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很高,缝隙间夹杂暗绿苔藓,昨夜过了雨水,踩着有些滑。

顾慈提着裙子,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磨蹭大半天才走完一半路。

戚北落扶着她手臂,配合她的速度走得极慢,一双劲瘦修长的腿瑟缩着施展不开,瞧着就难受。

顾慈很是不好意思,他却毫无怨言,脸上虽还冷冰冰的,双眼却牢牢盯紧她脚下的路,时不时提醒她“小心”。

那全神贯注的模样,丝毫不亚于上战场打仗。

顾慈心里暖洋洋的,惧意在他掌心炽热的温度中消融,渐渐放开手脚,迈开步子,将自己的安危放心地交托到他手上。行至最后一节台阶,她竟是一下蹦上去的。

戚北落着实吃了一惊,愕然抬头。

小姑娘炫耀似的朝他翘起小巧的下巴,仿佛在说:“怎么样,我厉害吧。”

细密眼睫忽闪如蝶翼,眸子清亮如星,而他的身影始终在她眼眸深处,不曾变化分毫。

戚北落的心柔软得不像样,抬手揉揉她脑袋,难得露出个肯定的浅笑,“厉害。”

顾慈微讶,低头垂视足尖,余晖下玉白小脸染上清浅的晕红色。

想不到这人竟坦诚了一回,要知从前,想听他一声夸,真还不如向老天爷求一场六月飞雪容易。

“喵——”

视野里忽然钻进来一只小猫,通体雪白,两只前爪墨黑,像是不慎踩进浓墨中。它歪着脑袋,两眼乌溜溜瞧过来,一下把顾慈的心看化了。

“这里都荒废多久了,竟还有猫?”顾慈双目泛光,俯身去抱。

小东西却灵敏地躲了开,颠颠往戚北落那边跑,停在他脚边,眯眼蹭着他的脚。

而它旁边又钻出一只小黑猫,同它颜色正好相反,除了两只前爪白净如雪,通身漆黑如墨。

瞧见顾慈,它眯眼“喵”了声,绕去戚北落另一只脚,团成圈窝着。

“它们都是你养的?!”顾慈双眼圆瞪,跟猫儿似的。

在她小时候对戚北落仅有的印象中,他根本不喜动物,尤其是猫儿兔子这类柔弱的。

从前随父亲参加秋狩时,她就亲眼瞧见戚北落将一匹狼崽围困到角落,不顾它如何嗷嗷惨叫求饶,一箭将它射杀。

那眼神,冷若冰霜又杀气腾腾,足足吓得她三天三夜没睡好觉。

这样一个人,现在竟开始养猫了?

戚北落牵了下嘴角,不置可否,踅身去旁边的石凳坐好,从怀里摸出一包鱼干。

小白猫闻着味儿,两下蹦到他怀里,蹭着他的手撒娇,一点也不怕他。小黑猫则冷淡许多,得了吃的就蹿回地上,自己吃自己的。

平整到无一丝褶的锦衣沾满猫毛,戚北落也不恼,含笑喂它鱼干。持重的金光裹在他身上,卸去他一身凛冽,修长工细的玉指穿梭在雪色绒毛间,白皙肉皮泛起温煦的光。

像一幅画,一下印在顾慈心头。

众人都说她画工了得,可她知道,只怕自己穷极一生,也描绘不出他半分神|韵。

他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被太子这身份逼迫,才不得不钻进这冰冷的壳子里保护自己。

“前阵子暴雨,这儿的墙塌了。我捡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就缩在瓦砾里头发抖,身上还落了伤,这几日才刚刚好全。”戚北落道。

顾慈微怔,“你常来这?”

戚北落瞧她一眼,摇头,“也就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过来散散心。”朝围垛抬抬下巴,嘴角扬起一丝得意,“怎样,我没骗你吧,这儿的风景一点也不输外头那些名园。”

是啊,的确半点也不输。

眼下日头已落得差不多,只剩半轮垂在天地交接处。煌煌帝京去了白日的喧嚣,静静窝在如锦余晖中。飞鸟点点,钟声邈邈,一派盛世祥和。

人见到开阔的东西,再躁动的心也会随之平静。

与这浩渺的天地相比,自己那点烦恼算什么?更何况,自己身边还有他在。

梗在心头的最后一小点石子落定,去了看不见的地方,顾慈深吸口气,颠颠跑到他边上,抱起昏昏欲睡的小黑猫。

小黑猫不满地龇牙,顾慈帮它顺了下毛,它立马老实地窝好,眼神不屑,模样却享受,跟某人一样。

她忍笑,目光一晃。

不远处的墙角下放着个食盒,质地纹路都极其熟悉。她定睛一瞧,乌黑瞳仁倏地放大。

“我给寿阳公主送糕点用的食盒,怎的在这?”

