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跨进门来,先给月陇西问了安好,又转身唤了声卿父。

正愁不知如何将卿父支走,卿父倒先开口催她,“世子说要带你去一趟刑部做笔录,你赶紧回房梳洗一番,用完午膳就去,切不可耽误世子的差事。”

月陇西道,“伯父,不耽误的。等如是有空了,想什么时候去都行。”

卿如是欣然应允:“那就现在罢,我去了再回来吃。”

月陇西:“……”来回一趟拢共用不到半个时辰,若还要赶在你用膳之前回来,那我还指望和你独处什么。

稍作一顿,他放下茶盏,“我看还是用完午膳再去罢。”

无甚区别,卿如是没有反对。卿父倒是看了月陇西一眼,心底不禁生起几分狐疑,便兀自琢磨起来。

晟朝民风开放,并不介意主客男女同桌用膳。卿如是的位置在月陇西身旁,只顾着埋头吃饭,并不与他交谈。

倒是卿父常和月陇西闲聊,“那日陛下和我提到新国学府,说是要将一桩很重要的差事交给国学府来办。我琢磨着陛下跟我提的意思,是要我来组织,但这差事至今也没个具体说法,不知世子这里可听到什么风声?”

月陇西沉吟片刻,“陛下并未同我细说过。但母亲前段时间去皇宫拜见皇后姨母,无意从姨母口中得知了些消息,似是说,陛下近些年一直在考虑整顿文坛。”

卿如是一怔,扒饭的速度慢了下来,仔细去听他们的对话。

“如何个整顿法?”卿父亦觉不可思议,忍不住问。

月陇西略一思忖,“且说一件事。有回一位官员反映坊间野史杂谈无处不在,其内容扭曲史实,不堪入目。陛下就寻人收罗了几本来看,看完后大发雷霆。感慨女帝一味宣扬女权,发展新的思想,却忘了旧的事物也同样值得学习,女帝不注重历史的普及,导致如今晟朝许多人宁愿相信野史里混淆不清的记载并以此津津乐道,也不愿意去寻个正史来读一读。不说太远,就拿百年前的事情举例,平民百姓中怕也没多少人能全然说得清的。”

不等卿父开口,卿如是先问道,“你的意思是,陛下想要从给平民百姓普及正史开始,惩治那些书写野史杂谈的文人,从而整顿文坛风气?”

月陇西赞赏地看她,柔声道,“就是这个意思。”

卿父再次别有深意地看了月陇西一眼,心底琢磨的意味愈发浓重。

稍作一顿,他道,“已存的荒谬不实的书籍需要销毁,书写此类书籍的文人需要惩治,正史需要以通俗易懂的各种方式宣扬,这个差事可不小。”

卿如是严肃地点头,“总的来说,不算坏事。但我有一个疑问,那些书籍不过是供百姓消遣的罢了,我虽然说过世子的侍卫斟隐大人小小年纪不爱看正儿八经的书,偏爱些蹩脚俗气的话本子和荒诞的野史,但我并不觉得他看的东西一文不值。”

两人看向她,等她说下文。

“正史要读,要宣扬,野史也没必要全部销毁。既然有野史的存在,那就说明世人对过去发生的一切存疑,杜撰的也好,真实发生的也罢,全然销毁何尝不是在毁灭一种历史的可能性?”

“还有那些所谓的不堪入目的杂谈话本,在陛下和文人名仕眼中或许毫无用处,可许多平民百姓却能从中汲取到力量,感受到书作想要表达的情感,或许是喟叹痴男怨女难成其好,或许是感慨世事无常变幻莫测,或许也只是想要图个乐子博人一笑。不是因为正史不够精彩才要杜撰,正是因为太过精彩曲折,所以才想要杜撰出更完满、没有遗憾的另类故事。”

卿如是说完,口干舌燥,下意识抿了抿唇,身旁的人便递上了茶。她一愣,伸手接过,低声道谢。

惹得卿父再次看向月陇西,若有所思。

月陇西接话,“你说得不无道理。这番话,我会找机会一字不落地转告陛下,至于结果如何,要看陛下的抉择。”

卿父一愣,赶忙道,“世子不必出头,小女向来口无遮拦,随意谈说的。”

“举手之劳罢了。”月陇西淡笑道。

此事言罢,卿如是谢过他。

午膳后,两人出了府,乘着马车朝刑部去。

月陇西笑吟吟地看她,登时也没了方才的正经,“卿卿不是说要晚上才得回来吗?我以为卿卿是想躲着我的,没成想这么早就回来了,是我妄自菲薄,看来一经与我分别几个时辰,卿卿对我也甚是牵肠挂肚。”

“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也不嫌膈应。”卿如是随口回应,撩起帘子看向窗外,“你方才提到正史,我这会儿倒想到一个问题。那些史册里记载的东西若本就有误,该如何说?”

