他肩头,偷偷打量。

路前头过来一群人,一波去了前头的马车,一波则凶神恶煞地朝他们走来。

领头的圆脸姑娘梳双髻,一身丫鬟打扮,通身饰物倒是富贵,可以想见,她家主人是何等气派。

车夫正要驱马调头,那丫鬟已不由分说地抢走他手里的缰绳,颐指气使道:“我家姑娘正忙着在前头训话,你们也过去听听,免得待会儿又毛手毛脚地冲撞了人,还反过来埋怨我们。”

听说是个姑娘,戚北落心头紧绷的弦松下,面容重新肃穆起来。

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敢指着他鼻子,让他过去听训。他倒要瞧瞧,究竟是何方神圣,自己扰了别人的车,还这么理直气壮,也不见官府差役过来办事,这个姑苏城,当真是反了天了!

他本想让顾慈在车上好好待着,自己过去处理。顾慈心中担忧,执意要随他一道过去。后头马车上的四人,闻讯也下车赶来。

裴灵徽上下扫了眼那丫鬟,鼻子里直哼气,“一准错不了,定是那柳巡抚家的宝贝女儿又出门了。”

顾慈好奇地看着她。裴灵徽瞧一眼顾慈身边的戚北落,迟疑了下,凑到她耳边低语。

“我们这儿的巡抚,占着山高皇帝远,四处作威作福。他家女儿叫柳之岚,那是出了名的公主脾气,谁敢让她不顺心,她便让谁全家都不安生。”

“有回她出门遛狗,明明是那狗不听话,咬了为孕妇的脚。她偏说是那孕妇先猜了她家狗的尾巴,才会让那狗暴起伤人,还罚她跪下同狗认错。结果这一跪......就闹出得一尸两命。孕妇家人一路上告,想讨回公道,可这世上哪来的公道,左不过都是官官相护罢了。”

顾慈眉心深蹙,偷瞄戚北落。

他想是听见这番话了,脸越来越黑,今日这山水,大约是玩不成了。

柳家马车就停在城门一丈开外的地方。

这几日雨水丰沛,城门有几处砖土松懈,瓦匠们正抓紧时间修葺。

柳之岚今日从父亲手中新得了辆宝车,那拉车的不是马也不是牛,而是匹双峰白骆驼。车顶没有盖檐,只左右围着楠木低栏,乍看之下,像是拖了张罗汉床出门。

驼铃声声,她穿了件茶白襦裙,搭配自己的白骆驼,正美滋滋地享受众人欣羨的目光。

过城门时,上头忽然落下滴泥点子,脏了她的脸和衣裳。她惊得瞠目结舌,又有滴泥点,不偏不倚正好进了她的嘴。

她愕了半晌,勃然大怒,一面呸嘴,一面命人马上将那不知死活的泥瓦匠捉来。城门猝然被她的宝车堵住,后头几辆马车没刹住脚,接连撞到一块,这才闹出了事。

顾慈她们赶去时,柳之岚正慵懒地倚靠着宝车前栏,让丫鬟给自己净面,重新上妆。她身上盖着茵毯,右手边整齐地摆着一排亮漆食盒,内有各色小点,足边置六角熏炉,正悠然吐香。

柳家家丁摁着那位泥瓦匠,给她磕头认错,额头都已经破皮出血,还不见柳之岚启唇喊停。

四面围满人,各个侧目而视,为那工匠打抱不平,但又畏惧柳巡抚的名头,没一个人敢上前。

奚鹤卿听完来龙去脉,不由分说,一个箭步上前,将那几个家丁接连踹翻。

边上几人反应过来,抄起家伙联手上前,朝奚鹤卿后背攻去。即将触击的瞬间,顾蘅执剑赶到,将他们挑了开,转身的瞬间,将手中另一柄剑抛向空中。

奚鹤卿腾身接住,同她贴背而立,嗤笑道:“谢啦。”

顾蘅哼了声,“我、我我这人不爱欠别人人情,尤其是你的。昨天你帮我找大夫,今日我还你这情,应当的。”

被打翻在地的家丁又卷土重来,奚鹤卿抬指抹了把剑身,似笑非笑道:“我后背交给你,可顶得住?”

顾蘅翻了个白眼,“后背交给你,我才是不放心。”

话音未落,便已提剑迎上。奚鹤卿笑了笑,亦跟了上去。

刀剑纷纷,柳之岚吓得趴在低栏地下哆嗦。

她在姑苏横行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有人敢砸她的场子,忙催手下人再去请些帮手来,把这两人速速拿下。

眼梢余光晃过人群,一下定在了戚北落身上,呆看良久,她慢慢垂覆眼睫,面颊泛起薄粉。

长街那头,顾慈还无知无觉,目光死死追着顾蘅,满面忧色,催凤箫快去帮忙。

戚北落拍拍她的手,“莫怕,这群乌合之战,伤不到他们俩。你不是想撮合他们么?眼下正是个好机会,所谓患难见真情,你就放一百心吧,实在不行,不还有我么?”

边说,边揽紧她的腰,“你且离我近些,免得伤到你。”

顾慈忖了忖,还有些不放心,但还是乖乖听话,往他怀里缩去。娇小的身子全然依偎在他身上,就好像他就是自己的天。

这种依赖,戚北落很是受用,臂弯不自觉收紧,嘴角也翘高几分。

裴灵徽为躲刀剑,连连后退。

裴行知将她扯到身后护住,不紧不慢地躲开每一道误飞而来的锋刃,身子虽清瘦,却莫名很有安全感。裴灵徽又喜又疑,哥哥自幼读书,从未习过武,怎的比那些武人还灵活?