戚北落身子一颤,不慎扯到小白猫的毛。它竖毛瞪他眼,戚北落假装没瞧见,继续抚它的毛,手已乱了方寸。

顾慈胸脯顿时起伏如浪,“我辛辛苦苦大半日才做好的糕子,你不吃就算了,还拿去喂猫?你、你……”

太过分了!

委屈涌上眼眶,很快湿了浓睫。

戚北落登时着了慌,忙抬袖帮她擦泪。

顾慈一把拍开他的手,起身就走,手臂却被攫住,用力一拉,她便跌入他怀中,奋力扭了两下,不仅挣扎不开,还被抱得更紧。

他把自己的心意全毁了,现在还不囚着自己不让走,还有比这更过分的吗!

顾慈越想越委屈,捏起拳头用力捶他胸口。戚北落尽数受下,眉心微折,却一声不吭。

“你听我解释。”

顾慈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还解释什么?她知道猫很可怜,但好吃的东西那么多,非要拿自己做了一晚上的糕点去喂?

外界还真没了动静,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顾慈诧异地掀开半幅眼皮,便见一双漂亮的凤眼,黑如点墨,深如幽潭,慢慢朝她靠来。

顾慈睁大眼睛,方才的小脾气骤然去了九霄云外,想起那日海棠树下的一幕,心跳顿时没了章法。

温热鼻息拂上她鼻尖,她下意识抓紧衣角。她该躲开的,可不知为何,下颌竟不听她使唤,微微仰起了些。

这人除了理政行军,溜门撬锁外,大概还学了什么巫蛊密术,不然怎能一下拿捏住她的七寸,一个眼神就叫她溃不成军?

可等了许久,那片柔软始终没贴上。

“那些糕点,都是我吃的。它们想抢,可是没抢过。真的,没骗你。”

顾慈颤着睫毛,惶然睁开眼。

他就在自己眼前一掌远处,英挺的鼻子无意地蹭着她鼻尖,酥酥麻麻。

黑眸云蒸雾绕,笃定中藏着一点惊慌,怯然又赤诚地凝睇着自己,片刻也不松。

越是认真,就越是撩人。

大约是被他的鼻息烫到,热意由面颊一直烧至耳根。

顾慈不自然地偏开脸,戚北落以为她还在生气,又凑近些细哄,那股子热意便又从她耳根烧到了脖颈,暮风再清爽,也没法散去脸上的燥。

真是个呆子!

顾慈又爱又恨,推开他的脸,瞋瞪道:“那……糕点好吃吗?”

戚北落微微舒气,张口要答,却见怀中小人含羞垂眸,香腮飞霞,樱唇仿佛凝了一整个春天的明媚娇艳。

分明比糕点还诱人。

他不由失神,燥热从腔子里腾腾涌起,直烧得呼吸都热了,滚了滚干涩的喉结,木讷地点了下头,“好吃,比宫里的御厨做得还好吃。”

顾慈斜瞪他一眼,翘着嘴角,垂了眼睫。卷影朦胧中,晕红慢慢泅染。

“好了,我不气了,可以放开了吗?”

圈着她的怀抱颤了颤,有了动作,却不是松开,而是再次贴近。她惊诧着抬眸,只瞧见那白皙的侧脸擦过她面颊,一点一点埋入她颈窝。

下巴搁上来的那一刻,两人的身体都僵了一僵,却没人主动推开。

风声轻浅,金芒缩成一束落在他们身上,偌大的世界就只剩彼此间的方寸之地。

心跳隆隆,逐渐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高台上铜铃声叮当,绵长悠远,夹杂几声猫叫。

顾慈想寻个话头,好缓解自己紧张的心情,“你给猫取名字了吗?”

然后她便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体猛地一僵。

顾慈些些蹙眉,灵光一闪,鬼使神差地转头,对着那两只猫迟疑道:“慈儿?”

那小白猫立即抬头,冲着她甜甜“喵”了声。

顾慈:……

抱着她的身体更僵硬了。

顾慈皱着眉,又去唤那黑猫:“北落?”

小黑猫懒懒掀开眼皮,冷淡地“喵”。

轻风吹来,枯叶打了个卷儿,从脚底飞过。

一阵诡异的沉默,顾慈狠狠推开他,捂着冒烟的脸要逃,戚北落拼命阻拦,她便乱拳捶他。

混乱中,顾慈脸颊忽然滑过一片柔软,像清风入怀,吹皱一池春水。

作者有话要说:顾慈呜呜:你叫它慈儿,那我算什么?

戚北落抿着嘴,脸憋得通红也不说话。

顾慈火冒三丈,抱着小包袱要离家出走,还没走到门口,就被人扯进怀里。

他贴着她耳朵,隐忍至极,慢吞吞憋出一个字:“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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