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预约的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

这一次,是姐姐杨颖给我开了门:“哎呀,艾先生,我正要出门呢。”她的声音清楚了一些,不过假牙还没有安上,“多亏您啦,我妹妹这段时间好了很多。”

“啊,她在忙什么,也不出来迎接我一下。”我打趣着问。

“洗手间呢……”杨颖穿上鞋,“每次去看牙,都要耽误半天工作,我得赶紧走,别惹老板不高兴。艾先生,我就不陪你啦,拜拜。”

我晃晃悠悠地走进客厅,扔下包,杨洁从洗手间跑出来。她看起来特别高兴,没等我弄明白怎么回事,她就抢着说:“今天我女儿过来,晚上我陪她睡。”

我赶紧也恰如其分地表示恭喜。

“李咏霖接我的电话了,他说正在和供货商谈事。就是……嗯,就是他的语气还是有点儿不耐烦,不过我懂。我也没说什么,就是想看看孩子。”

李咏霖可是没回我的电话,算了,爱回不回吧。

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我们继续谈着爱情和婚姻和工作。杨洁最近能忙于一点儿属于她的小事,我就很放心;假如真能有个工作——她说舅舅的公司想让她过去实习,那当然再好不过了;唯独家庭这一边,短时间之内找不到一个依托,不过慢慢也就会好吧?

我把这一次面谈,当做是和杨洁的最后一次会面。假如李咏霖不同意继续治疗,我当然也就不该再来。这无关乎钱,心理医生不能随随便便就和当事人成了朋友,这违背原则。

我把身前身后事,都作了妥善的安排,给她留下了我的邮箱,如果以后有找工作写简历之类的事需要帮助,还可以通过这个交流。

她有些不理解我今天的状况,不过她也还记得我们说过的话,这五次号称“免费”的咨询,到今天就算结束了。

让我深感意外的是,或许她觉得真有帮助,很诚恳地说:“以后您过来,需要多少钱,您说话。不要客气,我能负担的,一定会如数付给您。”初次见面的时候,她也曾这么说过,那时我基本当成个玩笑。

如果她真能这样做,那么委托关系就发生了变更。我的委托人不再是李咏霖或杨颖,而是当事人杨洁自己。如果是这样,我当然也没有理由拒绝。

中午12点前后,我起身告辞。

“不行,”她一把拉住我,“无论如何,今天不能让您走。”

“您看看我之前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现在比那时候好太多了。别的不说,您一分钱不要,我心里就挺不舒服的了。您要是不留下来吃顿饭,那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不行,你吃完了再走。”

她越是说免费,我心里越不是滋味,欺骗当事人,绝非我的本意,这……

她执意挽留,我坚持要走。

“您看,我没做什么好吃的,弄了点儿寿司,去市场买了三文鱼,也不费劲,你就留下吃,我一个人也吃不了!”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我于是在饭桌前坐下。

她果然是事先做好的,也许还起了个大早,三文鱼很新鲜,自己包的寿司虽然不是特别精致,但也说得过去了;还有紫菜包饭和大块的浸了鳗鱼汁的饭团,看起来就挺有食欲。

平心而论,她的厨艺,特别是制作日式料理的手艺,只怕还不如我。可她能有这份心,加上她状态调整的速度之快,都让我很是感动。

我们面对面坐好。她倒了一点点红酒,我也没必要再去假装客气,饭都吃了,少喝一点酒也没什么关系。

“来,我敬您一杯,感谢您对我的帮助。”她脸上泛起一团小小的红润,慢慢地晕开了。

三文鱼果然很新鲜,切片很厚,透着那么点实惠。我吃这东西从来都不蘸汁,讲究原味。她对此惊讶不已,我便给她讲以前吃三文鱼都是拿起一块大口大口啃着吃,小时候也不懂,后来装腔作势地蘸这蘸那,味道反而不如以前。