又一波柳家家丁杀来,手里的武器比方才那伙人更长、更锋锐。

围观的百姓知道这回是闹大了,忙作鸟兽散,四面登时混乱成片。

宝车被人流反复冲撞,柳之岚煞白着脸,连喊:“放肆!放肆!”使出吃奶的劲儿扒住围栏,不想却连人带车一块被掀翻在地。食盒和熏炉都“咣当”砸在她身上。

白骆驼受了惊吓,边叫边围着她乱踩。她抱着散乱的发髻,趴在地上哆嗦,不敢乱动,一身白衣转眼就成了黑衣。

待人群散去后,丫鬟们忙去扶起她。她拨开嘴边一绺头发,张嘴就要骂,迎面忽然飞来一块小牌,正中她眉心。

她尖叫一声,趔趄后退,气呼呼地抓下牌子,四面扫了眼,除了混乱的人群,什么也没瞧见,“躲得倒是快,有本事一辈子都别让我抓到!”

余光扫一眼牌子,她瞳孔骤然紧缩,手抖得几乎拿不稳圆牌。

这是一枚银制圆牌,通身无饰,只正中刻有一个“柳”字。

丫鬟见她面色不对,上前询问,才拍了下她的肩,她便尖叫一声,落荒而逃,绣鞋跑丢了也顾不上捡。

丫鬟们不明所以,捡起她的绣鞋追上去。柳家家丁见主子跑了,也不敢多留,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四散奔逃。

原本吵闹不停的街道,转眼间空空荡荡,只剩顾慈她们六人,互相茫然对望。

顾蘅转了转手腕,朝奚鹤卿得意地笑,“我解决了十八个,你才八个,怎么样?服不服?”

奚鹤卿“嘁”了声,不置可否。

小姑娘好胜心强,喜攻不喜守,容易露破绽。要不是他在旁帮忙挑开剑锋,护她无虞,她哪有这战绩?

余光扫见地上的银牌,奚鹤卿攒眉,俯身捡起,朝他们扬了扬,“这是什么?”

裴灵徽探头,双目一亮,“柳眠风!是柳眠风的牌子!他竟然来了!”她兴奋地四下张望,没瞧见人影,眼中略显失色,但依旧激动不已。

顾慈心头一蹦。

仅凭一块牌子,就能把柳家大小姐吓成这样,这柳眠风到底是什么人?

裴灵徽仿佛瞧出她的疑惑,笑着解释道:“这柳眠风啊,就是我们姑苏这一带的游侠,最好行侠仗义,替人打抱不平。听说白衣山人当年,把自己在朝堂上的人脉,全介绍给了他,而他本人又在江湖上结识了不少游侠豪客。大约就是两只脚,分别踩在黑白两道上。”

“他每次惩恶扬善前,都会先给人丢块牌子,警告一番。若那人肯就此收手,他便不去寻麻烦,倘若不听......”

裴灵徽笑容狡黠,“那柳巡抚一家就是个不错的例子,还记得方才,我同你说的孕妇那事吧。柳家人因为这事被柳眠风盯上,但他们并没在意,不想次日醒来,全家都被倒吊在树上,下头则围着一群恶犬,不停朝他们狂吠。从那以后,他们便老实了许多。”

她越说越兴奋,抢了那银牌,爱惜地拂去上头灰尘,打他们眼前亮过,“再换句话说,在我们姑苏城,这柳字令,比圣旨还管用。”

顾慈听得入神,小嘴不由自主张圆,开口问道:“那你们可曾见过他本人?”

裴灵徽一顿,摇摇头,将牌子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轻轻拍了拍,“有朝一日,定能见到的。”

顾慈打量她两眼,明白过来,正要笑着上去安慰,后背突然一冷,木木地转回头。戚北落黑着一张脸,凤眼里凝着三尺寒芒,正阴恻恻地盯着她冷笑。

她心中暗道“糟糕”,慢吞吞地凑回去,拽了拽他衣角,仰面,嘴角扯起个讨好的笑。

戚北落面目表情,垂眸觑了眼她怯生生的小手,阴不阴阳不阳地冷哼一声,看向凤箫,“去查查,那柳巡抚这些年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好事。事无大小,孤都要知道。不过是个小小的巡抚,难道还能反了天不成?”

头撇到另一边,低声囔囔,“哼,一个江湖游侠能顶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孤出手?”

酸味熏天。

奚鹤卿忍不住笑了几声,戚北落眼刀立马杀到。他抖了下肩,咳嗽一声,转头对凤箫正色道:“别暴露身份,这样才能钓到大鱼。”说完,便拉着顾蘅先走一步。

凤箫领命退下,王德善也机灵地闪身躲远。

裴行知笼着袖子,仿佛现在才回神,四下曼视了遍,勾了下唇角。裴灵徽还拉着顾慈,继续说柳眠风的事迹,却被裴行知拽走。

偌大的街道,就只剩下顾慈和戚北落。

顾慈揉了揉眉心,再次鼓起勇气伸手。眼看就要抓着了,那片宽袖却先一步从她指尖滑过,大步流星同她擦肩而过。

那背影,怒气冲天,只要将苍穹捅个大窟窿。

顾慈站在原地看了会,长叹口气,垂下脑袋。完了,这回是真炸毛了,怎么办?

正当为难之际,头顶又罩下片黑影,霸道地将她拢在其中。戚北落盯着她的脸,胸膛剧烈起伏,乌沉的黑眸仿佛在酝酿风暴。

顾慈下意识往后躲了一步,却被他攫住手腕,“还傻站着干什么?等柳眠风来接你啊?”

说完,他便一把将小姑娘打横抱起,防贼似左右瞥两眼,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还是没写完,晚上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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