“譬如呢?你觉得史册里有什么地方说不过去?让你觉得费解的,不妨说出来,我先看看渊博如我能不能帮你解答。”月陇西恬不知耻地回。

卿如是已经懒得计较他的说话方式,只道,“譬如,如今世人都说百年前的崇文遗作是秦卿修复的,史书里也记载着修复者名秦卿,我翻过许多书,大多解释她被废十指后是以口述的方式修复此作的。可想来想去我都觉得另有其人。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你若无法苟同,便也罢了。”

她说这话时一直看着窗外出神,话音落下一段时间并没有人回答,她这才转过去看月陇西。

不知何时,月陇西已敛起笑,认真看着她,“你很想知道吗?是因为好奇,还是因为心中有猜测过是谁?应该没有罢……你没猜过,你怎么可能这么猜呢。”

他好端端地忽然这般认真,卿如是一时应付不过来,只怔愣地望向他,不知所措。

半晌,月陇西又低头轻笑,又是那幅玩世不恭的神情。

他慵懒地拖长了语调,“啊……你问得可巧,我刚从一位朋友手中得到了一幅画,他对我说,那幅画的主人或许才是崇文遗作的修复者。我起初有些惊讶,但听他说了原因之后,便觉得有些道理。后来将画拿回去,比对了一番画上字迹,我发现……那字迹和我祖上月一鸣的字有那么一丁点相似。”

说完,他紧盯着她,一眼也不肯眨,生怕错漏了一个细微的表情。

卿如是蹙紧了眉,眼底满是怀疑与不可置信。最后,她摇头,“我觉得,不可能。”

月陇西翘起唇角,“为什么不可能?我祖上风。流倜傥乐于助人,帮一下姑娘的小忙,修复一下那姑娘想要修复的书籍怎么了?”

卿如是上下打量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何他说话的腔调是这么个熟悉又欠极了的德行,她恍然道,“难怪……原来你是以你祖上作表率的?你肯定没少研究过他罢?上回听戏告诉我秦卿的手被废或许与皇令有关,是真的吗?”

“不管是不是真的,你愿意相信吗?”月陇西凝视着她,似笑非笑,“若你愿意相信,那我们以后可以深入探讨一下我祖上这个人,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只要你愿意相信,你就会发现,他真是个连男人都无法抵挡其魅力的人。”

“……”卿如是转过头去看窗外,“暂时不了。”

“你一点都不相信吗?”月陇西有些崩溃,难以置信地追问,“尤其是画上的字迹,真的很像月一鸣的草书,你不想亲自看看,感受一下像不像吗?”

“不想。”卿如是意兴阑珊。她看的时候的确联想过那个人,但理智来看,画主人的字迹远比那人潦草,且思及那个人月家人的身份和对崇文思想的陌生程度,完全没有可能。

月陇西幽幽叹了口气:“……”罢了,慢慢来罢。

今日是休沐的日子,刑部里往来的人并不多。

踏进门槛,一道修长的身影便引起了卿如是的注意。

那人正捧着卷宗站在一棵梧桐树旁,极其认真。

是萧殷。

似乎是听见了他们靠近的脚步声,萧殷抬眸朝他们这方看了一眼。几不可察地怔然,稍纵即逝。

他的目光游移过卿如是,最后落定于月陇西的身上,走过来时顺手将卷宗那页折了折,停在月陇西面前,朝他施礼,“世子安好。”顿了顿,又轻声唤道,“卿姑娘……安好。”

许是觉得羞愧?最后两字他落字时嗓音有些喑哑。

卿如是挑起眉,便这般睨着他,眸底略有不屑,并没有回应。

诚然,往上爬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凡有些志气的人,都不想碌碌无为安于现状。但为了阿谀奉承,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平日里还伪装出一副不谙世事的纯情模样,未免小人行径。

最可怕的是,官场最需要的便是这种小人。既然如此,卿如是无话可说。

月陇西伸手从萧殷怀中拿过卷宗,“比对过了?可有差错?”

“比对过了。有。”萧殷抬手将朱砂笔拿起示意了下,“标了红。也在一旁作了批注,将疑点写上了。这案子我已有一番推断,若没有意外,可以结案了。”

月陇西微有诧异,“这么快?”顿了顿,他淡笑道,“没看错人。这案子你先放一放,先跟我来做个笔录,熟悉熟悉这方面。卿卿说一句,你就写一句。”

卿卿?

萧殷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向卿如是,极快的一眼,收眼后他的耳梢不期然地红了,磕磕绊绊地反问,“卿……卿姑娘吗?嗯……还请卿姑娘指点。”

卿如是盯着他的耳尖,“……”催。情药都能给人下,装什么青涩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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