她笑着说我不拘小节,我汗颜,大家都这么说,真讨厌。

嘴里吃着三文鱼,我眼里盯着大饭团。浸泡了鳗鱼汁,饭团黄灿灿的,再加上软硬合适的米饭,呃……真叫人心神荡漾。

“饭团都是你的,”她又为我满上一杯,“我是女孩子,不能多吃主食。”

不知是不是喝得太急,我有些头晕。为了掩饰醉意,我随意夹了个饭团,囫囵送进嘴里。

接着就是“咔嚓”一声响。什么声音?这不是鳗鱼饭团吗?又不是鱼子饭团!

来不及深想,口腔里一阵强烈的痛感传来,刺激得我立刻不觉得头晕了。

一个硬物卡在嘴里,牙齿都被硌得松动了。

这是什么?

一张嘴,扑哧地蹿出了一股血。我大惑不解地瞪着杨洁,张大了嘴巴,伸手从牙床上慢慢拽出一块尖利的东西。

被我托在手心的,是块亮闪闪的、被血染红了还晶莹剔透的三角玻璃,个头比我的拇指盖还要大。

果然,玻璃和我总是有缘的!

我拿舌头舔了舔牙龈,发现牙根处豁了个大洞,上牙松动,露着神经,痛得我半张脸一个劲儿发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说不出话来,张着嘴,血就顺着下巴流。

我只是冷冷地瞪着杨洁:什么意思?这么大一块玻璃,别说你包饭团的时候不会因此扎破了手!

杨洁慌了,至少在我看来,她是慌了。手一抖杯子一歪,红艳艳的酒水流出,倒是来了个血水交融。

又愣了几秒钟,她猛地站起身,脸色苍白,忙不迭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给您拿药。”

还拿什么药啊!嘴里豁了个口子,你就是弄半瓶云南白药,也能被血冲跑了啊。

可她还是拿来了,一边好像很心疼地给我上药,一边拿块毛巾擦流出来的血和药粉。

我真的不困了,一点都不困!她越是小心翼翼地怕是捅着我神经,我就越疼。嘴巴长得小,真他妈倒霉,老这么张着,都快要撕裂了。折腾了好半天,口子没能堵上,我那颗牙倒是无可救药地掉下来了。

我心里将各种难听的脏话骂了无数遍,剩余的一点理智让我控制住自己,保持着对当事人的冷静。

如果我骂她,万一不是她故意的,那我就轻易毁掉了我们这些天来的全部努力;可这怎么能不是故意的呢?给我吃的饭团里放块玻璃是什么企图?刺激刺激我,让我知难而退,还是别有目的?当然,这么大一块碎玻璃,我是不可能咽下去的,但她也不至于觉得吃到嘴里没事吧?

这块玻璃是哪儿来的呢?我四下瞧瞧,没看见其他碎片。

眼下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也用不着再告什么辞,我一言不发,站起来,拎着包出了门。

“艾先生,艾先生,您等等,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还追出来解释。

电梯门关上,我总算听不见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我完全被杨洁给误导了吗?有可能……工作要求我们相信当事人,但并非所有当事人都是值得信任的。

可我为什么一直没能看出杨洁的伪装?如果她的自杀并不是因为崩溃,她做出的改变也并非是调整自己——那么,我的理解将会被全盘推翻,她成了我所见过的最邪恶的人,她太擅长伪装自己,利用他人来达到目的。

然而即使如此,扎伤我的目的就是为了给我个教训?也不至于这么简单啊。如果她可以更有些耐心,她应该能利用我很好地将李咏霖逼上绝路,她可以重新抢夺女儿的监护权,甚至打倒一直照顾她的姐姐。她可以达到更多的目的,而不是现在就把我逼到对立面上。

这个女人究竟是绝顶聪明还是愚不可及?我甚至连这件事,都没了把握。

只有一个问题,是可以确认的——那三角玻璃不大干净,我回家之后,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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